圖書

3.螞蚱洞

時間:2012-07-23 09:25   來源:中國臺灣網

  迷迷糊糊的,我聽到了槍聲,還有獵狗的狂吠。

  當我吃力地睜開眼睛時,我被眼前的一幕嚇了一大跳。我躺在一片草地上,手里死死地抓著野羊的一條腿。那只紅色的野羊受傷不輕,身上血跡斑斑的。它趴在地上咀嚼著,近旁的草被啃得精光,肚子圓鼓鼓的。我醒了,它掉過頭來,用哀怨而慌亂的眼神看著我。

  顯然,槍聲和狗叫聲讓它感到了慌亂。

  手臂粗的一根樹枝斷在近旁的草地上。刀削的峭壁有如一堵牆。離草地四五丈高的峭壁上,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樹。茂密的大樹有如峭壁伸出來的一只巨大的手掌,其中的一根手指斷了。

  我想,那是一根救命的手指。

  我們從懸崖上掉下來的時候,被它挂了一下,卸去下墜的力道後,隨它一起到了這片草地上。

  “汪汪”兩聲。

  一黑一白兩條獵狗狂吠著,躥到我跟前,眼睛射出犀利的光,擺著強攻的架勢,呼呼呼的喘氣聲清晰可聞,攝人心魄。

  我想掙扎著去撿拾掉在近旁的那截樹枝,但哪里挪得動身子,左腳斷了,不聽使喚,劇烈的疼痛從下身襲來。我齜牙咧嘴地叫了聲:“哎喲——”

  聽到叫聲,兩條獵狗後退了兩步,但馬上又衝上來了,它們齜牙咧嘴,怒目相向,衝我發出攝人心魄的“嗚嗚”聲。

  我不能動,也不敢動,只要一動,它們準會撲上來。我只能瞪圓眼睛,怒視它們。就在這時,對面的林子里跳出一個小夥子,喊了聲:“小黑小白!”兩條獵狗立刻收起了進攻的架勢和警惕的目光,衝著小夥子搖起了尾巴。

  一看就知道,小夥子是它們的主人。

  它們在討好自己的主人,一副向主人邀功請賞的狗模樣。

  小夥子扛著一桿烏黑發亮的獵槍,手里提著兩只滴血的野雞,顯然是剛打到的。這人雖然個頭不高,身子有些單薄,但長得秀氣。這是一張很容易讓人記住的臉,通體透出一種紅潤,像一個熟透了的蘋果,讓人有種要衝上去咬一口的衝動。特別是那汪水靈靈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偶爾撲閃一下,兩顆黑而純的眼珠有如珍珠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稍大而挺括的鼻子,光滑,沒有絲毫的皺褶,鼻頭不勾不彎,鼻孔不大不小,這個極有韻致的鼻子讓人總想伸手去觸摸一下。一塊藍布包在腦殼上,腰間挂著柴刀和牛角,牛角是裝火藥用的。一件粗布大褂,褲腿寬大,管口用布條扎起來了,看上去特別精神。

  “阿哥,你怎麼了?”小夥子走過來,柔柔地問道。

  “我的腿斷了。”

  我努努嘴巴說,“從上面掉下來的。”

  小夥子抬眼看了一眼插在雲霧里的峭壁,自言自語地說了聲,這人的命夠硬的。

  然後過來攙扶我。

  我朝紅色的野羊努努嘴巴說:“兄弟,還有它呢,你得把它也帶上了。”

  小夥子這才注意到,我手里抓的不是山羊是野羊。

  他扔掉野雞,叫了聲:“紅色的野羊!”

  然後從背上抽出柴刀,想把野羊劈了,我趕緊攔住他。

  我說:“別,別劈死它。”

  “為什麼?”

  小夥子愣在那,眼盯盯地瞪著我。

  我說:“它要是死了,我就沒婆娘了。”

  “什麼?”小夥子叫了起來,“它是你的婆娘?!”

  我這才注意到,手里抓的是只母野羊。

  小夥子顯然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趕緊解釋說:“不是它,是梅花,我的婆娘是梅花。”見他還不明白,我又添了一句:“梅花是龍虎鎮上最漂亮的女人。”

  “龍虎鎮?”

  小夥子想了想,然後搖搖頭,“沒聽爺爺說過這麼個地方。”

  小夥子到林子里砍了根青藤,做了個套子套在野羊的角上,然後把那兩只野雞挂在槍管上,獵槍挂在左肩,這才架起我,牽著野羊順著山谷往山里走。三天沒吃飯了,我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又乏又累又餓,任由小夥子架著,半拉半背,三步一跌,連滾帶爬地往前走。只是經過一片林子時,小夥子一腳踩空,連人帶槍跌了下去,他也來不及松開我,結果我們滾在一堆。我在上面,他在下面,一棵樹擋著,他軟綿綿地墊著我,臉紅得厲害。他使勁推開我爬起來,然後拉上我,磕磕碰碰地朝前走。

  谷灣里有幾塊沙地和幾丘小田,還有一棟三瓜四柱的吊腳,這就是小夥子的家。兩層高的吊腳樓建在一塊菜地前,置身于一片竹林之中。路口有一棵十把個人也抱不過來的古銀杏樹,一泓泉水從樓腳的一塊磐石底下冒出來,汩汩地繞過菜地後,潛下深山谷里。        

  樓腳擺著一條特別幹凈的小板凳。

  小夥子把我扶到幹凈的小板凳上,早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佝著腦殼喘著粗氣說:“到家了。”

  歇了一口氣,小夥子把紅色的野羊捆在路口的那棵古銀杏樹上,這才把我扶到了樓上。那一刻,我趴在他的肩膀上,感覺像是在漂流的海洋里扶到了一塊木頭。吊腳樓就是一座溫馨的島嶼。

  吊腳樓的使用結構都差不多,樓下不是住牲口就是堆放柴火和農具,樓上住人。樓上,走進大門是長廊過道,擺幾條或長或短的板凳,供人休息會客。姑娘們紡紗、織布,做針線活多在長廊里,凡是遇上紅白喜事,這里是擺長桌設酒席的地方。正中間是堂屋,兩側是臥室和糧倉,小夥子架著我往里層走,里層是火爐房。火爐房既是廚房又是吃飯的地方,有火塘和灶臺,火塘里放有一個鐵三腳架,是用來架鍋子煮飯炒菜的。

  火塘的上方挂滿了各種各樣的動物的肉。房里彌漫著各種山肉的香,火塘邊上坐著個白胡老爹,兩尺來長的旱煙管直接伸到火塘里接火抽煙。

  見我進去了,白胡老爹便挪了個木團子給我坐下,小夥子倒來一杯熱乎乎的黑油茶,然後到樓腳拔毛修野雞去了,忙完了,方才回來弄飯吃。

  他們吃飯也不用碗筷,全用手抓。糯米飯香極了,滿屋飄著香菇、野肉味。火塘與灶臺之間擺著一張四方形小桌,上面擺著大塊的野豬肉、野羊肉、野雞肉和香菇,還有一盤用酸壇腌著的酸魚。香噴噴的糯米飯就放在一張小手帕上面,每人一張小手帕。桌子中央放著一盆溫熱水,是用來打濕手的,抓糯米飯之前必須把手放到水里泡一會,這樣既幹凈,又不會黏手。小夥子不停地往我面前的小手帕上加飯,然後看著我狼吞虎咽。

  “來,阿哥,多搞點。”

  小夥子叫我阿哥,白胡老爹也叫我阿哥。飯後喝酒,白胡老爹開始勸酒。白胡老爹八十多歲了,很壯實,話很少,似乎是有了陪酒的客人,他的興致很高。白胡老爹說:“阿哥,來來來,再搞一筒子,糯米泡酒不打頭的,放心搞。”糯米泡酒倒進竹筒里的時候,一絲絲的挂著,一看就知道,這酒泡得有些年頭了,是糯米泡酒中的極品。

  糯米泡酒是用糯米飯團直接泡制的,它比燒酒少了一個蒸餾提取的過程,是一種原生態的酒,原汁原味,苦澀中帶著一絲甜蜜,是湘西和黔東南一帶專門用來招待客人的迎賓酒。初釀的糯米泡酒,色澤乳白,黏稠帶絲,倒在竹筒中滿而不溢,甘甜可口,略帶苦味。這種糯米泡酒的好處多著呢,夏天可以解暑,冬天可以祛濕寒、助消化,營養價值很高。糯米泡酒度數不高,一般人都喝不醉,一旦過量了,兩三天都醒不過來,因此糯米泡酒又叫醉不醒,或者魔水。舊歷九月是釀制糯米泡酒的最佳時間,白胡老爹還念叨著什麼八月二十三,江西蚊子滾下灘。意思是說過了舊歷八月二十三,螞蚱洞的蚊子就少了,沒有蚊子叮咬生蛋,泡酒的味道就正宗。糯米泡酒要是窖藏三五年,就能一條條拔出絲來,遇到明火就會燃燒。酒色清黃,入口醇香。

  小夥子不怎麼喝泡酒,只陪我們喝了小半筒,就被泡酒嗆得滿臉通紅。

  喝了泡酒,還得壓一兩把糯米飯。我們吃飯的時候,小夥子到對面的灶臺邊燒水洗澡去了。偶爾也朝這邊望望,他的臉龐被火光映得紅彤彤的。

  “你給阿哥整桶藥水,泡個熱水澡,然後我給他整一下斷腳桿。”白胡老爹對著小夥子大聲說,胡子一動一動地。

  說完,白胡老爹笑瞇瞇地從一個皮制的煙袋子里掏出半張煙葉子,裝了滿滿一煙鍋旱煙,對著火爐里的火子接上火,把長長的煙鍋架到火塘邊的青石板上,瞇著個眼睛吧嗒吧嗒地吞雲吐霧,再也不說一句話。

  這里沒有固定的澡堂,一般都在房間的盆桶里洗澡。隔壁,裝雜物的房間里置放著一個橢圓形的大木桶,里面盛滿了藥水,整個房間飄散著淡淡的草藥味。小夥子把我扶進房間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火爐房那邊昏暗的桐油燈光從板壁的縫隙里擠進來,顯得很溫馨。淡淡的月色也從板壁的縫隙和窗子里投射進來,感覺甜爽爽的。

  小夥子出去了,他在隔壁把光亮一點點地移到我的桶子里。

  我脫光衣服,好不容易才爬進桶子里,被挂破的皮肉和斷腿上的傷口經藥水這麼一泡,痛得要命。

  在很多人的潛意識里,山里人都是臟兮兮的。山里人上街趕集,遠遠就飄來一股濃濃的,拌和著草葉子味的汗水味。然而,你在森林里追趕了幾天幾夜後,來到山里,身上的汗水濕了幹,幹了又濕,沾滿泥土的身子黏了去,去了又黏的時候,你就會感覺得到山里是最潔凈的世界,也只有這樣,你才能真正領略到,大山孕育清澈見底的溪流的真諦。

  桶里的毛巾有點發黑,有點發膩,但我還是感覺到它的親切與溫暖。

  桶徑有兩三尺長,齊腰深的藥水,人蹲在里面,溫熱的藥水正好漫到脖頸。我輕輕閉上眼睛,體味著這溫暖而寧靜的一刻,就像回到了梅花柔軟的懷抱里。就在這時,一股溫熱從我的肩膀上傳了下來。

  我睜開眼睛一看,是小夥子在給我加熱水哩。

  小夥子進來時躡手躡腳的,一點聲響也沒有。

  我想,幸虧是個小夥子,否則……

  小夥子見我睜開眼睛了,便猛地往桶里倒熱水,直燙得我單腳跳起來,又趕緊沉下去,樣子狼狽到了極點。“嘻……哈哈咯咯……”小夥子笑了,是女孩子的笑聲哩。

  笑的節奏從慢到快,從站著笑,到彎了腰笑。直到腦殼上的藍布笑掉了,長長的頭發滑落下來。我這才知道,小夥子女扮男裝,是個漂亮的大姑娘。看到我表情痛苦地蹲在桶子里,姑娘的笑聲戛然而止。

  這時,白胡老爹在隔壁喊了聲:“銀杏。”        

  這姑娘叫銀杏。

  銀杏把頭一低,出去了。

  當我穿好衣服,要把桶里的水倒掉時,銀杏匆匆進來了,不讓我倒掉。她拿來幹凈的衣服,把我用過的水拿去洗澡。後來才知道,這一帶十分敬重客人,深山來客,猶如神仙從天而降,十分的珍貴難得,他們把客人洗過的洗澡水,稱為貴人水,全家人得輪流著洗。

  白胡老爹懂得柳枝接骨之術。

  洗完澡後,他用柳枝把我的斷腿接好,又燒了一袋葉子煙,這才一聲不響地去睡了。

  這一晚,我睡得特別香。迷迷糊糊的,覺得身邊睡著個女人,剛開始我還以為是梅花,或者菊花,但仔細想想,覺得不對勁,自己明明是睡在銀杏家里。後來,睜開眼睛一看,果然是銀杏。

  銀杏和衣而眠,正一動不動地緊貼著我。

  雖然我從小就和梅花、菊花她們睡在一個被窩里,但現在換成個陌生女孩子,我的心里還是一陣慌亂。一個山花未放的含苞女子,睡在一個陌生男子的身邊,呼吸是那麼均勻,那麼恬靜,就像躺在自家男人的身邊。

  銀杏想必上床很久了,或者是一整夜了。我能感覺得到,那體溫已從厚厚的便衣中流淌出來,在溫暖的被窩里與自己的體溫作了長時間的交流。

  我趕緊爬起來,慌亂中穿好衣服。

  後來才知道,這叫做吸取貴人氣。

  對了,這個地方叫螞蚱洞,是四川與貴州交界的一個小村莊。在這一帶,假如一個客人拒絕與主人家的姑娘睡覺,他將會被趕出門去,視為看不起主人。可是,客人與姑娘睡覺的時候胡亂行事,惹了姑娘反感,則有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可能。銀杏跟我說過,有兩個江西人來螞蚱洞買牛,因為身上背著銀兩,死活不肯跟主人家的姑娘睡覺,第二天便被全寨子的人冷落,沒買到牛不說,連早飯也找不到地方吃,只好餓著肚子離開寨子。

  銀杏還說,有一個到處賣大鐵鍋的寶慶佬,和姑娘一起睡的時候,硬是要去拉姑娘的褲子,後來姑娘惱火了,喊了一聲,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來了,結果,三口好好的大鐵鍋被砸得稀巴爛不說,還被狠揍了一頓,最後狗爬似地離開螞蚱洞。

  總之,只要客人老老實實地接受了,第二天就得到姑娘熱情的照顧和款待,要是拒絕的話,就會受到姑娘的極端冷落,甚至哄你踩上老虎套子。若由此一夜而與姑娘定下終身的,則立即得到全寨子人最熱烈的祝賀和最盛情的款待。

  銀杏一大早出山去了,只有我和白胡老爹在家。

  白胡老爹是銀杏的爺爺,耳朵聾了好幾年了。別人說話再大聲他也聽不見,只有聽他說的份。然而白胡老爹的話少,整個上午就說了句,這野羊挨的是洋鬼子的槍子。

  野羊的屁股和頸部各挨了一槍,流了很多血。

  頸部的槍傷是要命的。

  白胡老爹喃喃自語說,奇怪,奇怪,這野羊傷得這麼厲害居然沒死。

  白胡老爹把子彈取出來,用兩桶水洗去了野羊身上的血跡。

  白色的野羊,紅色的血。

  白胡老爹松開那根青藤,白色的野羊並沒有逃竄,而是向我走過來,與我擦身而過,默默地走到菜地邊,俯首吃起了青草。午後的陽光在潔白的羊背上柔和的晃動著。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銀杏回來了。

  銀杏從螞蚱洞招來了五六個姑娘。

  姑娘來了要煮油茶,這是一種習俗。所謂油茶,就是將幹老茶葉泡熱水,搗碎取汁。熱鍋中放油,加點幹辣椒炒一下,再倒入一部分茶汁,加水煮沸置入小竹筒里。再放入各種早先炒好的配料,陰幹的糯米,玉米花。這里山高霧多,空氣潮濕,喝油茶可以驅風、去濕、暖身。喝油茶在這里是有講究的:油茶必須是用老茶葉,嫩的不行,其味不濃;喝茶成雙,一般要喝四杯,其意為四季發財。

  若只喝一兩杯,主人是不高興的。山里有句俗話,一杯強盜二杯賊,三杯四杯都是客,說的就是油茶要慢慢喝,不要趕時間。

  姑娘們每人四杯油茶下來,天已黑了。

  月色美妙地在空中播撒著透明的淡淡的霧紗,姑娘們就擠在長廊的長板凳上唱起歌來。

  站在溪邊眼望郎,

  好比蠶兒想嫩桑;

  蠶兒想桑日子短,

  妹妹想郎如水長。

  胡桃樹下手挽手,

  郎剝胡桃妹吃肉;

  郎妹要學胡桃果,

  巴皮巴肉巴骨頭。

  姑娘們的歌是為了接待我而特地唱的,應當由我來對唱的,但我平日里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葷歌葷調用不上,我只能獨自坐在一根小板凳上,欣賞月色中的濃濃情調。

  月色把姑娘們的歌聲泡得甜美圓潤,夜晚被姑娘們的歌聲裝飾得分外美妙,夜鳥似乎因為姑娘們的歌聲而停止了啼叫,只有一些不知名的蟲子還在草叢深處和著小曲。

  因為沒有對手,姑娘們的歌更像野馬一樣無拘無束,時而盤歌,時而情歌,時而呃喂,時而鈶嗨,歌聲時而活潑,時而深沉,時而纏綿,時而婉轉,時而又帶幾分憂思般的感傷。

  姑娘們的歌聲,因為我的一個呵欠戛然而止。

  我要睡了。

  我打著哈欠說了聲:“姑娘們晚安。”

  我剛剛躺下,那些姑娘便爭先恐後地涌進我的房間里,嘻嘻哈哈地往我的被窩里鑽,把床堆得滿滿的,實在沒地方了,有兩個姑娘幹脆趴到我的肚子上,緊緊地貼著我,還真讓人有點透不過氣來。

  姑娘們說銀杏,昨晚上頭一桶水讓你一個人獨佔去了,這回沒有你的份了,嘻嘻……

  姑娘們說銀杏,我們就睡一會,回頭全是你一個人的,哈哈……

  姑娘們鬧夠了,打著火把要走。

  白胡老爹給她們準備好了火把,一人一個火把,都是用幹的杉樹皮捆起來的。銀杏把姑娘們送到路口,我聽到姑娘們在路口嘻嘻哈哈地說:“別送了,別送了,銀杏你還是回去抱你的男人幹那美事吧,床鋪弄得再響,你爺爺也聽不見咯。”

  銀杏在路口嘻嘻哈哈地跟她們開玩笑:“是啊,是啊,這兩天谷口的風大著哩,最好大風吹滅了火把,讓你們都找不著回家的路。哈哈,山上的土匪多著哩,最好讓土匪的大麻袋把你們都裝了去,一個個打整。”

  姑娘們走後,銀杏回來了。她一聲不吭,把衣服全脫了,扔在板凳上,然後赤條條地鑽進了我的被窩里。

  “銀杏,你這是要幹什麼?”

  我往床里邊讓了讓,滾燙的身子又貼了上來,銀杏熱乎乎地說:“阿哥,我是你的女人。阿哥,你就睡了我吧。”

  銀杏之所以在心里認定我是她的男人,是因為我坐了她的小板凳。螞蚱洞有個古怪的風俗,那就是這里的姑娘到了十三四歲,就在自家的樓腳放一個小板凳。姑娘早晚都要擦拭一遍,小板凳很幹凈。這是讓前來相親的小夥子坐的。小夥子要是看中哪家的姑娘了,就想方設法到姑娘家的小板凳上坐坐,如果姑娘看中了小夥子,就不會趕他走,如果看不中,就會讓他離開。若是遇到賴皮的小夥子,姑娘就會拿掃帚趕,實在趕不走,就會往小夥子的腦殼上澆屎水。因此有不少外地來的小夥子不明究竟,到了螞蚱洞就稀里糊涂地做了上門女婿。姑娘看中小夥子後,就會留他在家里吃飯,然後把小板凳收起來。

  樓腳的小板凳被銀杏收起來了。

  我想,銀杏是想男人了,否則,銀杏就不會把我放在屬于她婚姻的小板凳上,讓我稀里糊涂地做她的男人。

  銀杏有自己的苦衷,螞蚱洞的姑娘都有自己的苦衷,外面在沒完沒了的打仗,螞蚱洞的男人,不是讓保長抽了壯丁,就是上山當了土匪,找不到男人就是姑娘們的苦衷。

  螞蚱洞的姑娘命苦,銀杏的命更苦。

  銀杏還在娘肚子里的,銀杏的爹白狐,就讓山上的老虎吃了,只留下幾件爛衣服。銀杏原本是住在螞蚱洞靠近大路邊的第一戶人家,只是後來銀杏的娘守不住寡,在一個風清月白之夜跟一個賣貨郎跑了,白胡老爹提著獵槍追了一晚上也沒追上。寨子邊的岔路多,壞人也多。白胡老爹覺得很丟臉,一氣之下搬到了深山老林里。小時候,銀杏恨死娘了,可是長大後,就不那麼恨了,特別是曉得想男人後,她甚至覺得娘應該跑。

  其實想男人也沒用,越想,銀杏的心就越苦。

  螞蚱洞偶爾來個把男人,但怎麼也輪不到她,寨子里的姐妹多,小板凳也多,男人的屁股跟她的小板凳很難挨到一塊去。銀杏長大後,本想搬回老屋去住,可是白胡老爹老覺得,自家的媳婦跟人家跑了,沒臉見人。

  白胡老爹說,要去,你自己去。

  白胡老爹一大把年紀了,銀杏不忍心把一個老人扔在山里,銀杏只能呆在深山老林里一遍遍擦拭小板凳。

  銀杏的小板凳讓我坐了,注定要苦一輩子。

  銀杏人雖然長得很漂亮,心腸也好,但我還是不想做她的男人。因為我的心里裝著個梅花,再也裝不下別的女人了,我的心胸很小。晚上,我像木頭一樣在被窩里靜靜地擺著,就在銀杏藤蔓一樣纏上我的時候,白胡老爹在樓腳自言自語地說開了。

  生了。

  白胡老爹說,就要生了。

  生了?就要生了?我聽了很納悶。

  什麼就要生了?不會是說銀杏吧。

  怎麼可能呢?我連銀杏的麥地都沒去過,更別說銀杏的麥子了。

  這麼一想,我就睡不著覺了,睡不著覺,我就在被窩里想女人的那粒麥子。確切點說,我是在想梅花的那粒麥子,晶瑩而飽滿。想著想著,我的鳥兒一下長大了,就想吃麥子了。我的鳥兒豁出去了,正要到麥地里啄食銀杏的麥子,白胡老爹的聲音再度響起。

  死了。

  白胡老爹說,快要死了。

  白胡老爹聲音不高,但很淒切。

  我心里一驚,忙大聲問白胡老爹,什麼快要死了?

  白胡老爹耳朵聾了,我聲音再大也是白問。

  死了。

  白胡老爹淒淒切切地說,真的死了。

  我問銀杏什麼快要死了?

  銀杏“嗯”了一聲,沒有回答。

  我想起去看看,但她的兩條手臂卻死死吊著我的脖子,直撒嬌,不嘛,不嘛,阿哥,是我,是我快要死了。

  我又問銀杏,什麼東西死了?

  銀杏不高興,嘴巴一噘,說,那還用問嗎?十有八九是你那野羊婆娘死了。

  什麼?紅色的野羊死了?

  我趕緊掰開脖子上的手臂,爬了起來。

  我跑到樓腳一看,紅色的野羊死了,它剛生了兩只灰色的野羊崽子。松枝做的火把插在古銀杏的樹洞里,白胡老爹蹲在明晃晃的火把底下。“死了,剛給小野羊崽子喂過奶啊。”白胡老爹一臉惋惜地說,“這只母野羊已經流盡了它身體里的最後一滴血。”

  地上鋪著厚厚的幹草,母野羊倒在幹草上,兩只灰色的野羊崽子還在屁股後面拉扯著它的奶子,身子濕漉漉的。這兩個小家夥並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死了,它們還在為爭奪其中的一個乳頭你擠我壓的。顯然,母野羊臨死前還舔過野羊崽子,它們的腦門上有一小撮皮毛還粘在一起,濕漉漉的。紅色的野羊就這樣死了,我很難過,甚至有點悲哀。因為這只紅色的野羊再次把母性提高到了讓人仰望的境界,讓我感到了人性的渺小與自私。

  人性是貪婪的。

  為了一己私欲,我們可以向所有的生命舉起手中的槍,包括那些承載生命的母體。然而為了肚子里的生命,這只紅色的野羊卻創造了生命的奇跡。

  天亮之後,白胡老爹在水塘邊上嫻熟地剝著野羊的皮,就像在脫一件白色的外套。剝了皮的野羊是紅色的,觸目驚心的紅色。在這種觸目驚心的色彩里,我看到了肉連著骨,骨牽著筋。白胡老爹說,野羊皮值錢,能換食鹽和布匹,所以就把它剝了。白胡老爹把剝下來的野羊皮重新攤開,用幾根長短不一的小竹棍支撐著,然後挂在柱子上,遠離肉體的皮毛開始在一枚竹釘子上,聞風而動,苦苦掙扎。

  我的腳在白胡老爹和銀杏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利索起來了。有一天,白胡老爹說,銀杏,谷底的魚,肥美得很哩,咱們去撈幾條上來給阿哥補補身子。他們要去谷底打魚,我也去了。白胡老爹背著個竹簍,拿著三個線網撈絞,銀杏背著把柴刀扛著桿獵槍,我挑著兩大袋砍好的茶麩粉。黑公狗前後亂躥著,與白母狗恩愛地撕咬滾打一陣後,又在一棵大樟樹腳抬起一條腿撒了一泡尿,然後消失在林中,白母狗追隨它而去了。

  谷底,碧幽幽的水塘,一個連著一個,清澈透底的水塘,肥美的魚兒在水里來回穿梭著,自由自在。如果不是因為我們,魚兒完全可以在水底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把兩大袋茶麩粉泡在水里,水就變成茶色了。

  銀杏砍來一根拇指大的樹桿子,剝光了皮,遞給我。

  “這桿子是幹什麼用的?”我問銀杏。

  銀杏白了我一眼,說:“問什麼問撒,等下你用這桿子往石頭旮旯里攢勁搗就是了。”

  白胡老爹使勁搓那兩大袋泡好的茶麩,白白的泡沫泛開來,淡黃的水流進了水塘里。剛才還在戲水的魚一下亂了,開始四下亂躥。

  我問銀杏:“小魚會不會被毒死?”

  銀杏說:“不會,茶麩沒有毒的,只會讓它們暫時暈倒,水一清,它們就會活過來的。”

  “銀杏,你帶阿哥走前面撿魚去,我抄尾。”白胡老爹大聲說道。

  銀杏說:“好咧!”        

  然後回頭問我:“阿哥,你會不會遊水?”

  我說:“不會哩。”

  我是信口亂說的。其實,我們龍虎鎮的男人個個都是水鴨子,從小就是在龍虎河里泡大的。銀杏就信以為真了,她說:“阿哥,那你可得小心喲,水塘邊的石頭滑得很哩。”

  深山幽谷,小溪被密林遮得嚴嚴實實的,顯得嬌小而神秘,一旦進入它的懷抱,便感覺到它是如此頑強、歡樂而神秘莫測。碧幽幽的溪水在巨大的卵石間起伏著前進,百折不撓,大起大落,七彎八拐,形成許多小瀑布,積成許多大大小小的水塘。

  小魚開始翻白了,稍大的魚也開始暈頭轉向,線網撈絞一觸到水面,它們就拼命地逃竄。

  銀杏大聲說:“阿哥,搗啊,不能讓它們躲到石頭旮旯里去了。”

  見我沒反應過來,銀杏又大聲說:“快點搗啊,阿哥,用你的桿子把旮旯都搗一遍。”

  我說好的,然後“撲通”一聲下水了。

  走在溪邊,也不用扎褲管,這樣下水上岸,也不用擔心野草割腳桿了。濕漉漉的褲子,走起來刷刷地響,涼絲絲的,舒服極了。剝了皮的樹桿子還真的管用,白森森的往石頭旮旯里一搗,魚兒就嚇得往外亂躥。

  森林的濃陰下,溪邊的石頭很滑,坎坷難行。銀杏像只兔子,很靈巧地穿行其間,用線網撈絞打撈那些暈頭轉向的魚,還不時伸手過來拉我一把。白森森的樹桿子,一個水塘一個水塘的搗過去,魚兒無處躲藏了,最後被辛辣的茶麩味嗆得半死。銀杏和我一邊撈魚,一邊說話。

  “阿哥,山里好住嗎?”

  “好住。”

  “那你就長住。”

  “不行,不行,我得回龍虎鎮了。”

  “為什麼?”

  “我的女人在那哩。”

  “她叫梅花?”

  “嗯哪。”

  “梅花比我漂亮吧?”

  “漂亮,你們都蠻漂亮。”

  “……”

  “……”

  陽光很難照到小溪上,參天的樹木,稀疏地拋漏下幾縷陽光。秋水濕衣,頗有涼意。我們不再撈魚了。銀杏背著的魚簍已經裝滿了魚。我們坐在一塊光滑的磐石上,銀杏拿出包著的糯米飯和野豬肉,我們很香甜地吃著,黑狗白狗聞到那香,就從林子里躥出來,與我們一起分享豐盛的午餐。

  我們沿著小溪往回走。

  走著走著,銀杏突然在一個水塘邊停下來,回頭問我,阿哥,能不走麼?

  我說,不能,我要離開。

  銀杏說,我不讓你走。

  “為什麼?”

  “你是我的男人嘛,我不讓你走。”

  銀杏一跺腳,走了,我腳底打滑,“撲通”一聲,掉進了水塘里。

  水塘很深,水很涼。既然落水了,我幹脆往水底一潛,躲到一塊大石頭的後面,然後雙手一松,撈絞和桿子立即浮出了水面。

  銀杏回頭不見我,趕緊扔下獵槍和魚簍,一個猛子扎進了水塘里。只見她鳧到水底,起來,再鳧,換了地方,繼續尋找。那件滾著淡藍色花邊的便衣在綠得泛黃的水底,飄動得如同青青的鳥翼。

  黑、白狗躥到林中,白胡老爹的歌聲遠在源頭之上。

  銀杏上岸了,孤零零的,渾身哆嗦著。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岸邊的石頭上,雙手蒙住臉,雙肩抽搐著。水塘里飄浮著幾條昏睡的魚,白閃閃的。見狀,我趕緊從石頭後面轉了出來,輕輕地叫了聲:“銀杏。”

  “啊,你……你?”她驚愕地抬起頭,滿臉的淚與水。

  “怎麼,你哭了?”我問。

  她說:“沒,沒有,你死了我才不會哭呢,是茶麩水進眼睛了,有點辣。”

  我說:“是,是嗎?”

  然後哈哈大笑。

  她突然站起來,罵了句:“挨千刀的!”

  然後奮力一推,我應聲翻進了水塘里。這一次是仰翻,無孔不入的水一下子從我的嘴巴和鼻孔里灌了進去,水中尚存的茶麩帶著它特有的辛辣味,直逼肺腑。

  銀杏一聲不吭,背起那簍魚,提著獵槍,頭也不回地走了,只有我一個人趴在岸邊的石頭上,劇烈的咳嗽。

  黃昏,幾縷涼風,幾分淒涼。人情的溫暖,在淒涼的世界里最能觸發內心深處的危機和憂患意識。

  “銀杏,銀杏,等等我。”我提著網線撈絞,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

  銀杏的長發披散在肩膀上,濕了的衣服緊緊地裹著年輕的身體,十八歲的芳韻在她的身上流淌著。我就這樣牽著她的手,我的心似乎蒙著一層恍惚的帷幕,在晚風中不安地顫抖。

  夜幕初降,吊腳樓上吐出一片橙色的燈火,火塘邊上,白胡老爹的長煙桿在葎葎作響,滿屋彌漫著魚香味。銀杏在隔壁洗澡,要我幫她舀點熱水進去,我沒有做聲,她又在催:“快點撒,這水太涼了。”我沒有理由再裝聾作啞了,于是倒了半桶熱水提進去。

  銀杏半蹲在桶子里,飄滿香草和花瓣的水正好淹到她脖頸的小窩窩里。

  見我進去了,銀杏也沒有把身子轉過去,而是笑嘻嘻地要我把熱水加到桶子里。我往桶子里加熱水的時候,熱水一下子把她面前的香草和花瓣衝開去了,脹鼓鼓的兩袋白奶子在水里晃悠著。顯然,她是把我當成她的男人了。

  “阿哥,愣在那幹嘛,給我搓下背撒。”見我愣住了,銀杏撒嬌說。

  我就閉著眼睛,胡亂地搓了一通。

  然而眼睛一閉,腦子里便全是梅花的影子了。

  我和銀杏睡在一個被窩里的時候,總是要分出心思來想想梅花。我不知道梅花現在過得怎麼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見不到我,梅花一定很傷心。

  我說銀杏,梅花見不到我,一定擔心死了,我得趕緊回去一趟。

  不行。銀杏說,阿哥,你現在還不能走。

  我在心里冷笑,你不讓我走,我就逃跑。

  銀杏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她說:“阿哥,你是我的男人,螞蚱洞的姑娘是不會讓你走的,想逃跑,沒那麼容易。”

  要出山就得先過寨子。

  銀杏家離寨子有好幾里路。

  那天我趕著兩只灰色的小野羊剛挨近寨子,就讓螞蚱洞的姑娘發現了。

  “銀杏家的姑爺這是要去哪呀?”螞蚱洞的姑娘跟我打招呼說。因為是趁銀杏和白胡老爹進山打獵了,我才偷偷溜出來的,心里虛得很。

  我說不,不去哪,出來放羊的。

  “咯咯咯,銀杏家的姑爺真逗,山里還沒草呀,還得大老遠把羊往寨子外頭趕。”螞蚱洞的姑娘嘻嘻哈哈說,“莫不是心里還挂著山外的女人吧。”然後蜂擁而上,把我連人帶羊拉回山里。

  寨子通不過,我又試著往林子里鑽了兩回,但都沒有成功。

  林子里機關重重,都是白胡老爹他們用來對付那些野獸的。

  第一次我懷揣兩只灰色的小野羊鑽進樹林沒多久,就中了白胡老爹他們的機關。“呼噓”的一下,一枝粗壯的樹丫從地下騰空而起,我一下子被吊到了空中。我的右腳被一根索子縛住,倒挂著,那彈起的樹丫,悠悠地晃動,繩索愈縛愈緊。

  我知道,掙扎是沒有用的。以前我和李鐵蛋也玩過這種套子,不過是用來套雷公山上的野雞和鵪鶉,套子很小,但原理一樣的,越掙扎縛得越緊。按理說,我是可以解開套子的。如果手上沒拿什麼東西,我就可以收腹,彎腰,再抓住繩子爬到樹杈上,慢慢地解開套子。問題是,我的手上有兩只小野羊,根本騰不出手來。我死死地抓住小野羊的兩條腿,生怕自己一松手,小野羊掉下去摔死了。紅色的野羊死了,小野羊必須活著,否則,我就沒法向梅花交代,也對不起那只偉大的野羊媽媽。

  隔河望見一坡沙,

  豌豆田里套芝麻。

  芝麻開花往上長,

  豌豆開花往上爬,

  不知不覺纏到噠。

  白胡老爹在對面的林子里放聲飛歌。

  白胡老爹,白胡老爹,快來救救我!我大聲向白胡老爹呼救,但白胡老爹是個聾子,根本聽不見,我又大聲喊銀杏,也沒人應。但我仍然大喊大叫,說自己中了老虎套子。後來嗓子喊啞了,我才冷靜下來。我想天黑之前,我必須扔掉其中一只小野羊。我想好了,就扔掉那只公的。

  傍晚時分,銀杏背著獵槍帶著黑、白狗趕來了。她是到林子里察看機關套子的,見我一動不動地吊在那,她“撲哧”一聲笑開了:“原來是阿哥你呀,我還以為是吊了只老虎呢。”然後嘻嘻哈哈地把我放下來,替我解開了索子。

  吊了半天,我的手腳都麻木了,不能動彈。

  她用手揉著我被勒得通紅的腳踝直埋怨說:“幸虧是中虎套子,要是踩到野豬鋏子,這腳就沒了,看你還逃跑不?”

  我問銀杏,野豬鋏子很厲害麼?

  銀杏說,當然厲害,等下你就知道了。

  重新裝好虎套子後,銀杏帶我去看野豬鋏子。十幾處野豬鋏子,有兩處中獵了,一只黑色的野羊,二十多斤,還有一頭七八十斤重的灰色野豬,野豬鋏子幾乎夾斷了它們的腿骨,但都還沒斷氣。

  銀杏用柴刀劈死了野羊,野豬很兇,銀杏照著野豬的腦殼摟了一火。銀杏說:“獵物是山神爺給的,得用石頭來買,否則山神爺會找人晦氣的。”

  銀杏分別在中獵的地方放了一塊小石頭,然後扛著獵物歡天喜地地往回走。

  銀杏說:“阿哥,幸虧有這野羊野豬,否則你就得在林子里睡一晚上吊床了。”

  然後銀杏告訴我,昨晚上爺爺做了個夢,說是東南方山神爺請他赴宴,擺了兩碟菜,中午才想起來,非要她來這林子里看看。

  野羊和野豬,正好兩碟菜。

  我笑了,說白胡老爹的夢真靈,把我給救了。

  正說著,一只穿山甲從我們的身邊跑過去,銀杏把野羊往地上一扔,追上去,用獵槍使勁扒了一下,那東西便縮成一團,把臉藏在腹下。

  銀杏衝我吐了吐舌頭說:“阿哥,這東西跟你一樣,害羞,想逃跑哩。”

  我說害羞是假,逃命是真。

  我說的是實在話,這是穿山甲慣用的逃生手段。穿山甲在山上遇到危險時都會圓成一團往山下滾,它們的身上有厚厚的鎧甲,是摔不壞的。

  然而,穿山甲遇到銀杏這種獵人是逃不掉的。銀杏用槍托死死地壓住穿山甲的背,穿山甲就沒辦法滾了。

  銀杏回頭說:“阿哥,快把褲子脫了。”

  “脫褲子幹嘛?”

  “裝這東西呀。”

  “這……”

  “你脫,還是不脫?”

  “這……”

  我還在猶豫不決。

  銀杏說:“你不敢脫,我脫。”

  說著,她就騰出一只手去解自己的褲帶。

  我說:“別別別,還是我脫吧,姑娘家細皮嫩肉的,屁股挂花了不好看,我的皮厚,屁股就是挂花了也沒事。”

  我趕緊放下野豬,把外面的褲子脫了,在褲管口打了個結,張開褲腰鋪在地上。銀杏把槍托子一收,穿山甲便滾進了我的褲管里。

  我把褲腰也打了個結,然後遞給銀杏。

  銀杏把裝了穿山甲的褲子挂在槍管上,然後又在地上放了一塊小石頭,這才扛著野羊,和我樂呵呵地回去了。

  我在樹上吊了半天,實在餓得不行了,回到家,我就想抓飯吃。我的手還沒有抓到飯,銀杏就把我的手推開了。銀杏說:“還沒有敬山神爺呢,不能吃。”

  獵物是山神爺給的,獵人得到了獵物,要敬山神爺。

  白胡老爹在路口的老銀杏樹下插了三炷香,然後面向東南,敬山神爺,嘴里念念有詞,然後和銀杏一起宰割獵物。他們把野羊和野豬都開膛破肚之後,這才開飯。

  銀杏想守住我,形影不離。然而人是守不住的,如果他一心要離開的話。

  兩天後,我趁白胡老爹他們到林子里察看機關套子時,再次跑了。我說我要撒尿,然後鑽進了茂密的森林里。森林里的氣息,滲透著枝葉腐敗的味兒,帶著幾分甜意。我鑽進森林不久,就聽見銀杏到處尋找的呼喊聲,“阿哥,你在哪?”“阿哥,你快出來呀,那里危險!”“阿哥,我是你的女人,你不能扔下我啊……”“阿哥……你回來啊……”

  我在森林里亂竄,一聲不哼。

  森林里有不少機關中獵了,一頭大野豬中了虎套子後在樹梢上哼哼,拼命地掙扎,一只狐狸被野豬鋏子夾住了前腳,在地上翻滾哀嚎,還有被夾住或者套中的小動物隨處可見。

  我在森林里亂竄,早就迷失了方向。太陽升起老高了,一個人走在遮天蔽日的莽林里,只能偶爾看到幾點光暈時有時無地晃動。幽寂……幽寂……人只有到了森林里,才能真正體味到什麼是幽寂。

  盡管小心翼翼的,但我還是掉進了陷阱里。

  我感覺自己的腳板突然被什麼東西刺穿了,一陣錐心的疼痛頓時讓我暈厥過去……

  當我睜開眼睛時,卻發現自己躺在被窩里。

  銀杏正坐在床邊暗自垂淚。

  見我醒了,她趴在我的身上哭了,邊哭邊說:“阿哥,你知道嗎?這兩天嚇死我了。”

  那天我掉進老虎坑里了。老虎坑是白胡老爹用來困老虎用的,坑不大,但有丈多深,上面鋪著枯枝敗葉,我一腳踏空掉了下去。老虎掉進坑里轉不了身,也就跳不出來,坑底豎著的竹尖就會刺瞎老虎的眼睛。沒想到老虎還沒困到,我的腳板卻被坑里的竹尖扎了個對穿。

  我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為中了蜈蚣的毒,腳桿腫得跟柱子似的。

  草鞋大的一條蜈蚣泡在一個桐油桶里,通體透紅。

  蜈蚣泡的桐油,是最好的消毒藥。銀杏用一根漂亮的金雞羽毛蘸了桐油邊替我擦拭腫脹的傷口,邊按捺傷口告訴我,那兩只灰色的小野羊被蜈蚣咬死了,我命不該絕,是黑、白狗帶著她,在老虎坑里找到我的。

  吃飯的時候,白胡老爹替我把了脈,說我沒事了。

  我說謝謝白胡老爹,白胡老爹笑了,笑得很開心。白胡老爹說:“娃崽,你不用謝我,要謝你就謝我的孫女吧,別再辜負她的一片情意了。”

  “爺爺,你的耳朵不聾了?能聽到他說話了?”銀杏問。

  白胡老爹說:“不聾了,不聾了,這兩天你在房頭對阿哥說的那番心里話,我都聽到了。”

  銀杏的臉紅了,但仍然不相信。

  “那你說說,現在都有什麼聲音?”

  白胡老爹凝神靜氣地聽了一會。

  “山泉的叮咚聲,鳥兒的歌唱聲,還有……”白胡老爹閉口不說了,笑瞇瞇地看著銀杏。

  銀杏問白胡老爹:“還有什麼?”

  白胡老爹突然哈哈大笑:“還有,還有我那寶貝孫女想男人時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爺爺老不正經,人家不理你了。”

  銀杏伸手抓了團糯米飯,滿臉通紅地回房間吃去了。

  桌子邊就剩下我和白胡老爹了。

  白胡老爹到里屋抱來一壇子糯米泡酒,說:“娃崽,難得這麼開心,爺倆搞上兩筒。”

  幾筒糯米泡酒下肚,白胡老爹和我的話多起來了。

  自從銀杏的娘跟賣貨郎跑後,白胡老爹的耳朵就聾掉了,因為螞蚱洞的閒言閒語多,白胡老爹就往自己的耳朵里灌了幾粒油菜籽。十多年來,白胡老爹活在一個無聲的世界里,雖然孤獨了一點,但也耳根清凈。耳屎是解蜈蚣毒最好的土方子,不但可以鎮痛,還能消毒。看到我中蜈蚣毒昏迷不醒,白胡老爹和銀杏開始掏自己的耳朵。掏著掏著,聲音就進去了,白胡老爹聽到了銀杏的抽泣聲。

  白胡老爹第一次問我家住哪,我說住龍虎鎮。

  “龍虎鎮?”白胡老爹想了想,然後直搖頭,“沒聽說過,沒聽說過。”

  我問白胡老爹:“那你知道雷公山不?”

  “雷公山?這名字有點耳熟,那地方離這兒遠著呢。”

  “龍虎鎮就在雷公山腳下。”

  “喏,你父母呢,他們還好吧?”

  提到父母,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猛灌了一口糯米泡酒,苦笑說:“我沒有父母,我是梅老爹從雷公山上撿來的,我是吃梅花家那只母狗的奶長大的。”

  “梅老爹是幹什麼的?”

  “他是龍虎鎮上梅家豆腐坊的老板。”

  “梅老爹叫什麼?”

  “龍虎鎮的人都叫他沒耳朵。”

  “沒耳朵?”

  “嗯,為了救我和妹妹,他的耳朵讓雷公山上的大黑熊抓掉了。”

  “你還有個妹妹?”

  “嗯,妹妹和我一樣大,叫菊花。”

  “梅老爹,沒耳朵,梅花,豆腐坊,菊花……”白胡老爹反復念叨著,連連灌了十幾筒糯米泡酒,結果灌得爛醉如泥。

  白天糯米泡酒喝多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我又夢見那只紅色的野羊了。夢中的野羊披著一件白色的外套——野羊在前面奔跑,我在後面追趕,沒一會,野羊就把我帶到了天上。在天上,我見到梅花了,梅花披著彩霞枕著白雲睡在雲端上。

  後來彩霞散去,只有梅花赤條條的睡在那。我說梅花,我看到你的奶子了,還有那粒晶瑩剔透的麥子樣的東西。梅花半閉著眼睛呢喃,那不是奶子,那是饅頭,是麥子做的。不錯,饅頭是麥子做的,整個梅花都是麥子做的,梅花就像一根被開水燙過的面條,在我的夢里繾綣纏綿,帶著撲鼻的麥香。我酒醒時卻發現,跟自己睡在一個被窩里的不是梅花,而是銀杏。

  銀杏早醒了,定定地看著我。

  見我醒了,銀杏一臉幸福地說:“阿哥,我是你的女人了。阿哥,昨天夜里你睡了我。”

  “是,是嗎?”我嚇了一跳,翻身坐了起來。

  我想起了昨晚的夢境,在夢里我把梅花睡了。

  自從我睡了銀杏之後,白胡老爹他們就不把我當外人了。我跟他們在林子里幹起了下套子、放鋏子、挖老虎坑的事情。如果不是心里還惦記著梅花,我也許會留在山里做一個出色的獵人。我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獵人,這是白胡老爹說的。每一種動物都有自己獨特的生活習性和行走路線,時間長了,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我很快就能根據這些蛛絲馬跡判斷出它們的數量、類別、形體乃至性別,並且針對性地在它們的必經之路設下捕捉的陷阱。

  後來,白胡老爹他們到小鎮上賣獸皮,我一個人到林子里查看機關陷阱。

  我在林子里轉悠了半天,就一處中獵。中獵的是只有十把斤重的黑色小野羊。黑色小野羊的一條後腿讓鐵鋏夾住了,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充滿了恐懼。剎那間,我想起了梅花,想起了那個在龍虎鎮上苦苦等我回家的女人。

  我輕輕地摸了摸黑色小野羊,說咩咩,別怕別怕。

  然後用青藤套住了它的脖頸,除去它腳上的鐵鋏。鐵鋏的力道很大,它的後腿骨幾乎骨折了,我找了一把治筋骨的草藥,嚼爛,敷在傷口上,用樹皮包扎好,綁上兩截樹枝。這才說了聲,走吧,咱們回家吧。

  銀杏的家就在望得見的地方,但我沒有回去。

  對于男人來說,只有心愛的女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家。我牽著那只黑色小野羊在莽林里走,很難看到天空,也就無所謂方向了。我只能憑著感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半個月後,我回到了雷公山上,身邊的草木變得熟悉起來。我知道,只要翻過前面這個坡,穿過那片松樹林,再繞過三丘田、兩塊沙地,就是龍虎鎮了。

  龍虎鎮的上空飄著淡淡的煙霧,頂上的日頭懶洋洋的曬著。山里靜悄悄地,一個砍柴割草唱歌的人都沒有,我想,龍虎鎮的女人應該在忙著弄午飯吧。有四五十天沒吃到梅花弄的飯菜了。那碗放了花椒粉的豆腐渣,那鍋放了紅薯片的黑油茶,還有香噴噴的陰米……想到就要見到梅花,並且吃到她弄的飯菜,我原本沉重的步子在那一刻突然變得輕盈起來。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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