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5.抓壯丁

時間:2012-07-23 09:22   來源:中國臺灣網

  解放戰爭時期,國民黨強行抽丁、抓丁,把貧苦子弟捆綁到軍營逼迫當兵。

  這里簡單地說一下國民政府的兵役制度。抗日戰爭以前,國民政府實行的是募兵制,即雇傭兵制度,招募年滿二十至二十五歲的青年志願者充當職業軍人,按照軍階發給足以養家糊口的薪水,其待遇高于工廠工人和政府公務員。

  抗戰爆發後實施徵兵制,即國民義務兵役制度,無償徵集十八歲至四十五歲的男子充任國民兵,平時接受國家規定之軍事教育和訓練,戰時依國民政府之命令服兵役。

  《兵役法》規定常備兵中的上等兵、特業兵的年限為三年,一等兵、二等兵的年限為兩年,輜重輸卒為半年。國民兵壯丁以保、甲編制為基礎。十戶為一甲,十甲為一保,推行“管、教、養、衛”制度。所謂管,即清查戶口,組織管理壯丁;教即宣傳三民主義,教育壯丁提高思想文化水平;養即攤派捐稅,扶助孤貧病殘;衛即抽選壯丁,編練民團,平時生產、自衛、防匪、剿匪,戰時從軍打仗。保長、甲長由民選產生,報上級任命。

  各甲各保按照居民的出生年月,建立戶口名冊和壯丁名冊。各鄉(鎮)根據各保、甲戶籍,按壯丁年齡適合服兵役條件的登記造冊,建立國民義務兵檔案,送縣兵役科備案。每年進行壯丁抽簽,誰抽中簽,誰就要去當兵。每次徵兵數額分配到各鄉鎮。各鄉鎮再按照人口比例,責成各保依照中簽的號碼順序,將應服兵役的壯丁送到縣兵役徵集所集中。然後由接兵部隊到縣兵役徵集所會同縣兵役監察委員會驗收。

  所謂國民義務兵役制度看起來很嚴密,實際上各鄉(鎮)保甲的戶口報得很不確實,于是查報壯丁便成了辦事人員徇私舞弊的手段。有錢、有權、有勢力的地主豪紳,即使戶有數丁,也隱瞞不報,根本免除了調查抽簽。貧苦家庭即使是單丁獨子,也照樣填報。有時縣里派員到各鄉(鎮)視察,各鄉(鎮)頭面人物一請客,二行賄,視察人員就昧著良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憑鄉(鎮)、保、甲長隨意申報。到開始辦理新兵徵集的時候,出徵的全是貧苦人家的壯丁,甚至貧苦家庭的單丁獨子,也不能幸免。

  然而徵兵越徵越多,慢慢徵到比較有錢的家庭,就一變而為雇買壯丁頂替。起先是由應徵的人家自己變賣房屋或東挪西借,自己雇人代替當兵,以後又變為由保、甲長統一雇買,家家都要攤錢。有壯丁應該出徵的要出錢,沒有壯丁或已經出徵的家庭,即使只剩下老弱婦幼,也要出錢。雇買的新兵質量很差,逃跑很多。

  大致情況是,平日遊手好閒、吃喝嫖賭、吸食鴉片的懶漢二流子之類,沒錢花了,就去賣壯丁。賣壯丁得到的錢,送給交兵的一小部分,再送給接兵的一部分,自己得大部分,上下買通了,就可以在行軍途中尋找機會逃跑。又到其他地方再次賣壯丁。這樣反復不止,成了兵痞,自賣自身,靠此為生。保、甲長見到逃回的兵丁也不過問,等到上級下令再徵兵時,就另外雇人補充,他們從中再次謀取利益。從縣長、兵役科、接兵部隊到鄉(鎮)、保、甲,層層營私舞弊,敲詐勒索。

  內戰期間,肯賣兵的人並不多,雇買壯丁相當困難,保、甲長只能到處抓壯丁。我路過麻田鋪的時候,孫保長他們正在麻田鋪抓壯丁,弄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的。麻田鋪的男丁東躲西藏,我正好撞在了他們的槍口上。

  就這樣,我被他們扔進了陰冷潮濕的地牢里。

  在地牢里,我認識了李世雄。我進去的時候,李世雄正盤腿坐在稻草堆里抓舊棉襖里的臭蟲和跳蚤,邊抓邊往嘴巴里送,嚼得啪啪地響。我就蹲在地牢的遠角里,心事重重地想著自己的命運。

  “兄弟,賣了多少錢?”顯然,李世雄把我當成賣兵的了,頭也不抬地問道。

  我搖頭苦笑說:“什麼賣了多少錢?我是給孫保長他們抓進來的。”

  我問:“你呢?”

  “我是自己進來的。”

  “自己進來的?”

  我覺得奇怪,忍不住又問了句:“自己進來幹什麼?”

  李世雄猛抬頭,笑道:“他們給錢,我就進來了撒。”

  李世雄告訴我,他原本是麻田鋪一富家子弟,但從小浪蕩成性,喜歡吃喝嫖賭,祖上的家業很快讓他敗光了,而且還欠了一個叫王中秋的180塊光洋。

  王中秋有兩個兒子,其中大兒子呆頭呆腦的,是個大傻瓜。《兵役法》原本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可是到了麻田鋪,就成了“兩丁抽一”。抗日戰爭爆發那年,王中秋讓他頂替小兒子去服兵役。因為沒錢還人家,他只好立下了“死生由命,富貴在天”的合約。李世雄說,上前線打仗就是堵槍眼,十有八九要丟命的,在去往前線的路上,遠遠聽到日本鬼子的槍炮聲,他的屎尿就飆出來了,後來他到樹林里屙屎撒尿,趁機溜了。

  樹林里有個石洞,他把一塊石頭往山下一推,然後躲進了石洞里。石頭稀里嘩啦地往山下滾,把樹木碰得東倒西歪的,接兵的那些家夥聽到響聲,以為人跑了,就朝山下的樹林里放了一通槍,扔了幾枚手榴彈,然後罵罵咧咧地走了。180塊大洋,眨眼的工夫就算還清了。

  嘗到甜頭後,他開始了自己的賣兵生涯。賣兵的生意蠻好,十幾年下來,他賣了三四十次,每次都能拿到一大筆錢,或者七八十擔谷子。賣兵得錢後,他就去逛窯子睡寡婦,山吃海喝,沒錢了,又去賣,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說得興奮了,李世雄半閉著眼睛,晃動著腦殼,哼起了小曲——

  家有千頃住高樓,

  不如扛槍在外頭;

  不種稻谷吃大米,

  不種芝麻吃香油。

  腰里有錢膽子大,

  吃喝嫖賭不發愁;

  寡婦的床任我睡,

  媳婦的 X 任我抽。

  孫保長把我們關進地牢里,也不管飯,甚至連水都沒送。黃昏時分,李世雄一覺醒來,見我捂著個肚子蹲在那里,便問我是不是餓了。我“嗯”了一聲,說:“這群烏龜王八蛋把我抓來這里,也不給飯吃,餓得要命。”

  李世雄說:“今天你就別指望他們送飯了,這里每天就供一餐,而且只能是半飽。”

  又說:“對了,我這里還有一個飯團哩,咱們分著吃。”

  說著,他從身後的稻草堆里摸出一個小包裹來。

  飯團就放在小包裹里面,用一條小手絹包著。白色的小手絹,紅色的花邊,繡著池塘、荷葉、蜻蜓,還有一個未放的花苞。

  “這帕子是王寡婦做姑娘的時候送給我的,隨身帶了二十年。”

  李世雄邊說邊解開手絹,很快,一個香噴噴的飯團露了出來。在湘西和黔東南,男人上山做活路或者出遠門大都帶著飯團。飯團是女人做的,做法很簡單,就是把幹飯煮軟點,趁熱放在碗里用調羹按得緊緊的,中間留個小窩窩,把炒好的酸菜放進去,上邊再蓋一碗飯,女人將兩只手用水打濕,轉著圈,把飯緊緊地捏在一塊,飯成團後取出來,放在火子上,慢慢烤幹。這樣做出來的飯團,味道相當誘人。

  “這飯團也是王寡婦做的。”

  李世雄掰了一大半遞給我,然後邊吃飯團邊說自己跟王寡婦的事情。

  王寡婦做姑娘的時候,叫王蘭花,是麻田鋪最漂亮的一朵花。他和王蘭花是從小一塊玩泥巴長大的,是青梅竹馬的老相好。如果不是他浪蕩成性,把家業敗光了,做父母的也不會幹涉他倆的事,王蘭花早就成他的婆娘了。王蘭花的男人叫孫小二,是個既本分又老實的人,在麻田鋪有幾十畝水田,做父母的看中了那幾十畝水田,就把女兒許配給他了。

  李世雄說,麻田鋪有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習俗,這里的姑娘都把自己的童貞交給舊情人。姑娘出嫁的頭一天晚上都會跟自己的舊情人一起睡覺,做丈夫的是不會有意見的,因為這是姑娘與舊情人的最後一次約會,姑娘把自己的童貞交給舊情人,算是還清了情債,姑娘將會一心一意服侍自己的男人,從此不再與舊情人有任何瓜葛。這里的男人也想得開,他們看重的是姑娘的心,而不是姑娘的身子。他和王蘭花也是這樣,在王蘭花嫁給孫小二的十年時間里,他們沒有任何來往,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王蘭花的命不好,和孫小二夫妻十年,也沒有生下一男半女。抗日戰爭期間,麻田鋪的男人大都被抽去芷江修飛機場了,孫小二在工地上染上了老鼠症,王蘭花成了寡婦。兩年前,他們才又好上了。賣兵的錢不好賺,弄不好就把命搭上了,王寡婦勸他早點收心做人,過平淡的日子,他也答應了。

  李世雄信誓旦旦地說:“這是最後一次。”

  對于李世雄來說,這的確是最後一次了。兩天之後,孫保長湊齊了十個名額,就把我們送到芷江兵役徵集所。我是五條命案在身的通緝犯,我不得不把臉弄花了,在芷江兵役徵集所忐忑不安地呆了一個多星期。接兵部隊來了,他們會同芷江兵役監察委員會驗收完畢後,把我們這些新兵送往內戰前線。

  在半路上,李世雄出事了。

  當時剛進入江西境內,天上又飄起了凍雨,我們一個個冷縮著脖子在那些老兵的吆喝聲中默默地往前走。只是經過一個小緩坡時,李世雄突然向前一躥,想以最快的速度越過那道丈把高的山脊,進入背面的密林里。眼看他就要越過那道山脊了,哪想腳底下打滑,他摔了一跤。就在這時,槍響了,李世雄應聲倒在了山脊上。

  槍是那些老兵的頭兒開的。

  那個滿臉胡茬、滿臉橫肉的家夥“呼”地吹了一下槍口上的硝煙,警告我們:“這就是逃跑的下場。”

  然後把手槍放回槍套里。

  我們圍過去的時候,李世雄還沒有死。李世雄掙扎著,把那條包飯團的小手絹遞給我,要我替他轉交給王寡婦,他氣若遊絲地說:“兄……兄弟,告……告訴她,別……別等了。”

  有位軍醫過來查看了一下李世雄的傷口,然後向他們的頭兒報告:“子彈穿心而過,此人十有八九活不了。”

  “肯定活不了。”滿臉胡茬、橫肉的家夥得意洋洋地說,“老子的槍口底下還從來沒有留過活口哩。”

  然後命令我們:“給老子抬去埋了!”

  于是我們把李世雄埋了,是活埋,因為我們埋的時候,他還沒有斷氣。

  埋得很簡單,我們在路邊找了一個蕨坑,把他扔進去,然後用一些樹枝把他蓋住。這種蕨坑山上多的是,戰亂年代,南方的老百姓靠挖蕨過日子。

  因為少了李世雄,名額無法增補,那些老兵開始拿我們這些新兵來出氣。我們吃不飽穿不暖,晚上睡覺還用繩子綁著,白天趕路打不起精神,他們就把辣椒粉抹進我們的眼睛里。

  怕我們逃跑,他們用繩子把我們串起來,牽著走。

  越走越心寒。

  後來,我故意把浪稀的屎屙在褲襠里頭,他們不得不掩著鼻子替我解開身上的繩索,塞給我一條爛褲子,我到旁邊的樹林里換褲子,趁機溜走了。

  我扛著一袋米回到蝙蝠洞的時候,李鐵蛋正在洞口磨一把殺豬刀。我問李鐵蛋,磨殺豬刀幹什麼?李鐵蛋說準備宰頭小野羊。

  “小野羊?”我問李鐵蛋,“你們什麼時候獵中的小野羊?”

  李鐵蛋說:“獵中過屁呀,你走後,我們卵毛都沒中一根。”

  “那哪來的小野羊?”

  “昨夜里自己送上門來的,是一只黑色的小野羊。”

  “黑色的小野羊?”我把米袋子往洞口一扔,忙問,“在哪兒?”

  李鐵蛋用刀指了指下邊的田壩:“在那兒。”

  順著李鐵蛋的刀尖望去,只見一只黑色的小野羊被捆在下面的田壩頭。田壩頭結了冰,松動的田土全是冰淩,黑色的小野羊正在用它的前蹄刨地上的那些冰淩。“那不是我從山里帶回來的那只小野羊嗎?”我跑到田壩頭一看,正是那只小野羊。見到我,黑色的小野羊停止了刨地的動作,衝我咩咩咩地叫喚,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走過去,用手摸了摸它的頭,然後除去了套在羊角上的繩索。失去束縛的小野羊在田壩頭興奮地跑著圈,繞我跑上三四圈後,這才停下來,用它的肚子軟軟地磨蹭我的腿。

  “你怎麼把那畜生放了呢?”

  李鐵蛋提著殺豬刀下來了,他站在田埂上大聲問我。

  李鐵蛋尖而細的聲音似乎一下子喚醒了小野羊骨子里的獸性,只見它突然躥起來,朝李鐵蛋箭一般地射過去。我心說,不好,李鐵蛋有危險!我當即大喊一聲:“小黑子,站住!”

  小野羊雖然聞聲站住了,但李鐵蛋還是應聲從高高的田埂上摔了下去。

  李鐵蛋人不見了,只有那把磨得麰亮的殺豬刀還插在田埂上。

  還好,田埂下邊是一丘水田。

  李鐵蛋從兩丈多高的田埂上栽下去,頭下腳上,跟冬天的胡蘿卜似的,軟軟地插在水田里。李鐵蛋的身子短,水田里的泥巴深,再加上水和冰塊,只有一個不大的屁股露在外面,兩條青蛙似的短腿還在那里,時不時蹬踏一下冰冷的空氣。

  我跑下去把李鐵蛋從水田里拔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快要沒氣了,滿頭滿臉都是爛泥巴,耳朵鼻孔,還有嘴巴里也都灌滿了爛泥巴,腦殼頂上讓冰塊劃了道兩三寸長的口子,鼻梁也讓冰塊刮掉了好大一塊皮。

  我背著李鐵蛋回到蝙蝠洞的時候,八個細娃崽正在那里架著大鐵鍋燒開水,顯然,開水是用來燙小野羊的,沒想到李鐵蛋正好用得著。我摳掉李鐵蛋鼻孔和耳朵里的泥巴,然後把他赤條條地放進一個木桶中。木桶中放了些草藥,我讓八個細娃崽輪流往木桶里加熱水。差不多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李鐵蛋這才緩過氣來。他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我,那畜生跑了沒有?我說沒跑。

  “沒跑就好。”他一下子跳起來,咬牙切齒地說,“這回老子要扒它的皮,抽它的筋,吃它的肉!”

  我說:“別激動撒。”

  然後把他按回水中。

  我說:“腦殼都破了,難道你就不曉得痛呀?”

  聽我這麼一說,李鐵蛋還真的感覺到痛了,蹲在桶里齜牙咧嘴,捧著個腦殼哎喲喲直呼痛死老子了!顯然是剛才那一猛躥,氣衝腦門,傷口裂開了,鮮血直流。

  我一時找不到止血的東西,情急之下,用刀子刮了一把鍋底的煙灰,按在他的腦門上。痛得他大叫了一聲,暈了過去。

  劁豬匠經常用鍋底的煙灰給母豬止血消炎。鍋底的煙灰進入傷口,雖然火辣辣的痛,但可以起到消毒止血的作用。沒一會,李鐵蛋就清醒過來了。

  “你為什麼要把那畜生放了呢?”李鐵蛋衝我吼。

  我淡淡一笑,說:“畜生比人還有感情哩,小黑子救過我的命。”

  然後,我把到芷江的遭遇說了一遍,但對抓壯丁的事只字未提。

  “原來是這樣啊。”李鐵蛋搖頭苦笑,“其實我也不想殺小黑子,只是大雪封山,我們斷糧好幾天了,這些孩子都餓得快不行了。”

  說到餓字,細娃崽們還真的餓了。

  “狗娃哥,我們的肚子真的好餓啊。”八雙小眼睛可憐巴巴的望著我。我說:“是嗎,今天我們就來吃一餐飽的。”

  我邊說邊往洞口走,然後把扔在洞口的那袋米提進去,我邊走邊說:“趕緊燒火煮飯吃撒,一會到山上攆肉去。”

  吃過飯,我和孩子們操著家夥到雷公山上查看獵物,李鐵蛋腦殼痛怕冷,留在洞里。山上到處都是雪,孩子們在山路上你追我趕的,打起了雪仗。

  半個月前我在山上下的十多處套子,幾乎都中獵了。

  李鐵蛋也夠懶的,一直沒來查看過,不少獵物都餓死或者凍死在套子里了,只有一頭兩三百斤的野豬挂在一棵碗口大的青皮樹上,不停的哼哼著,拇指大的繩索套住了它的一只後腳,倒挂在離地面還有不到兩三尺高的地方。它在不停地掙扎,樹上的冰塊稀里嘩啦地往下掉。見我提著斧頭走過去,它把嘴巴拍得山響,顯然是在向我示威,長長的獠牙半露在嘴巴邊,樣子很嚇人。

  野豬很聰明,見我沒有被它的氣勢嚇倒,于是兩只前腳往樹幹上一蹭,借勢向我撞了過來。野豬身體重,皮硬如鐵,如果被它撞著,非死即殘。說時遲,那時快,我一下子仰面倒在雪地上,與此同時,我手中的斧頭一揮,正好劈在它的鼻子上。

  野豬身上的皮厚,如果斧頭劈在它的身上,跟隔靴搔癢差不多。然而鼻子就不同了,鼻子是許多動物的軟肋。野豬也一樣,鼻子最經不得打,我一斧頭劈過去,它就暈死過去了,我趁機砍了它的腦殼。

  開春的時候,龍虎鎮上來了個三四十歲的叫花子,土頭垢臉的。

  他問我能不能賞口飯給他吃,我說這年頭山里人哪吃得上飯,然後塞給他一塊野豬肉。那叫花子邊啃野豬肉,邊用眼睛細細打量我。斤把重的野豬肉很快就被他啃得只剩下一根光骨頭了。後來他舔著手中的那根光骨頭問我:“這位小哥想不想吃白米飯呢?”一個叫花子竟然問我想不想吃白米飯,我覺得非常可笑,心想要是有白米飯吃,那你幹嘛還要到處要飯呢?然而想歸想,但我還是不露聲色地問了一句:“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哪來的白米飯吃?”

  他繼續舔那根光骨頭,邊舔邊問我,想吃不?

  我就笑了,說當然想,但不知道怎麼個吃法?

  他停止舔的動作,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這才說:“像小哥這樣硬朗的身子骨,應該去吃賣兵的飯才是。”

  “賣兵?”我哈哈大笑,“賣兵能賺到幾個卵錢?”

  “聽說賣一次兵能賺四五十擔谷子哩。”

  “就四五十擔谷子?”我直搖頭說,“這也太便宜了點吧,賣兵賺的可都是賣命的錢。”

  “當然也有多的,問題是小哥想賺這個錢不?”

  還有多的,我問:“最多能出多少?”

  “最多能出多少?”叫花子想了想說,“估計最多也就七八十擔谷子。”

  “七八十擔谷子你賣不?”叫花子問。

  梅老爹在世的時候常嘮叨,不飽不餓八擔谷。意思是說,一個人一年只要有八擔谷子就可以解決肚子問題了。八十擔谷子正好夠十個人吃上一年哩,我有點心動了,但還是直搖頭說:“七八十擔谷子有卵用?就是賺到了,恐怕也沒命回來吃。”

  “小哥是嫌谷子少吧,要是有人出一百擔谷子呢?”叫花子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事,突然加了二十擔谷子。

  “一百擔?”我的眼睛一亮,嘴巴張大了。

  “真有人肯出一百擔谷子?”我忍不住問。

  “嗯。”

  “哪個?”

  “我。”

  當“我”字從一個叫花子的嘴巴里吐出來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怎麼可能呢,你一個要飯的,能有一百擔谷子嗎?見我不相信,叫花子突然扔掉手上的光骨頭,連連說:“真的,真的,只要小哥肯替我頂這個兵役,我願意出一百擔谷子。”

  這個說要出一百擔谷子買我頂兵的叫花子叫冷三,是冷田鋪田地最多的人家。冷家兄弟三個,八年前“三丁抽一”老大中簽死在抗日戰場上,沒想到現在是“三丁抽二,兩丁抽一”,冷三又中簽了。冷三說,要是前兩年,這種兵役只要一二十擔谷子就擺平了,因為兩年前打的是日本鬼子,谷子少點沒關係,現在打的是內戰,是中國人打中國人,谷子再多也沒用,根本找不到賣兵的人。

  很多中簽的人不是自殘就是拋家棄子流落他鄉,冷三也扮成叫花子,邊逃邊買兵。他說要是買不到兵,自己寧願做一個茍且偷生的叫花子,也不願把槍對準自己人。他說他在黔東南和湘西境內要了二十多天飯,還沒有遇到過成年的男丁,成年男丁都逃了,很多寨子看不到人煙,滿目荒涼。

  冷三說的是一百擔谷子,但真正到手的也就八十擔,另外的二十擔分別進了鄉長和保長家的倉庫里。第一次賣兵,我只在兵役徵集所里呆了一個星期,新兵移交的當天晚上,我就想辦法溜了。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又換著地方賣了三次,每一次都讓我在半路上跑掉了。這不,我奔跑的速度極快,感覺子彈都追不上我了,那些子彈總是落在我的屁股後頭,啪啪啪地響。

  兩年後,我去麻田鋪找王寡婦,然而王寡婦已經不在麻田鋪了。聽油茶館的黑麻子說,一年前,麻田鋪來了夥土匪。這些土匪什麼都不搶,偏偏把王寡婦給搶走了。

  王寡婦是一個人見人愛的騷貨。黑麻子說,也不知道這個騷貨是怎麼勾搭上孫保長的,那天是他們倆結婚的大喜日子,麻田鋪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孫保長四十多歲,又是一保之長,麻田鋪的女人被他霸著睡了一個又一個,可是正兒八經地娶媳婦,還是頭一回哩。因此,酒席辦得特別鋪張,鄉長和鄉紳們都來了,附近的甲長和保長也都來了,有家底的大戶人家也都前來祝賀,四五十桌酒席,擺了麻田鋪半條街,結果樹大招風,驚動了山上的土匪。夜里,土匪從天而降,開槍打死了孫保長,然後把王寡婦裝進麻袋扛走了。

  大夥都說得跟唱小曲兒似的。有兒子是老蔣的,有大洋是鄉長的,有谷子是地主的,有豬牛是隊長的,有婆娘是保長的。黑麻子直搖頭說,孫保長十有八九是睡了人家的婆娘,得罪了飛雲山上的土匪,所以土匪不但開槍打爆了他的腦殼,還要睡他剛過門的媳婦哩。

  怎麼還有土匪呢?

  飛雲山上的土匪不是全軍覆沒了嗎?我感到十分不解,就問黑麻子,黑麻子說李鐵膽他們的確在抗日戰場上全部犧牲了,只是兩年前,飛雲山上又來了一撥土匪。

  于是我問黑麻子,新來的土匪頭子叫什麼?長的什麼樣子?要知道,這次我來麻田鋪,就是要把李世雄臨終時交給我的那張小手絹還給王寡婦。王寡婦被土匪搶到山上一年多了,生死未卜,我必須到土匪窩里走一趟。我本想問清楚了,心里也好有底。

  然而,我白問了。

  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也沒有人見過他的樣子。

  黑麻子說,山上的土匪跟老百姓差不多,都是在地里刨食的主,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們的手中有槍,可以不聽政府使喚,不用上稅納糧,壯丁也抽不到他們的頭上。

  他們在山上駐扎了這麼久,從來不驚動麻田鋪的老百姓。然而奇怪的是,一年前他們打死了孫保長,還搶走了王寡婦。

  酒席上這麼多人,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見過他們的樣子?我感覺到很奇怪,于是我又問黑麻子,當時一共來了多少土匪?

  “就一人一馬。”

  “就一人一馬?”

  黑麻子點了點腦殼,說:“嗯,他來的時候是晚上,酒席剛剛散去,當時我正坐在店子外邊抽煙乘涼,月亮細得跟女人的眉毛似的,看什麼都是隱隱約約的,不是很清楚。後來有個手拿雙槍,黑衣、黑褲、黑布蒙面的大漢突然從月色里跳出來,用槍把子敲翻了門口的兩個護院,竄進孫保長的院子,隨著一聲沉悶的槍響,那大漢背著個麻袋從院子里竄了出來,在大街上打了一個很響的觟哨,街那頭應聲踏踏踏地跑來一匹白馬,只見那人把麻袋軟軟地往馬背上一放,然後躥上馬背,從我的面前打馬而過。孫家院子里的那些狗腿子呀,這才亂哄哄地提著馬燈火把,放著槍,罵罵咧咧地追出來,但那人已經跑遠了。”

  “飛雲山離這兒遠嗎?”

  離開麻田鋪時,我問黑麻子,黑麻子說沒有多遠,雷公山飛出一腳,就把麻田鋪踢到了這里。然而,山與山之間看上去很近,可真要走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望山跑死馬就是這個道理。我出了麻田鋪,一條小路在山里拐來拐去的,大約拐了炷把香,這才到了響水澗。

  響水澗是飛雲山腳下一道天然關口。

  桃花水汛,山澗鳴泉。一根十把丈長的獨木橋橫亙在數十丈高的山澗里,人站在對岸,果真有種被踢的感覺。這種感覺是雷公山給的,飛雲山就像踢來的那條腿,力道強勁,腳掌翻飛。最有意思的是,獨木橋就像揮出去的一根棒子,正好落在了兩根腳趾之間。橋身已經腐爛,只有樹心還很硬朗地架在那里。如此巨大的一棵松樹橫架在如此高的山澗中,我只能想象,數百年甚至數千年前,山上有一棵或者無數棵參天松樹,其中有一棵被伐倒,正好搭在了對面的山梁上,從而成了獨木橋。

  小黑子比我勇敢多了。

  這不,我在橋頭停頓了一下,結果小黑子搶先一步上了獨木橋,向對面的山梁箭一般射過去,獨木橋隨著小黑子的奔跑在微微地晃動著。盡管小黑子已經長大了,是一只七八十斤重的青壯的母野羊了,但我還是習慣叫它小黑子。

  “小黑子,當心點!”我大聲喊道。

  然而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小黑子已經到了橋那頭,回頭定定地望著我。

  于是我飛身上了獨木橋,箭一般向對岸射去。我的身子一晃,便到了橋那頭。橋頭有座木頭搭起的舊涼亭,這種舊涼亭在湘西和黔東南一帶很常見,是上山下山之人納涼躲雨的地方,三根橫梁被人坐得光溜溜的。

  我和小黑子在舊涼亭里休息了一會,然後往山上走。一條綠蔭掩映的小路趴在山梁上,路面不寬,但是很幹凈,一路上,鳥語花香。我們很輕易就爬上了一個相對平緩的山頭,感覺像是到了膝蓋上,我回頭張望時,不禁啞然失笑——低矮單薄的群山連同小小的麻田鋪,早就被飛雲山一腳踢到天邊,少說也有二三十里。

  從膝蓋繼續往前走,腿的根部是一個大草坪,雜草叢生。這就是當年李鐵蛋單挑胸毛飄飄的地方,如今已是芳草萋萋,一片荒涼。我要穿過大草坪,卻發現沒路可走了。彎彎曲曲的路有如一條蛇,鑽進草叢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有一尾小溪從綠蔭深處涌出,一灣清水汩汩流淌著。

  小溪很小,我一腳就跨過來了。大草坪的周圍都是斧劈刀削的峭壁,把進山的路堵得死死的,人到這里感覺是進入了死胡同。抬眼望去,飛雲山還在百丈把的峭壁之上,隱隱約約的,猶如一條飛龍在雲霧里蜿蜒升騰。

  我很納悶,土匪明明就駐扎在山上,怎麼到了這里就沒有路了呢?大草坪的周圍我都仔細地察看過了,別說沒有人走的路,就連小動物走的路都沒有。

  其實有路,只是很隱蔽而已。後來我到小溪邊喝水,扒開草叢就看見了。小溪里的石頭很幹凈,我想如果不是經常有人在小溪里走動的話,石頭上早就布滿綠苔了。

  土匪十有八九是沿著這條小溪上山的。

  我沿著小溪大概走了丈把遠,一尾山溪水從溶洞里魚躍而出。溶洞十分隱蔽,個把人高的洞口,綠蔭如蓋,一般人很難發現的。溶洞不大,就過得一人一馬,曲曲折折,大概有兩三里路,洞里一點光亮都沒有,只能摸著石壁前行。

  出口在山腰上,出得洞來,天地豁然開朗。山間飛雲走霧,暫時看不到寨子,但隱隱能聽到些雞鳴狗叫聲。前面有一片古老的松樹林。山風徐來,松香陣陣。只要穿過這片古老的松樹林,再翻過對面那個山頭,就是飛雲寨了。一縷夕陽透過雲層斜斜地映照過來,淡淡的雲霧從腳邊飄過,人走在山路上,倣佛是到了天堂。

  山上住著的,不是土匪,而是神仙。我走在山道上,浮想聯翩,本來沉重的腳步,突然變得輕飄飄的了。

  我牽著小黑子,輕飄飄地進了松樹林。

  小黑子在前邊,我牽著繩索緊跟其後。路的兩邊都是古松,潮濕,陰森,恐怖。走著走著,小黑子突然停下來,警覺地豎起耳朵。

  松樹林里藏有土匪,我聞到土匪身上的旱煙味,還有一股淡淡的火藥味。

  進入土匪的地盤,要“喊道”,這是規矩。

  于是我喊道:“林子里的好漢聽著,我要見你們的大王!”見沒有人應,我又喊:“林子里的英雄好漢聽到了沒有?龍虎鎮的神仙腳小黑子有事要拜見你們家大王。”

  小時候聽梅老爹說過,綠林好漢都有一個響當當的名號,狗娃是小名,不能叫,為了不讓他們小瞧自己,我索性報了個“小黑子”,並在“小黑子”的前面加了個“神仙腳”。

  “哈哈,老子早就聽到了,但飛雲寨只有大哥,沒有大王。”

  隨著一陣怪笑,前面的古松上突然飄下一個怪人來。

  如此怪異之人我還是頭一回見到。你說怎麼著,只見此怪人吊梢眉,三角眼,鼻子和嘴巴擠在一塊,下巴鏟子似的向前翻著,雞胸、縮脖、羅鍋背,就連兩條腿也不一樣長,十足的集敗相于一身,只有一雙眸子精光四射,熠熠生光,手臂上筋節突兀盤錯,透露著強悍。怪人身穿粗布褂子,腳踏草鞋,褲腰帶上插著一桿竹鞭做的歪歪扭扭的旱煙管,手里捏著兩把盒子炮。

  “你就是神仙腳?”怪人盯著我問道。

  我說:“嗯。”

  “你來飛雲寨有麼子卵事情?”

  “找一個女人。”

  “找一個女人?”

  怪人眼皮子一翻,說:“我們飛雲寨就兩個女人,不曉得你要找哪個?”

  “王寡婦。”

  “王寡婦?”怪人搖了搖頭,“我們飛雲寨哪來的寡婦?”

  “王寡婦姑娘名叫王蘭花。”我解釋說,“一年前被大王從麻田鋪搶來的那個女人。”

  “原來你是說二當家的女人呀,哈哈哈。”

  怪人笑了,笑起來的樣子比哭還要難看,好在他只笑了三聲,馬上打住了。

  “你是王蘭花的什麼人?”怪人厲聲問。

  為了把小手絹還給王寡婦,我隨口撒了個謊,我說:“我是她的弟弟。”沒想到那怪人聽了,把兩桿盒子炮往褲腰帶上一插,哈哈大笑:“原來是李二哥的舅佬呀,難怪這麼英雄!”

  怪人說了聲:“跟我來。”

  然後領著我往山寨里走。

  怪人的話很少,從松樹林到對面的山頭上,怪人沒有說一句話。後來煙癮來了,怪人就蹲在山頭上抽旱煙。

  我問怪人:“不知英雄好漢怎麼個稱呼?”

  怪人笑了,說:“飛雲寨沒有英雄好漢,只有土匪,你就叫我土匪吧。”

編輯:劉瑩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