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老虎洞事實上新晉的土匪王,站在洞外空地上的佔光頭終于在這一天風吹過耳際的時候感覺到了臉上的燥熱。
那根血跡剛幹的斷指讓所有的土匪瞬間緊張起來,緊張混雜在他們的眼神和呼吸里,在陽光下交錯彌漫著,籠罩了整片空地。
響馬賊們不約而同地在內心里七上八下地猜測這封信的內容。在他們的意識范圍里,血和斷指,都是最赤裸裸的挑釁。一番思忖後,他們紛紛認定這可能是一封戰書。
佔光頭在沉重的空氣里動作沉重而急迫地展開了那張血跡斑斑的信紙。周圍的人都試圖通過閱讀他的表情去了解那些血紅的字所展現的內容。
他們奇怪地發現佔光頭臉上忽然間變得沒有了表情。他就那麼看著,好像那張紙上什麼都沒寫。一瞬間,他們的心里爬滿了螞蟻,對信中內容的揣測讓他們內心奇癢難耐。
佔光頭放下信紙的時候,終于露出了第一個表情。他惘然地望著前方,像是對信的內容表示困惑,也像是在思考該用什麼情緒來表達他看完這封信之後的感受。接著,他露出了第二個表情。
他在笑,如釋重負的笑容緩緩在他臉上綻開。
土匪們也跟著如釋重負,雖然他們依然對那封信充滿了好奇。這種好奇一直持續到幾位老響馬賊都看過一遍那封信之後。
我家族譜和牛頭縣縣志都對這封信有一段相關的記載。這封血信寄自鄰縣,寄信的人身份非常獨特。如果立足當時的時代背景,我們應該把他們稱作叛賊,但處于現在的社會,我們則應該把他們喚作農民起義軍。在那個信息傳遞渠道低效而且常常淤塞的時代,我高祖父無法知道在他和劉大官斡旋的這兩天里,鄰縣的另一幫男人們也正和他們的縣衙刀兵相接。
那是我們鄰近的幾個縣里有史以來唯一的一次農民起義。
縣志記載,那一年鄰縣農民起義的原因是突然暴漲的賦稅。我對照著我們國家的近代史算了一下,這一年清廷打了一次大敗仗,欠下了巨額賠款。大戰的軍費和賠款讓古老的帝國掏空了國庫,捉襟見肘。然而無論是什麼原因,都不可能讓農民對從他們嘴里搶糧食的行為施以諒解。
于是我們鄰縣的農民就揮舞著耕田的鋤頭揭竿而起了。他們打死了徵收稅糧的官員,從村莊里涌出來,匯聚成一條河,洶涌著憤怒的浪花朝他們的縣衙奔騰而去。他們爬牆翻進縣衙,像無孔不入的洪水淹沒了那片象徵著權力和統治的建築,砸碎高高懸在公堂上的“愛民如子”的匾額。用現在的話說,這股憤怒的力量以摧枯拉朽的聲勢席卷了他們的縣衙,將長期盤踞其中的腦滿肥腸的縣令和衙役,抓進了他們自己修建的深牢大獄。起義的農民讓他們的父母官受盡了屈辱,然後把他挂在縣城的大門上。他們用他的血寫成十封書信,斬下他十個骯臟的手指分別塞進十個信封里,送到了鄰近幾個縣所有呼嘯山林的武裝力量手中,尋找有力的同盟者。
我高祖父佔光頭拿到了其中的一封。我高祖父沒有從這封信里嗅到歷史炙熱的鼻息,但他看到了一條更簡潔更穩妥的、從劉大官手中救出他父母胞弟以及響馬兄弟們的路。他果斷放棄了已經準備妥當的詐降計劃,解散了剛剛集結好的隊伍,和幾位老響馬一起寫下了一封回信。
老虎洞里的響馬賊們寫這封信的時候,早已接到他們願意來降的書信的劉大官,正在布置那個用來裝盛佔光頭的大甕。只要佔光頭敢來,他就有信心讓他成為一只甕中之鱉。這個三天之後將要再次淪為階下囚的土皇帝為自己的料事如神和大膽布置沾沾自喜著,他倣佛看見了三天後佔光頭被五花大綁著跪在他面前的情景。
平心而論,他這個圈套確實足以讓他沾沾自喜。他算準佔光頭必定會通過詐降進入縣城然後突襲縣牢,于是暗自把佔家三口和十幾個響馬賊轉移到縣城另一個角落的糧庫里。他找了十幾個身手最好的兵勇,打扮成人質的樣子住進牢房。做完這些後,他又調集了兩隊精銳,像等待兔子的狼一樣埋伏在縣牢兩邊的民居里。一旦佔光頭開始進攻縣牢,其他兵馬就會關好兩頭城門,從各自的方向夾擊過來,和縣牢兩側、縣牢里的官兵里外合圍。像劉大官自己認為的一樣,佔光頭除非長上翅膀,否則不可能飛出這樣的天羅地網。
然而歷史跟劉大官開了一個要命的玩笑。
他故意拖到第二天天快黑時才給老虎洞送去復函。然而復函送出去只過了一天,他就收到一個讓他大為震驚的消息。
安插在牛頭縣和鄰縣接壤處一條驛道口的守兵火急火燎地帶回來一個盒子。守兵臉上失魂落魄的神色已經告訴劉大官,盒子里裝著的絕不可能是什麼好東西。劉大官打開盒子時已經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他看見盒子里的東西時,還是驚得丟掉盒子,大呼一聲倒退了幾步。
盒子里的東西從盒里摔落出來,在地面上打了幾個滾就不動了。所有人都毛骨悚然地看著這個圓溜溜的東西,眼睛像在水里泡脹了的豆子般圓鼓鼓的。
鄰縣縣令的頭顱,血淋淋地擺在牛頭縣縣衙的地上。
縣衙里的人在懵了良久之後,才看見盒子里還有一塊白色的布。布上寫滿了血紅色的字。劉大官憂心忡忡地拿起這塊布,看著看著臉上就滾出了豆大的汗粒。他看出這些用血書寫的字,是一篇滿懷憤怒的檄文,這篇檄文誅伐的對象,就是正拿著這塊布的他。他面容扭曲地看著這篇檄文的最後一句,用和鄰縣縣令一樣人頭落地來恫嚇他的話語,腦海里浮起一個意識:鄰縣的叛賊,要殺過來了。
鄰縣的農民起義軍確實要朝牛頭縣殺過來了。在攻佔縣衙後,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勢單力薄,他們急切地想要獲得更多的城池,來支撐他們宏大的叛亂藍圖。佔光頭的老虎洞是第一支願意跟他們結盟的力量,于是他們就把鋤頭的鋒刃對準了有佔光頭作為援軍的牛頭縣。
劉大官的驚慌像躥動的火苗越升越高,一個佔光頭就已經讓他坐臥不安了,現在他的轄域里突然又多了一群要置他于死地的亡命之徒。但他不可能知道,這兩股力量已經擰合在一起,因為就在他驚魂未定的翌日,他又收到了另一個消息。
這個接踵而來的消息像一粒鎮靜劑,緩和了他前一天那無法抑制的恐懼。
鄰縣的叛賊和老虎洞的響馬賊碰在一起,打起來了。
這個消息讓劉大官的恐懼如潮水般訇然退去,既而生出的某個一閃而過的想法甚至給了他隱隱約約的稀疏的愉快。這樣急速變化的情緒連劉大官自己都覺得吃驚。但他對剛才那個想法再次確定之後,便開始心安理得地愉悅起來。
他忘卻了那顆滾落在地上的鄰縣縣令的頭顱,處心積慮地為他這個新生的想法謀劃起來。他覺得他除去佔光頭和獲得苦等多年的升遷機會的最佳時刻到了。他把布置在縣牢附近的所有兵力都重新調集了回來,準備派上更大的用場。
但他決定踐行這個想法的時候,並沒有將此告訴任何人。他的志在必得讓他決定緘口不言。
不過,歷史跟劉大官開的這個玩笑真的很大。
陽光從樹冠里穿下來,斑斑點點照在我的前後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