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天義終于可以直起腰桿說話了。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站著的數百個孔山漢子,義正詞嚴地朝劉莊那邊說:“劉莊的兄弟,我們還是別動手腳的好,拳腳無眼,傷了哪邊的人都不是好事。”
劉青眼剛才的盛氣淩人已經全然不見了,他青色的眼珠子動了動,說:“佔兄弟說的是,不知佔兄弟以為要如何解決這頭牛的問題呢?”
佔家村長指了指佔天剛和阿春,說:“貴莊阿春兄弟和我的這位兄弟都說這牛是自家的,但誰都說服不了對方,與其相爭不下,不如讓牛來決定。”
在場的所有人同時瞪大眼睛,想看看佔家的當家人有什麼高招。
村長胸有成竹地說:“大家都是莊稼人,對牲口也算熟悉。只要是自家的牲口,主人一喚,就會走到主人身邊。我們將牛牽到中間,讓我這位兄弟和阿春兄弟一個站牛的左邊,一個站牛的右邊,兩人分別叫喚,牛往誰的方向走,誰便是這牛的主人。”
在場眾人聽了都覺得有理,紛紛點頭。
佔天義讓佔天剛把牛牽到兩班人馬的中間,然後自己站在靠近孔山陣營這邊。劉青眼一擺手,阿春也從劉莊陣營里走出來,站在劉莊陣營這邊。兩邊的人都往後面退了幾步,他們就像秋收後稻田里的雜草一樣孤零零地站在兩群人的中間。佔天義說:“你們喚吧。”
阿春的臉還有些腫,鼓起的腮幫子讓人想起剛揭鍋時被隱藏在蒸汽里的白肉饅頭,忽閃忽閃地動著。他歪著嘴巴學著牛叫喚了幾聲,大黃牛看了他一眼,晃了晃頭上一對大耳朵,驅趕著炎熱的空氣,然後低下頭一動不動。
大黃牛對阿春的無動于衷,讓佔老頭臉上頓時神氣活現。他得意地望著劉莊眾人時的神色,猶如一棵久旱逢甘霖之後在和風中恣意搖曳的白楊樹。佔老頭嗯嗯呵呵喊了兩三下,牛擺了擺尾巴,一搖一晃地朝他走了過來。
佔老頭故作不屑地撿起牛繩,得意地看著阿春說:“看見沒有,這牛認得老子。”
阿春怔怔地看著佔老頭把牛牽走了,他的表情好像佔光頭又在他臉上劈了一巴掌。
佔天義環顧了一圈劉莊的人,用不容置疑的聲調理直氣壯地說:“劉莊的眾兄弟可看見了,這牛的確是我這位兄弟的無疑。”
阿春當著兩村人的面,悻悻回到了劉莊陣營,躲進人堆里。
劉莊人都覺得憋屈,但又都無話可說。他們的怒氣像喉嚨里的一只蒼蠅,想吞又吞不下去,想吐又吐不出來。
劉青眼到底是劉莊的當家:“佔家兄弟,這法子似乎不太公正。這頭牛一個月前被老虎洞的響馬賊搶了,這一個月來我估摸著都是在你身邊那位兄弟家里吧,而阿春已經一個月沒見過這頭牛了,牲口沒人的記性,必然對阿春眼生,對佔家那位兄弟親切了。”
佔天剛拍了拍大黃牛的脊背,陰陽怪氣地說:“那你要怎麼樣?搶嗎?”
劉青眼驕橫慣了,哪受得了這種口氣:“你這話什麼意思?”
佔天剛牽著牛往前走了一步說:“沒什麼意思,這明明就是老子的牛,你們劉莊幾百人氣勢洶洶到我們孔山來,非要說是你們的,那不是搶是什麼?”
佔天剛和劉青眼之間隔著一汪透明而幹凈的陽光。陽光以置身事外的姿態在兩人的中間安逸地匍匐著。陽光讓劉莊的人看清了佔天剛所有盛氣淩人的表情和舉止,以及說話時一星穿透陽光飛濺到劉青眼臉上的口水沫子。
劉青眼抹了一下臉,未及開口,劉莊陣營里已經有性子衝動的男人義憤填膺了:“搶就搶,我們劉莊還怕了你們這幫姓佔的孫子不成——”
這話一出,也激怒了孔山這邊,人群里好幾個人叫嚷著:“姓劉的龜兒子你再說一遍——”
“姓佔的孫子,你劉家爺爺就是要把這牛搶回去怎麼了?”
“龜兒子,有種你過來搶,老子讓你站著過來,躺著回去!”
形勢頓時失控,兩邊的男人互相問候對面陣營的母親和祖宗,並且越罵越激動,罵得大汗淋漓。漸漸地,罵人的話已經無法宣泄男人們胸膛里積鬱的憤懣,兩邊的人都已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佔天義和劉青眼像兩只母雞一邊大叫一邊跑來跑去,都在各自村莊的人群前面極力阻止著罵紅了眼的村民。忽然,劉莊陣營里飛過來一個石塊,炮彈一樣正正落進孔山陣營中心。
石塊砸在一個身材高大的壯年男人額角上。男人感覺有東西撞擊了一下他的額角,但他並沒有感覺到痛。周圍紛飛的罵語和躁動的肢體讓他暫時忘記了自己是一個會疼痛的生物,他只覺得自己頭上的汗流得有點快,抬手擦了擦,就看見了手掌上鮮紅的血。
男人撿起那塊石頭大罵:“媽的,哪個王八蛋扔的?”
孔山的男人看見自己人流血了,一個個像見了紅的公牛,紛紛撿起地上的石塊往劉莊陣營扔過去。
石塊落進劉莊的人群里,濺起一圈驚呼和慘叫的漣漪。劉莊的人也罵罵咧咧地撿起石頭往孔山這邊扔。
兩邊的人激動地揮舞著自己的手臂,將怒和恨化身為一塊塊大大小小的石塊,投向對面。他們極力地使用著自己的身體,咬著牙扭曲著臉,擠壓出每一絲力量,投入到投石頭的動作里。一時間,兩村陣營之間石塊紛飛,大小不一的石塊砸得兩邊都哀叫連連。兩個陣營里的人都一邊扔石塊一邊往後退,退到後來,兩群人間的距離已經足足有四五十米寬。兩邊的石塊都無法再到達對方的陣營,于是便都停住不扔了。石塊像最後一陣秋風吹過之後的落葉,層層疊疊鋪散在兩個陣營中間的空地上。不同的是,來年春天地上的落葉會腐化然後隨著春雨滲入泥土,而這些石頭作為仇恨的具象將永遠堅硬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兩個陣營里的人都已經焦頭爛額,鼻青臉腫,幾乎每兩人中就有一個人的身上有被石塊擊中的痕跡。
但兩邊還是不敢輕舉妄動,只是不斷地用辱罵和石塊互相挑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