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年輕人名叫奧古斯丁(狗的名字我忘記了)。
奧古斯丁有著白皙的皮膚,這與他茶色的頭髮十分相稱,短扁上翹的鼻子上零星有些淺淺的雀斑,寬寬的額頭顯得富有智慧。通常,這張年輕的面孔平常很平靜,但現在,卻露出驚訝的表情。有那麼一會兒,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只有油布雨衣一個勁兒往下滴著水。他用新鮮但又看似有些吃驚的目光環視著這溫暖舒適的房間裏熟悉的四壁,繼而他放大的瞳孔有了聚焦——像是平生第一次見到它那般心醉神迷——他看到了他曾祖父的槍。它驕傲地立在高高的玻璃鑲面的槍櫃上,這槍櫃也是房裏的主要傢具。這是一桿漂亮的雙管霰彈槍,鑲著銀質的波形花紋,瓦藍色的槍管由於長年開火射擊已變得十分脆薄。獵槍後面,櫃子裏層的木板上,釘著一張老照片,照片上的人身材矮小、滿臉鬍鬚,胳膊裏挽著這桿槍站在那兒;和他一起的還有兩個人,頭戴圓頂高帽,同樣也是滿臉鬍鬚。照片的顏色已褪成棕黃,可是現在,奧古斯丁異常的凝視重又點亮了它,那些褪色的影像似乎又重新變得清晰和生動起來,仿佛在對他報以規勸的神色。這時,他的視野擴大了,他看到了這個大玻璃槍櫃裏擺放的所有曾被主人珍愛過的槍:從各種打鳥的步槍到Purdey 點20男孩獵槍,再到巨型的4號船載霰彈槍等等各種口徑的槍,它們圍在那桿老槍周圍,看起來像是名副其實的議員。
隨後,他將視線移開了。房間的一角是他收集的魚竿。粗大結實的末端都插在了一尊龜裂的中國明代花瓶裏,好似箭筒裏的箭。可他似乎又感覺到它們顫動著的纖細頂端仍在興奮不已,好像觸角一樣——他的觸角。魚竿上方、剝落的墻壁上,水獺皮的面具咧開嘴獰笑著。圓炭爐上,一直咕嘟著的開水壺向外冒著縷縷蒸汽,仿佛是在熱情邀請著上方架子上的棕色茶壺、麵包、小刀還有果醬罐。總而言之,他的這些槍和魚竿,甚至那個槍櫃、水壺和麵包似乎都突然變成了“他”活著的觸須。好像他和這間久被珍愛的獵槍房已經融為了一具彼此聯繫、有著生命的軀體;好像從現在開始,“他”已不再完全束縛于自己的皮囊之下:他已經膨脹、變大,以至這四面的墻壁都已變成了他最終的外殼。只有四壁之外才是那個陌生而又不懷好意的“世界”的開始。
所有這些轉瞬即逝。奧古斯丁隨即回過神來,他意識到自己的狀態有些異樣,同時也想起剛剛從那個陌生世界帶進來的死去的小人兒還依然在自己的肩上。
破舊的尖頭窗暗示著這裡曾是一個家庭禮拜堂;他還是不能將她在這裡放下,哪怕只是一小會兒。
房間中央現在是一張橡木圓桌。但是,在早晨掉落的麵包屑下面,在因槍支常年被放于上面擦拭而濺落的油漬下面,在獵物被擱置其上而流出的血跡下面,依然可以辨認出早些時候它在學堂裏留下的、如今已經褪色的墨跡和模糊不清的塗鴉與刀刻。在奧古斯丁走上前將獵槍放下的瞬間,A.L.P.-H——他名字的縮寫突然從暗黑的桌面躍入他的眼簾,他回憶起,那是很久以前在學堂裏某個令人睏倦的上午,他效倣那被他視為神明一般的堂兄亨利,用羅盤的指針刻下並涂上了顏色的。雖然這所房子並不是他兒時真正的家,但是奧古斯丁童年時期的許多時光卻都是在這裡度過的:從很小開始,他的兩位上了年紀的叔公就經常邀請他過來,一住就是很久,主要是為了給亨利做伴……啊,現在亨利刻下的H.P.-H也從各種污漬當中跳躍出來——當然,比他刻的要優雅和精美十倍。
玻璃後面那把小小的Purdey點20,剎那間就像肖像畫裏的主人公一般從所有槍支的背景中凸顯了出來,那曾是亨利的第一把槍。亨利長大後,它就傳給了奧古斯丁,讓他第一次學會了使槍。這些當然都發生在1914年以前:那是戰前一段寧靜的時光,當時兩位老人尚且在世,亨利則是他們的繼承人。
奧古斯丁仍然背著那具小小的屍體,朝門後墻上挂著的電話走去。這是個奇特的裝置,顯然裝它是為了下命令用的。它有兩個帶鉸鏈的聽筒,一邊一個,以防有人的某一邊耳朵聾聵聽不見;這個老舊的裝置還有個可以搖動的把手。奧古斯丁搖動了它,電話打到了警局。他對著話筒,用那些習慣我行我素、寡言少語的人特有的一種平淡語調口齒清晰地彙報著。
電話那頭有了回應:警長今晚就會騎車前去察看,但他可能要到明早才能叫到救護車。所以,今晚它就只能待在那兒了。
最後,在一間他從未用過的昏暗而優雅的偏房裏,奧古斯丁將屍體從肩上卸下。它已經僵硬,已經不能再用“孩子”來稱呼了:它現在已完全是一具死屍。原本柔軟的身軀現在已經折疊過來,彎成了一個肩膀的形狀——他的肩膀。如果他再次將它搭上肩的話,它會契合得剛剛好,但上帝是不會允許的。
在這個空蕩蕩的巨大房子裏,只有它和奧古斯丁。他將它丟在罩著床單、落滿灰塵的客廳沙發上,然後匆忙穿過這靜悄悄的石砌大廳去清洗自己起滿雞皮疙瘩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