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弗萊蒙頓,奧古斯丁那不自覺的嘲弄的對象……
長長的一排土丘將一直綿延7英里遠的海灘沼澤同大海分割開來,最後到達一塊伸入水中、露出海面的陡峭岩石。岩石終日被一條散發著臭味但仍做通航之用(雖然通航貿易已經絕跡)的小小的潮汐河口沖刷著。弗萊蒙頓這個小而獨特的自治鎮就擠在這尊岩石頂上。攝政時期 修建的房屋上,黃色的灰泥打著卷兒行將脫落,它們從中世紀的墻壁上凸出來,好像圓錐紙袋上堆起的冰激淩。
這是弗萊蒙頓十分重要的夜晚,是宴會之夜,並且,雨已經停了。普林塞斯大街處處張燈結綵:去了梢的酸橙樹上挂著大紅的中國燈籠;窮苦人家的窗戶前,信號旗以及其他各種彩旗、五顏六色的桌布、棕黃的船帆,甚至艷麗的女裙和禮拜日的褲子都在迎風飄揚。馬路上,興高采烈的人們漫無目的地四處閒逛,期待著一場打鬧鬥毆,“小手槍”吉米正騎著車穿行于他們當中,車把在向外噴著火箭,外套的口袋著了火。
還有,著名的上了年紀的布林利醫生已經早早駕著他那輛雙輪馬車從彭裏斯路口沿著沙灘一路趕來。布林利醫生對弗萊蒙頓的了解由來已久:他熟悉這裡每一棟優雅講究、生著黴菌、正在腐壞的房子,以及寄居其中的男人、婦女和他們的孩子。他看得見所有這些人,就像他仿佛能看見整個世界一般——實際上,世界同樣也看見了他——那是一隻高高在上的賀加斯 般的眼睛。但是儘管如此,他依然愛著他們,並且需要他們。對布林利醫生來説,今晚的盛會意味著酒肉饕餮,所以他暫且可以享樂一番。
一群婦女在普林塞斯大街中央碰在了一起。“我家的戴不曉得去哪兒了。”戴?羅伯茨太太説道。
她説話似乎有困難。“那女人弄丟了她的假牙,借來的這副真不合適。”陰影處的布林利醫生心想,偷偷地笑著。
“他通常都是在沼澤地和奧古斯丁先生一起打獵,”一個黃頭髮的兔唇小夥子説道,“有時他們會一直待到傍晚。”
“我家的戴從來不會錯過這個宴會,我知道!”羅伯茨太太説。
“奧古斯丁先生今年會參加嗎,羅伯茨太太,你知道嗎?”一個女人怯生生地問道。
羅伯茨太太像男人那樣吐了口痰,沒有回答,但是她顫抖的甲狀腺讓她看起來像是一隻氣急敗壞的火雞,其他人紛紛受到了暗示。
“這真是可恥。”有人説。
“把自己一個人關在那個大屋裏——太不正常了。”另一個人説道。
“肯定是精神有問題,據我看來,”又有人説,然後她壓低了嗓音,“他們説,是家族遺傳的精神病。”
“精神病!”羅伯茨太太輕蔑地大呼道,“你是説邪惡吧!”然後她也同樣壓低了聲音,用一種陰險的口氣説道,“如果他的生活可以見人,他為什麼要把自己那樣關起來?”
一種心照不宣的震驚表情浮現在了所有人的臉上。
“天理不容啊!”
“都能讓他的叔公們氣得從墳裏跳出來了!”
一陣短暫的停頓。然後:
“可憐的年輕的亨利先生……真遺憾他死在了那場戰爭中。”
“可憐的小鴨子!我有次看見他洗澡,小天使!胖乎乎的,別提多可愛了……”
“是啊,什麼世道!他們就這樣被饒過了……”
“壞透的德國老皇帝!”
“還有,如果他白日裏經常和你家的戴一起打獵……”
“白日!但是晚上呢,普理查德太太?回答我!”
普理查德太太顯然答不出。
布林利醫生繼續溜達著,另一個早到的人因為剛爬過了一段陡坡而正停下來喘口氣,他是那位新來的主教,今天第一次來弗萊蒙頓。與此同時,婦女們的閒言還在繼續著:
“一個人在家誰也不見——真是難以想像!”
“就是倒給我錢,我也不會走近那個地方。”
“説的是,洛迦諾太太!我也一樣!”
“大白天裏我都不會去的!”
主教嘆了口氣,閉上了他銳利的眼睛。這些不快樂的女人們哪!顯然,她們是努力想用某種共同的憎惡來溫暖她們自己因寂寞和不討人喜歡而心生的蒼涼……她們像一群爭球的球員一樣越湊越近,擠在她們剛剛點燃的那一小團能帶給她們溫暖的地獄之火周圍,嘖嘖附和著彼此的話。但是為什麼要詛咒獨居的人呢?“那些在家裏沒人陪伴、婚姻不幸的女人們——寂寞的女人們才會抨擊他們,我想對於任何一個有意選擇孤獨的人,她們都會感到憤恨。”
主教是個思維清晰的人,喜歡對所有的事情加以總結、判斷。現在,他已經得出結論,因此黝黑、緊繃的臉稍稍緩和了下來。
與此同時,布林利醫生已經將鼻子伸進了“肇事者的臂彎 ”(他總是這樣稱呼這個地方)。這裡以及後面的禮堂中,宴會的準備工作正在有序進行。人們一樣還是那麼快樂,無論他們那個富有的鄰居奧古斯丁參加與否。
那天一早,潮水剛退,農戶們便趕著馬車從陸地那邊沿著河堤來到一道寬闊的海灣,在海水退去後,這裡只剩下平坦堅硬的潮汐沙。它將最後一段水位很低的河道與沼澤的鹽鹼地分割開來。橫穿過這道海灣,他們就到了最後一排月牙形的土丘,然後便一路直達弗萊蒙頓。馬車上裝著雞、鵝、火雞甚至整只的羊,或者至少也是一袋麵粉或一壇黃油,因為司法幹事的宴會是要自己掏腰包的,所以很少有人會空著手來。
但這些都結束了。現在,晚潮已經涌入河口,環繞在這塊巨石背後,淹沒了那道佈滿潮汐沙的海灣,將這弗萊蒙頓唯一的交通要道變成了寬闊的淺礁湖。黑暗中,閃亮的湖面上是一葉葉忙著拋錨的小船和捕魚籠上傾斜的長竿。除了一道通向沙丘的圓丘地峽,弗萊蒙頓現在基本已經與世隔絕。但已經有了雞、鴨、鵝、火雞、羊腿、羊肩、豬大排、牛裏脊和乳豬——“肇事者”正在準備著一頓前所未有的美味盛宴,並且根據傳統,這些已經被轉交給這裡的各家各戶進行烹制了。
現在,所有這一切以及蘋果酒裏燜燒的巨大的自製火腿、一盤盤的香腸、顫巍巍的紫色和黃色的果凍、蜂窩牛奶凍、一罐罐的凍奶羹、成桶的熟馬鈴薯和一盆盆圓包菜——弗萊蒙頓所有的主婦現在都聚集在“肇事者”的大廚房裏歡天喜地。有個快樂的水管工和他的助手甚至特地選擇今天來安裝新的下水槽,他們一邊幹活,一邊大聲威脅著要用他們咝咝冒火的噴燈燙那些女人們的腳踝。
成桶的啤酒被灌入了形狀各異的瓶瓶罐罐中。
廚房裏的女人們看到布林利醫生時,喜不自禁地一起尖叫起來,他抬起胳膊打了個招呼,然後默不作聲地從後面溜進了空無一人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