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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時間:2013-01-18 08:58   來源:台灣網

  第7章

  布林利醫生很開心。房間已經開始有些搖晃了,但還只是搖晃得像個——像個搖籃,這種程度還不足以讓人滿意。

  能看到舊的風俗依然在被傳承真的很好。弗萊蒙頓的宴會據説和弗萊蒙頓的諾曼底憲章一樣古老,和有名無實的司法幹事頭銜以及這裡早已撤掉的佛蘭芒雇傭軍一樣古老(如今弗萊蒙頓已經沒有人説威爾士語了,雖然威爾士本土都使用這個語言)。一路駕車從路口顛簸到這裡真是太值得了!呃?能和所有這些好人在一起真是——真是太棒了。小夥子和姑娘們也是,他們都喜歡他,都喜歡他的笑話。這才是最重要的:他和大家在一起,他們都很愛他,所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他環顧了一下房間,是該想個新笑話的時候了,否則他們就會忘了他的存在而各自聊起來。先是一個好笑的……然後再講一個不好笑的……

  但是他絞盡了腦汁卻什麼也沒有憋出來。

  要不再來一杯?——啊——感謝上帝賜給我們威士忌!喝酒……是的,只有在喝酒和打獵時他才真正覺得“我們”是一個整體,才真正覺得自己有了歸屬。

  威士忌,是的,還有打獵——那是以前,現在你已經老了,現在你恐怕只能慢步走到獵人集合點然後再走回來。

  現在,這種感覺,是搖籃,還是疾馳的奔馬?

  “追啊!停!”他突然大聲喊道。

  房間漸漸淡出,他也神遊到了別處:吠叫著追趕的獵犬,黑貝絲(還是花花公子?)在他前面,一馬當先。追啊!是黑貝絲,她在河堤頂上漂亮地換了個步法,然後一個俯身衝了下去,奇跡般地尋回了獵物,然後跑開了。——你不怕嗎?——他當然怕。折斷的脖子、摔碎的肋骨……但是讓這些都見鬼去吧!

  右邊那條溝看起來要容易些……好吧,也許,但是……該死的,她跑向最最最高的地方去了!跑!——哦,感謝上帝!

  “先生們,為了國王,乾杯!”

  布林利醫生站在他們前面,乾杯的同時還充滿激情地加了一句“上帝保祐他!”——好孩子!喬治五世!但他的兒子(那個王子)遲早有一天會摔斷脖子的,如果他們繼續任由他騎馬的話。

  是的,打獵真的很棒……當然,醫生不可能每週三天從業三天打獵的!該死的私人執業!他們可以繼續跪著哀求……

  那就是實際原因嗎?或者只是因為你是個爛到家的蹩腳醫生?——呃?是你丟下了你的職業,還是職業拋棄了你?

  一滴憤慨的眼淚慢慢滑過了他的鼻子。

  一個酗酒的醫生,一個酒鬼?——好吧,是他們讓他當驗屍官的,不是嗎?那就表明他們還是尊重他的,不是嗎?或許同活人比起來,他們更放心把死人交給你……

  “先生們,為了紀念戰爭中的罹難者!”

  軍號響了起來——在那樣封閉的空間,這聽起來有些嚇人。整個房間的人又一次僵硬地起立。多數人仍然記憶猶新,1914年的那場戰爭著實是一場浩劫——所有人都表情肅穆。

  主教的發言簡短而沉重。發言時他盡力讓自己盯著對面墻上的軍旗,但是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向了軍旗下面一位胸前披著綬帶的年輕人。除了嘴和下巴,他的整張臉都被蒙在一張黑色面具下面,連露出兩隻眼睛的小洞都沒有……突然,房裏散發出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啤酒的香味。

  罹難者……布林利醫生用顫抖的手喝完了這杯陰鬱的酒,他的心又一次因為他當時不夠參軍年齡的悲劇而撕裂。無論時間如何蹉跎,那些曾經的英雄都可以因為共同的經歷而永遠團結在一起,有什麼聯繫能與此相媲美呢?“我當時在阿爾馬,我在英克曼……”哦,本來今天可以説“我曾經和輕騎兵們一起衝鋒陷陣過”!但是他們沒有要他,可惜,1853年他才剛剛15歲。

  罹難者……或許,也和他們一樣,正處在自己永遠空白的睡夢中。或許只有在每年一度的共同舉杯中,他才會意識到他也是那些永被銘記的人們中的一員。但現在,他無論如何都是要死了,而且是一個人獨自死去……

  布林利醫生相信至少自己還是個醫生,這足夠讓他知道自己幾個月後就會臥床不起。無與倫比的布洛德文——那個白白胖胖、笑容可掬的布洛德文會來照顧他一陣子。但只是一陣子。布洛德文是個很棒的護士,只要她認為你還有可能恢復——但她不照顧“垂死的人”,她做不來那個。一個50歲的鄉下女人,飛蛾撲火般地喜歡照顧生病的人,卻從未親眼見過一個死人!不,到時候,布洛德文會一句話都不説地離開,然後她妹妹埃爾文會頂替她。因為埃爾文擅長照顧“垂死的人”,善良的埃爾文合上的死人眼睛比路口所有女人都要多。當布洛德文離開而埃爾文到來的時候,他們就會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然後呢?——然後,他又幹了一杯。

  他覺得自己現在正身處某個塔尖之上,他想這個塔尖應該就是不斷逼近的死亡。不管怎樣,從這個塔尖看去,他們突然間都顯得如此遙遠,這些他一生都在討好的人們!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吃著飯,充滿希望,生氣勃勃。

  從這個塔尖(它像是在風中搖擺著,因為他喝了太多威士忌)看去,他現在看到全世界所有國家全部的人心都被攤放出來,待價而沽,比如他一生垂涎想得到的東西。但是,一種奇怪的改變突然由心底滲出,緩緩地漫及他整個靈魂:他發現自己現在再也不渴望得到那些東西了。

  突然間,他的塔尖上升到了駭人的高度。從這裡望去,這些人看起來就像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打著手勢的螞蟻。大風中,他的塔尖前後搖晃得更加厲害,他必須全神貫注,讓自己抓牢。

  他希望這樣的搖晃不會讓他暈船。

  主教暗暗盯著他,看見他臉上灰白的表情和鬆弛顫抖著的下頜。“這個人已經開始步入死亡了。”主教自言自語道。他將目光從人們的眼睛——那些年輕但卻是一片無底空白的眼睛上移開,然後看見了這一雙透明卻同樣空洞的眼睛。“他醉得不輕。”他心下明瞭地對自己説。

  也許——從下往上算的話——這個老醫生有四分之三都已經死去了:那曾經蘊涵著無數深沉感情的地方,如今已經空無一物。但那仍然活著的大腦邊緣還有什麼東西在動彈著,在逗弄、欺哄著他,可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些什麼……

  “星期四!”那些東西嚷嚷著。

  他的眼中甚至還涌出了淚水!難道“星期四”有什麼不妥嗎?“星期四!”“星期四!”這三個字像鐘聲一樣在他腦中不停地轟鳴。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收回了他遊走的記憶。啊!他想起來了,那個電話,那具小孩的屍體……他要參加審訊……

  想到這,剛才透明得一覽無余的眼睛裏布上了一絲陰翳,他的下巴合攏起來,鬆弛的臉頰也跟著緊繃起來。他轉過身,像新娘一般挽著主教的胳膊,整個臉為了和他要説的話呼應而皺攏起來。“閣下!”他哽咽了,“她只是個小女孩!”主教轉過頭,專注卻困惑地説。“一個還沒成人的孩子,”布林利醫生繼續説道,“但是這裡卻還有我和你這把年紀的人!”

  主教仍然困惑不解,醫生有些意外地發現自己可憐巴巴的幾句話甚至連他自己都感動不了。所以,他又説了一遍——至少這次他的聲音顫抖得足夠戲劇化:“他們説,一個才剛剛6歲的女孩,死了!告訴我這是什麼意思,這位聖人!”

  然後他打了一個嗝兒,眼淚又涌了出來,手中的杯子晃動起來。人們全都善意地看著他。

  “來吧,醫生,”他聽見司法幹事在説,“來為我們唱《克萊門泰》吧。”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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