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奧古斯丁一直等到早上才動身,但是雨帶已經先他一步向東穿過了卡馬森和佈雷肯 。在午夜前後掃蕩過威爾士東邊郡縣之後,還沒等破曉它就已經到了倫敦,那是波麗所在的地方。在那裏,傾盆大雨下了一整天。這個雨水連綿的星期二,倫敦似乎還響起了雷聲,儘管沒有人聽到它。
在波麗家對面,伊頓廣場的另一端,有一所很高的房子,波麗每次經過時都會放慢腳步,充滿敬意。它屬於西爾維婭?達文南特夫人,但是波麗叫它“珍妮家的房子”。那個星期二,從這所房子樓上起居室的窗戶望出去,下面街道上各式各樣的雨傘看起來像極了正在奔跑的蘑菇,西爾維婭?達文南特心裏這樣想到,而那些轎車車頂就像是某種奇特而光滑的蛞蝓蟲——當它們在蘑菇叢中劈開一條通道時也像是在奔跑一般。
“這個比喻很好,”西爾維婭夫人想,“因為蘑菇和蛞蝓都是雨天裏的生物,想到它們就讓人覺得濕乎乎的——但這個比喻也很糟糕,因為蘑菇是不會動的,而蛞蝓……都是慢吞吞的。可是,奔跑?什麼會在雨中奔跑呢?——應該只有色彩吧。”結論頗為異想天開。
她努力將注意力收回到她旁邊的珍妮身上。因為這一個“小時”是小珍妮的,是下午茶與睡覺時間當中她要在起居室與姑媽一起度過的一小時。珍妮將鼻子緊貼在窗戶上,呼出的熱氣讓玻璃變得霧濛濛的,因而外面她幾乎什麼也看不見。
“親愛的,”西爾維婭夫人愉快地問道,“你覺得那些傘看起來像什麼?”
“像傘,”珍妮敷衍地答道,“姑媽,為什麼會下雨呢?”
“親愛的!”西爾維婭夫人説道,“你知道我不喜歡被人叫姑媽,聽起來好像很老。你為什麼不叫我西爾維婭呢?你不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嗎?”
“你是很老啊,”珍妮説,“再説了,西爾維婭是花園裏的一個女孩……我叫她‘西瓜皮’。”
“親愛的!”
珍妮將臉蛋從佈滿霧氣的窗戶上向後移開了一兩寸,然後伸出舌頭,給自己舔出了一個圓咕隆咚的窺視孔。
“瞧!”她嚷起來,手指著樹木後面遠遠的廣場那端一扇頂層窗戶裏突然亮起的燈光,“波麗渥利 上床睡覺了,比我早——呀哈!”她大叫著,“波麗渥利嘟嘟!波麗呦渥利呦嘟嘟嘟嘟嘟!”
這個叫聲當然不可能穿過廣闊的伊頓廣場,但卻幾乎炸破了她姑媽的耳膜,叫人難以相信這樣的聲音竟是從一個如此嬌小的身體裏發出的!
“親愛的,別叫了!別這麼大聲!這個‘波麗’是誰?”
“哦,只是一個有時會在花園碰到的人……一個身上濕漉漉的小孩。”珍妮停了下來,看了一眼鐘,使勁想了想,然後又補充道,“我打賭她會尿床。”
珍妮看了一眼身旁的姑姑。這個“小時”還剩二十分鐘,但是這位夫人已經穿過房間,搖鈴去喊珍妮的家庭女教師了。“太好了!”珍妮心想,只用一個回合就結束了這樓上一小時。
珍妮是個獨生女(一次醫療事故讓她只能成為獨生女了),父母正在離婚,所以就把她暫時寄養在西爾維婭姑媽家,這幾個月對她倆來説都像是度日如年。
第10章
珍妮關於對面燈光的判斷是正確的。波麗正準備上床睡覺,這比平時要早得多。
保姆已經點上瓦斯燈,雖然天還沒有真正黑下來,但明亮的燈光可以驅散屋外的一切潮濕與陰沉。現在她正坐在熊熊的爐火旁,縫著襪子(一雙黑色的棉襪,腳趾和腳跟處卻是白的)。溫暖的爐火以及地毯中央鋅制的圓形澡盆裏冒出的蒸汽,讓這個窗戶緊閉的房間看起來像間浴室;波麗臉上亮晶晶的全是汗珠。保姆為了沖淡外面的陰沉而點亮了燈,但波麗卻想看看外面。她覺得有些難過,而窗外的雨和陰沉的天氣以及這讓人慌張的潮濕正好契合了她的情緒。
波麗有些輕微的感冒——她一來倫敦就會這樣!所以今晚她沒有走過漏風的樓梯去往兩層樓下的紅木大浴室,而是在嬰兒室洗的澡。而且,波麗今天去看了牙醫。這似乎也是她每次來倫敦都不可避免的事。他很少弄疼她,但他的確冒犯了她口中那些隱秘的地方——他會往她嘴裏注入一陣熱風,讓嘴裏敏感濕潤的薄膜變得乾燥,然後將一塊幹布粘在她濕潤的舌頭上,再將乾燥的棉花填料塞進她的臉頰,還要在下面牙齒上挂上一個冒著泡泡不停吸水的東西拉住她的舌根……最後她覺得自己幹掉的嘴巴好像已經缺水而死,並且永遠也不會再濕潤起來了似的。因為感冒,鼻子也不能呼吸……她倒寧願他能弄疼她,好讓她不再想著這可怕的乾燥感,也不要再想著什麼時候鼻涕流了出來而她卻擦不到該怎麼辦之類的問題。
但波麗之所以難過,多半是因為她很孤單——只有來倫敦才會這樣!在多塞特 的家裏她從沒有這樣的感覺;在梅爾頓獵場,有許許多多的動物可以一起玩耍,但倫敦這裡只有小孩。
你大概會想,肯辛頓花園 裏到處都是“適合”波麗的玩伴。但是這些孩子都是倫敦人——或者説幾乎都是倫敦人。他們已經組成了他們自己的小群體,而他們的保姆也不能説什麼——波麗的保姆輩分比較高,所以這些保姆都儘量想讓這個鄉村小孩融入他們之中。他們在保姆的命令下也會友善地牽上她的手,帶她去玩;但是一旦出了保姆的視野範圍,他們就會把她絆個倒栽蔥,或者圍成一圈,嘲笑她對他們專用密碼的無知。
他們會用嘲諷的聲音喊她“小波麗渥利嘟嘟”,甚至是諸如“嬰兒娃娃露露”這樣更加難聽的名字。任何和“嬰兒”掛鉤的名字都是難以容忍的,因為波麗才5歲,脫下嬰兒罩衣的記憶猶在眼前,所以任何和“嬰兒”有關的名字都能讓她回想起那段日子。
在花園裏所有的小群體當中,最排外也是最吸引人的就是“珍妮幫”了。這個幫有個規定:任何想加入的人都必須要先“撂倒一個男人”才行。即使對於個子比較小的孩子,這也不是沒可能的。因為規定並沒有要求那個男人要有所戒備;並且如果你能讓他掉進水裏,你就可以立刻升為一名長官。
珍妮自己人高馬大,她已經7歲了。珍妮驕傲地宣稱自己撂倒過三個男人:兩個掉進水裏,第三個是在花園溫床上。她的技巧如此嫺熟(或者是因為她金黃的卷髮是那樣好看,藍色的眼睛是那樣大而無辜),以至於三個人中沒有一個懷疑她是有意推搡他們的。難怪這個幫被稱為“珍妮幫”!
大人對這些孩子來説都是理所當然的敵人,動不動就被打敗,所以他們的得分在上升。但即使波麗已經足夠大了,也足夠機靈,能夠清楚地知道這個規定是什麼意思(實際上,她並不是特別聰慧),她也從來沒有開始實施過。因為波麗身邊的大人們都不是“敵人”,這是個難題;他們都無比地和藹可親,沒有任何偽裝地喜愛著波麗,波麗也從來沒有想過有任何理由不去愛他們。確實,愛,是她最擅長的一件事,那麼她又怎能去“撂倒一個男人”呢?
比如,科比特先生,梅爾頓獵場的主管園丁,實際上他是這個世上最偉大、最有權力的人。他寬大結實的胸膛——中間挂著他的金錶鏈——讓他站在那裏就像是一座巨塔。他的手現在從不碰草叉、鐵鍬之類的工具,除非是給波麗小姐的小花園除草;他也從不摘水果,除非是看到波麗小姐走過來……
難以想像要去傷害科比特先生,讓他沒有尊嚴地摔倒!
古斯坦(那是她的舅舅奧古斯丁)也不行。當然,在別人眼裏他沒有科比特先生那麼值得尊敬;但她卻愛他更甚,她熾熱的內心深處,每一個細胞都敬慕與喜愛著他!
古斯坦的聲音和他身上的味道都有著一種神奇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