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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08-07 09:27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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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句詩說:她們花哦,謝了又謝。翻譯就問我這個“謝”怎麼講。這時我就只好想怎麼講,我說至少有兩個涵義,“感謝”和“凋謝”。而這句詩出來的時候,是天然的,這個意思是含在里邊不分的。後來他給譯成德文的時候譯成了“感謝了又凋謝了”,譯得很聰明,但是畢竟已不是原意,估計整個詩的感覺是不能指望的了。像“機關”這個詞,它到了我詩里,成了一個題目,我並沒有特別想它的意思,但是翻譯必須問,我就只好說一個是指辦公室這類形式的機構,一個現代中國的詞,再一個就是老一點兒的意思了,一個隱藏的什麼關卡機謀;為什麼叫辦事部門“機關”?這個詞意上該是通的,一叫就有個聯想。

  22

  假花可以妝扮得和真花一模一樣,但是它沒有上天的密碼,就不能生長,甚至連枯萎都不能。

  23

  (問:你說詩現在在中國有作用嗎?有或者沒有?)

  我本來想象詩有一種促進社會心理變革的作用。我覺得一個社會只有政治經濟變革,是不會進步的,它會動蕩在原點上。不過這基本上是我八三年以前的想法,後來我算是放棄了。

  但是詩可以喚起人們永恆的生命感,想起生命的願望,生命間微妙而親愛的聯係以及它們共同的來源,想起生命作為花,作為樹,作為鳥的過程。如果人們都能想起,許多的人間紛擾和爭奪就會消失。

  但是我也知道,知之者知之,不知者不知,只有願意知道的人才知道,只有心有靈犀、心有痛苦的人,才會想起,這也是詩歌的現實作用何以極其微小的原因吧。

  人們被現代生活的窗簾擋住了眼睛,已經樂于讓窗簾代替窗外的景象了。此時就算是希望來到面前,也會給當成個廢物丟掉的。

  ……

  (問:你寫詩的時候,專門為了自己寫,還是為了讀者?)

  我一開始寫詩的時候沒有讀者,也沒有想到我會有讀者。

  我在荒地上走的時候,曾經有一群鳥落在我周圍對我叫,它們飛走以後,我的生命中間像是留下了它們的叫聲,好像有一種語言誕生了,這時候無論大地還是河流,小花還是樹叢,都在對我說話,我就一首首地寫起詩來,像是在回答它們。

  後來進入社會,一個發表的時代到來的時候,我將這些詩拿了出來,那這時候肯定是期望讀者的。

  我也一心一意對著人說過話,對親愛的人說話。

  我熱愛讀我詩的人,因為我表達的時候,他們關心了我,很可能還是知音。

  所以為自己寫呢?還是為讀者呢?我想也不必硬分吧,只要寫的時候是誠實的就足夠了。

  (問:你現在是比較有名的人,這是不是使你內心有所改變?在中國有那麼多人突然知道你的名字,也有讓你做顧問這樣的事,會不會影響你?)

  我覺得名聲對人沒什麼好處。就算你的內心無動于衷,它也妨礙你認識人。比如說我們在“星星”詩歌節上,很多人要我們簽名,擠過來把門窗都擠掉了;一個人的詩歌被社會化以後他在別人眼里也成了種社會人:成功的、高高在上的、有權力的、不可交往的;我很想有好朋友,隨隨便便可以說話的朋友,而不是這樣拿著筆讓你簽名的慕名者。

  我覺得我最初跑到詩里去,原因也可以說是反感名利崇拜的世界。在真實的世界里,一個太陽和一片葉子各有特點,沒有高下,它們都是宇宙變幻中的一個現象一個瞬間,都是豐富美麗獨一無二的。

  我希望我沒有大名聲,但有好朋友。

  (問:我們有過垮掉的一代。中國也有紅衛兵和更老的一代,還有最老,和最年輕的,你說有沒有代與代之間的不理解和反對?)

  我覺得一個本質的人,他不一定屬于哪一代。我們現在讀李白或者莎士比亞的詩句,依舊感動。真正的詩是超越年齡、時代的,因為它來自真切的生命,而生命是相通的。如果你的詩只是圖釋

  觀念,脫離生命的表達,現在寫“讓少數人先富起來”,而你的上代人寫“把一切交給黨”,那麼代和代之間就難免老有反對了。

  ……

  (問:你好像喜歡奇異這個詞,你覺得詩、詩人是奇異的不是有用的?)

  一棵樹它只有自身的生長,它想不斷地接近太陽,不斷不斷地把手伸向天空去撫摸溫暖的風。問它的用處,那大概應由守林人或者木匠來回答,由畫家或者生物分類學家來回答,由森林保護組織來回答。他們各有各的回答,樹也就有了各式各樣的用處。

  詩的用處也是這樣,有人念著它衝鋒,有人念著它投降,而詩本身只有一個自身的完美。

  關于藝術的奇異性,一個人來到世界上他是唯一的,這使他欣喜也使他恐懼;而死亡由來已久,文化由來已久,愛情由來已久,他又不是唯一的,這使他沮喪又使他並非舉目無親。他在宿命和個人選擇之間遲疑不決,終于有一刻他自己成為全部,脫穎而出,個人的奇異性彌漫于人間——他開始了創造,想起了以前所有的生命;這些生命在被想起的剎那成為你的新生。

  正是這種個人的奇異性和創造性使藝術煥發青春。

  同時藝術生命永遠也不可能脫離這一剎那間的奇異抉擇。

  24

  在礁岩中,有一小片沙灘。

  沙灘上,有不少潮汐留下的貝殼,已經多少年了,依舊那麼安詳、美麗。

  我停下來,吸引我的卻不是那些彩貝,而是一個極普通的螺殼;它毫無端莊之態,獨自在淺淺的積水中飛跑。我捉住它才發現,里邊原來藏著一只小蟹——生命。

  感謝這只小蟹,教給我怎樣選擇詞匯。

  一句生機勃勃別具一格的口語,勝過十打華美古老的文辭。

  (1980年)

  25

  詩的大敵是習慣——習慣于一種機械的接受方式,習慣于一種“合法”的思維方式,習慣于一種公認的表現方式。

  習慣是知覺的厚繭,使冷感和熱感都趨于麻木;習慣是感情的面具, 使歡樂和痛苦都無從表達;習慣是語言的軸承,使那幾個單調而圓滑的詞匯循環不已;習慣是精神的獄牆,隔絕了橫貫世界的信風,隔絕了愛、理解、信任,隔絕了心海的潮汐。習慣就是停滯,就是沼澤,就是衰老。習慣的終點就是死亡。

  我感到,習慣于習慣的包圍,詩就會失去血色甚至生命。

  當詩人用他嶄新的詩篇,嶄新的審美意識,粉碎習慣之後,他和讀者都將獲得一次再生——重新地感知自己和世界。   (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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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詩像生物標本一樣在俄式的古典主義和實用主義的酒精里,浸泡得太久了,窗外哪怕飛過一只現代主義的蝴蝶,也會吃驚,竟不以為那是生命。 (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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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時候我問一位外國詩人:你如何從一般狀態上升到詩歌的最佳狀態呢?他回答得很有意思,他說:“詩人要知道每回怎樣去寫詩,那他的詩將會像從流水線上生產出來一樣,源源不斷了。”說得非常好。   (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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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現實的語言呵,的確是限制性的,是有“交通規則”的——你走我停,我走你停,有著這樣的語法關係。

  但是還有一種語言是無法無天的,完全自由。哭、笑,這哪個民族都懂;連一個動物,它的叫聲,我們都能聽到悲傷或是快樂。中國古代,有一種“嘯”,也算是一種表達的準語言。

  實際上,這兩種語言是可以達到和諧的。在我這《滴的里滴》里表現的是衝突,但是我們可以看見,在唐詩里邊表現的就是和諧。唐詩你讀起來,就像呼吸和風一樣——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它這個聲音完全就是很舒服的一個自然的聲音。我覺得詩之為詩,就在于這個自然的聲音和氣息成為了主要的部分。就是說是這自然的氣息、自然的風的吹動,使文字飄舞生長為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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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在事物轉換的最新鮮的剎那顯示出來,像剛剛凝結的金屬,也像忽然而至的春天。它有一種光芒觸動你的生命,使生命展開如萬象起伏的樹林。人總懷有私心,想捕捉這美好的一瞬,想把彩虹做成標本,用一根針來固定它;他們總沒有成功。

  詩已在瞬間做完了它的遊戲,它已遠去,只剩下沒有生氣的歷史在黑暗中,像泥石流一樣遲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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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強調社會決定了個人和詩;有人強調詩人和詩能夠影響社會。這都是現在中國比較普遍的看法。在我講對詩的體會的時候,我想應該排除掉這樣一個相互影響的前提;因為這不符合我的體會,前者呢太嚴厲了,而後者又太浪漫了。我覺得詩有的時候,可以將潛藏在一個民族背後的巨大而又無言的幽靈顯示出來,好

  像季節到來時有的樹先開花後長葉,而有的樹先長葉後開花一樣,你光在葉和花之間爭論就會都對,又都不對,而它們都是樹的現象,都是季節的作品。那麼這個不時由詩顯示出來的使我不安的使我們這個民族不安的幽靈,在它由詩顯示又顯示為詩的時候,它也會由一個人或者一個社會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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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經常把詩人歸入詩壇或者文化史,把有生命的東西歸入無生命的世界。莊子說過一個寓言:一只烏龜在泥里爬,搖它的尾巴,這時候人們要把它變成一個烏龜殼放入神殿。烏龜說,我情願在泥里爬活著,我不情願去神殿死著。這也說明了生命創造和文化收藏的關係,烏龜和博物館、詩人和文化史的關係。我覺得如果一個詩人僅僅是為了文化史或者詩壇寫詩的話,那麼他便是可憐到了,也空虛到了烏龜殼的程度了。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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