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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找出詩人和別人的不同之處的話,有一點,就是他有一種虔誠,他希望自己變得透明、通達,好讓光能夠清澈地通過;如果他是渾濁的話,光就通不過。讓光通過他——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如同常說的自我拯救。
如果他想要把自己的名字印在一個東西上,以取得和上帝同等的地位的話,他一下就變渾濁了,因為他有一個非詩的目的了。那麼他就完了。
要說成為光明本身,那是不可求的,光明到來你是,走了就不是了,除非光明長時間地在你這里駐留。你做的其實只能是,讓自己幹凈。
“真美呵,你留下來吧!”——也是一個象徵。意欲佔有的時候就背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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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中國過去就考狀元,皇帝就讓大家寫詩,對不對?這西方並沒有這一套,了不得不就是他們有那麼點兒獎金嗎?咱們現在就湊著研究西方人怎麼看待中國詩,怎麼寫詩能夠便于翻譯,讓西方人好懂,那我不如反了呢;我寫詩就是詩自己長出來,你要我這麼窩窩它,那麼剪剪它,弄個盆景去參加比賽,那我參加打石頭比賽去算了,到底痛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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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一定讚成反抗。但服從絕不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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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作為古典主義的形式,它非常困難,那麼僅憑著這個困難它就排斥了許多投機者;但同時呢,也造就了許多的匠人,束縛了精神。現代主義,它給精神的解放提供了寬大空間,因為它完全地解放了形式;可是要是沒有精神呢,那它這解放的形式,也就成了投機者的聚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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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藝術?有藝術感覺的形式就是藝術。——他們就弄這種東西。因為他們有充分的經費和研究生,他們的終身職業就是制造各種說法。
…… ……
現代藝術真是知之者知之,不知者不知。它不帶有任何社會性,倒是帶有密宗的性質和禪宗的性質:你自己知道,誰也不知道。
在現代藝術中間只有一個誠實,就是作者的誠實,他知道他沒有胡說八道;但是他知道他說出來的和別人胡說八道出來的,看去會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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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是靈性的,是生命的;非藝術是模倣的、非靈性非生命的,是不得已生活的。而兩者可以毫不相關。生活上最失敗的人,完全可能是生命至燦爛的人;而生活中看似無比成功的人,可能卻是行屍走肉。
以機械的眼光看事物的表象,藝術、非藝術會是完全一樣的,比如都是喝酒,或者都是月光,沒什麼不一樣。但是曹操、李白喝酒就成了藝術,“窗前”千秋萬代都“明月光”,而在某一時刻,它就成了藝術,為什麼呢?原因就是有一個根本的不一樣,就是有靈和沒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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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中國有那麼多人走寫詩這條路?我說還就是因為這條路哇,看著是條名利之路,而它要的走路成本似乎特別低,就是那個創作材料哇,它特別簡單,比畫畫兒簡單多了,寫寫字嘛,誰都會。這就跟Lotto買的人特別多一樣,要說打麻將賭,就還復雜了點兒。
而其實呢,詩是最難的了,難也就難在這兒,它沒有技術的臺階可攀,你達則達,不達你無路可循,你此刻達,彼刻可又不一定了。這就不像畫畫兒了,匠人不匠人的,他上了幾個臺階是幾個臺階,有功力在那兒就是個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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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詩總在神會之時,讀詩又何嘗不是?神會而得意,得意而忘形,是詩的至境。詩有神方為好詩,而好詩無神硬讀也成濫調。因此我告誡自己,詩不要專門讀,于神中會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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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就是世界物化,人也物化,藝術也物化,評論也物化。
但是就像上帝把氣吹到人身上,人就活了一樣,沒有這個呼吸,它就是死的。
無論你怎麼研究它的鼻子、耳朵、眼睛,它沒有這口氣,沒有呼吸,它還是死的。
那死的東西論高下的話,那也沒有呼吸,那就像稱石頭似的,看哪個重吧。詩看它用多少手法,文看它造多少形式,那個秤呢,還是個西方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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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應該有清楚的自性。如果竟然以諾貝爾獎的標準為寫詩的標準,那是非常荒唐的。
一朵花向春天開放,不會向總統開放;這是最簡單的事情。
你把獎金和獎章放在這里,不會吸引一個小蟲子;它們爬過來也會爬過去,它們沿著自己的方向前行。
……
中國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一個內在的精神,使它具有創造力,創造自身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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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咱們一個一個問題談。你同時給我的問題太多,我就忘了。
第一個問題你是說有沒有危機感?
我說一點兒都沒有。為什麼沒有?因為我可以不寫詩,我可以種二十回蘿卜,直到生命結束;這跟寫詩一樣,可以是非常愉快的。
我寫詩,更像是土地的現象,而不是人的現象;我欣悅詩的生長,也接受它的滅亡,接受滅亡之後的無限生機。所以我對歷史、對文學的責任感就有些淡薄。我寫過十幾本詩,大部分沒有發表,我也沒有危機感,我的小孩兒跑來跑去,拿去扔進火里,也是個自然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