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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你不管它,它自會變化,有時連我自己都會吃驚;如八五年那個聲音意象“滴的里滴”的出現,就讓我非常驚訝;“有個尚大的祖國”中“”的出現,對我是全然新鮮又陌生的,我並不記得它,並不認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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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對使用語言。人有什麼樣的目的就有什麼樣的邏輯,你一定要寫一首詩的時候你才面對語言。而語言自己到來的時候,你做的只是把它記錄下來。靈悟到來的時候,它創造語言。
當然有時候你會碰到一些麻煩,比如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夢里——“你是一個暴行,有電的金屬蘭若”——“蘭若”,我後來查到了這個詞,它既是花名,又指寺廟;這個時候不是我確定了這個詞,而是這個詞到我這里來教我認識它。我原樣留下這個句子,至于它有沒有道理,我不以為是我可以準確回答的;我相信冥冥的震動產生萬物的聲音,只要在產生的一剎那是合適的,它就必有非如此不可的奧妙。
在這個意義上,我相信文章天成,人只是妙手偶得之而已;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說我反對使用語言。人如果不是非寫詩不可的時候,你為什麼要寫呢?不寫當然也就不用使用語言了。而到你非寫不可的時候,即是語言到來的時候,哪里還有“使用”的問題呢?
要是確有強大的能量到你的生命中來,等待一個釋放的形式,而語言並沒有伴隨而來,那就說明寫詩未必是適合的形式了,也許是搬石頭、種地,或者圍地球繞圈兒。我們島上很多人就是這樣,有一個人坐帆船繞地球轉了一圈,這是他的表達個人、平衡生命能量的方式。
寫詩是人與靈的事,而非人與人的事;所以在這點上“使用語言”和“面對語言”的提法對我是沒意義的。當然我早期使用過語言,在寫抒情詩的時候,寫《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的時候,特別是我對人說話的時候,我考慮到語言;那是因為我感到人是有靈的,可以用語言穿過人達到,而使人在靈下醒來。但是在我認識到靈是靈,人是人,人未必需要靈,未必需要為靈照耀的時候,我就只在意與靈相通,而不奢望與人相通了,也就是說我沒有了面對人的苦惱了,我也就不存在使用語言的問題了。語言于我是自生的,像樹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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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你的字必發自本心。那麼你到底是要做一個詩人,做一個高于別人的人,你還是就是一個愛別人的人,或者是欣賞世界之美麗的人,我覺得你的文字必顯示出來,你沒辦法作偽。所以首先要認識裁判自己,然後抉擇,這對我是重要的。
詩人不是一個職位。釋迦牟尼,他是王子,他去做了個乞丐,為什麼?這是他的精神讓他做的選擇。那麼寫也是這樣,他們被未知的力量推動,這力量是不從功利出發的;無論是對永恆的向往或對愛的向往,還是對美的感受和向往,都會成為這個力量的成分,使你不得不做這件事,形式是後來自然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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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就其次了,不發表就不發表吧。作品首先是寫給自己的,和自己要寫的。寫詩的過程可以非常美麗,有這個享受就足夠了;有時這個過程又充滿魅惑,讓你的享受也是奇異不堪,淋漓盡致,過後還渾渾噩噩,處在無處不在的暗示中間;這寫的獲得已經十分充分了,那發表是額外的了。
我要是為流行而寫,為趕時髦而寫,興現代主義,就寫現代主義,興古詩呢,就寫古詩,那我不是整個成了為功利打工了,那我還不如幹點兒別的去呢,世上為功利而幹的事可太多了。
這就是你要弄清你做這事的目的,辦刊物全一樣,是首要掙錢?是首要掙名?是不為名利就是要個自己心目中的好?想清了,就不著急了。你要是都要,呵,那樣的好事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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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我,藝術和精神同義。精神的形式即藝術,藝術即精神的形式。也就是說,是不是藝術的,就在它是不是精神的。
當然他們可以空洞地玩兒結構,擺弄形式,這跟閒來搓個麻將,吐幾個煙圈大概沒什麼兩樣。如果你想叫這個是創造的話,那麼很快電腦就會比你做得快得多,花樣多得多。
我做的,是不是藝術,並不要緊,我是因為精神的推動才做了它。所以如果將藝術和精神分開的話,那我和藝術也就分開了;我是由于精神才偶然地被人稱作在幹藝術的。
這是我對藝術的理解。你可以說它很落伍,或者是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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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是為精神推動的,我沒說我是要實現民主的。
我要實現的只是一個個瞬間中真實的生活。
“民主”在這里說的時候,只是一個口號,一個說法罷了;推動它的是什麼才是實質的。
就像看似不同的事物其實是同一個事物一樣,看似同一個事物其實也會是根本不同的事物。
心里有著強烈的感覺,把它落在字上,然後叫它詩,落在線或顏色上,然後叫它畫兒;叫什麼是無所謂的,而它們是你心里的感覺,這才是實質。
同樣,都給叫成詩的東西,卻很可能根本是兩樣東西,比如一個是精神,一個是功利。而“詩”在這時不過是個借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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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相信,要是做這個事情的話,那就非得有那樣一個精神力量不可。要不然你就會陷在字詞的定義里,那你還寫它幹嘛?
詩的語言的核心,一定是自如的,坦然和無牽無挂的。我們不知道什麼是詩,但是知道什麼不是詩;那有牽有挂的都不是詩。
詩,其實雖說是毫無用處的,但是它表現了人的精神的哪一點哪,就是精神的自然,人性的自然。這一點兒不是驕傲,就跟你放一億塊錢這小蟲子也不過來一樣,詩顯示的就是這樣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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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人喜歡本末倒置,他們想了解詩不是去讀詩,而是首先去注意文學史、注意世界對于藝術的論述,或者想寫詩也是這樣,不是首先因為一個感受,而是因為文壇因為榮耀,但是這都是詩以後的事,詩以外的事,和詩沒有關係。
我有一點是相信的,人類精神它是一個看不見的大樹,長出了這些葉子,惠特曼、弗洛斯特、洛爾迦,他們都是從這個我們看不見的大樹里長出來的。如果你從樹的內部看他們,他們是一個,是一個共同精神和生命的花朵。只要你從內部感覺他們,是很容易明白的。而你要是從外部看,他們是太不一樣了。你不能說這個對,那個對,這樣長了對還是這樣短了對,這是沒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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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都是純白的
向前走把牆推開——
形式不是靈魂的道路,而是它留下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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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是樹葉,比秋天短,比世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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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對詩的態度對你有影響嗎?)
詩的本質是愛情,國家的本質是非愛情,所以詩和國家沒有什麼關係。詩自己生長著,不會關心任何國家的或者非國家的態度。
(你對當代西方詩歌的看法?)
我以為詩是最為以語言體現的。越是純詩其語言的一次性便越是絕對,字字不可替不可動。所以經過翻譯的詩恐怕就不能算作那首詩了。我不相信我能夠借助翻譯文字來貼切、自如地感覺原詩。所以我不敢談看法。盡管我還是常看翻譯詩歌的。我尊敬翻譯家的工作,有的時候他們也是詩人。
(可以請你談談瑞典麼?)
瑞典人很謙虛,他們說:他們去找島但是只找到一個半島。
我想找到島的人是有翅膀的。這樣說並不是說瑞典人沒有翅膀,他們飛到斯堪的那維亞時,一定感到了超出任何想象中島嶼的美麗。
在藝術中我覺得生活並不重要,在新鮮的生活中我又會感到詩並不重要。
兩千年前中國人去尋找島嶼,沒有回來,剩下的人不再去了。我是剩下來的人的子孫。
(什麼對于詩最重要?)
真。誠實。剛才我說對一個人是真實的,對所有人也就會是真實的。而你作假,到哪里也變不成真的。寫詩有這一條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