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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藝術成長和藝術家的創作爭取好的條件,我是完全完全讚同的。但同時呢,也該清楚這個時候是將藝術當作了功利物的,就是說從功利角度看待,以為它對社會有用,那麼社會就該為它付出,這個付出是值得的。藝術能夠有用,是好事,但是那並不是一個藝術中的事,那是藝術以後的事、藝術以外的事。
我覺得一個藝術家做藝術是不可避免的。就像一棵樹,它就要這樣長一樣。它是一只天鵝它在鴨子中也要長成天鵝。這都是命里注定的事。不論它有用沒用,被評為藝術還是不是,是醜小鴨還是不是,它都要這樣長;你說那我砍了你,或者我餓死你,它仍然沒有辦法,它還是要這樣長。
在我們常說的中國文化史上這樣的現象也無處不在,比如小說,比如樂曲,都被認為不是藝術過;被認為不夠高級,被認為不登大雅之堂。但是很多年以後,人們發現它們是藝術極品。所以是花兒的話在樹林里或者在殿堂之上都會開放,開放是它自身的事,開得好不好,充分不充分,或者夭折了,那個遺憾是開放以外的事,是我們希望看到一朵完美開放的花兒的時候的事。
作為我,我是什麼就是什麼,這一點是首先的,也是全部的。
如果之後還能有什麼好處,不論對人的,還是對己的,那是意外之喜,額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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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品,如果傾向表述,它就傾向哲學,如果傾向表達,它就傾向藝術,如果它意在給予,它就傾向宗教,如果它心在獲取,它就傾向政治。
哲學是無神的,無論怎麼唯心唯靈,老子蘇格拉底尼採莫不如此;而藝術是有神的,無論怎麼唯物唯利,金瓶梅巴爾扎克後現代全都一樣。
完美的哲學和藝術一概達到了“給予”的宗教境界,卻不是宗教,因為它從一開始就不抱這個初衷,它幹幹凈凈,就像光沒有黑暗,所達即至境,宗教也難以企及。
宗教秉持“給予”的理念,便常與“獲取”遭遇,反而必須時時掙扎,以免落入政治式的黑暗。
“你的眼睛是晴空的顏色……”“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前者是哲學是藝術,後者更像是宗教;而政治則是全然黑暗的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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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性情之下,他樂意玩兒舊的形式,那是愛好所在,創造新的形式是願望所在,內在力量的推動,這兩者“守舊”或“創新”沒有區別;區別在于什麼呢,在于你是不是真性情。
你不是真性情,也就是沒有這個精神;這時候,你不得不靠一些外在的形式來彌補;這個時候呢,藝術無論採取什麼樣新的形式,它本身都是脆弱的,因為它是虛偽的。藝術關鍵不在前邊的形式怎麼個樣子,而在于你作為創作者在那一剎那,那個靈性的真切——你是不是真的。藝術家要說誠實的話,就是這個誠實。
現在這個世界呢,它失了性情,它就往往比較在乎形式——外在的東西,它拿這個填補,騙騙自己,甚至自鳴得意地說形式可以產生出精神的結果來。好像我們要去制造精神,好像精神是可制造的。精神它永遠只是創造者而決不會是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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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說心領神會,它幹脆就不指望言傳了。
一種懂是腦子懂。一種懂是心懂。一種懂是血液里的懂。還有一種是神通。詩一定是要求最後一點的。那就是靈感到來的時候。一個明亮的靈感到來,頓時天通地通,疑問全消,萬象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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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語言來自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帶給了我們那個看不見的地方的信息,就像一塊隕石從天外落進來,我們覺得奇怪,但它又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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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語言停止的地方,詩前進了;在生命停止的地方,靈魂前進了;在玫瑰停止的地方,芬芳前進了。 (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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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一談論詩,大家就開始說語言、結構、這個那個的主義;如果我說那個看不到的東西,那個產生詩的東西——生命以及精神,人們就說這是個古老的思考了。
昨天開完會,大家有余興就談到了這些,到底什麼是詩,到底什麼產生了詩,或者說我們用什麼來判斷詩之為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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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可以扼要地說,我覺得詩就是呼吸;就是說詩有呼吸方為詩,而且詩有呼吸即為詩。沒有呼吸人就是死人,有了這個呼吸,人就是活的。《聖經》上說上帝把這個呼吸放在人身上,吹了一口氣,人就活了,獲得了生命;語言也是這樣,你有一個呼吸,一個精神,你把靈感放在字里,字就活了,詩也由此獲得了一個統一的生命;它不僅可以在世界上有它的生活,而且它可以不斷地繁衍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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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呼吸並不是一個神話。我們看不見呼吸,我們看見的是鼻子、眼睛;我們看見文字,看見韻律,看見那些詞語的變幻,于是我們研究這些東西。但必須知道,這不是詩的全部,甚至不是詩的實質;實質我們看不見,但是使詩成長;實質就是呼吸。人活一口氣,詩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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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所顯示的事物,西方有個說法,說是在兩行詩之間。
實際上一切都來自于于我們來說的“未知”,也就是于我們來說的“無”;它們到來了,成為“有”,可視可感,但是它來自“無”,它也繼續顯示著“無”。
我們說的“呼吸”、“氣”,或是“冥冥”,它跟“無”是一體的,是我們看不見的,但是它創造了所有可見的形式,並賦予這些形式以生命,使它們可以突發前所未有的行動。而這種令人驚訝的變幻,也正顯示了推動它的那巨大“無形”的能量。
我們可以把它叫做“神明”,也可以叫做“氣”,也可以叫做“冥冥”,也可以叫它作“天”。我選擇了“冥冥”,是因為它更強調了那個“無形”對于人類來說的未知性質。
一個詩人要是不承認這個“無形”的話,認為詩經過研討,就會總結出個最佳創作法,那麼就差不多是將寫詩視同于流水線制造了。這樣“創作”出來的詩估計會很像電腦產品,或者說這個作者已經“進化”得像是機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