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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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08-07 09:22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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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人的真實的心靈。至于大同世界和凈土,我是想過的;但是人類如果能實現這樣的凈土應該早就實現了。人性決定了人的命運——人性大概不是那麼高的,就像它也不是那麼低的一樣。藝術創作是天賜的,誰也奪不走;只有保存和發表是需要社會環境的。

  藝術創作的自由僅僅依賴社會環境我是不以為然的,再好的環境,沒有一個自由的靈魂的話,你的創作還照樣被制約著,比方說被名利制約,想會不會虧了時間和錢賺不回來呀,會不會不被讚美而沒面子呀,會不會拿不到獎呀,競爭不過別人呀,諸如此類。從這個意義上講,在自由環境中創作的藝術家,並不比在嚴酷的政治環境中創作的藝術家更自由,靈感絕不會因為你在好的環境中而青睞你。只有發表的條件是不同的。如果說到人身自由,那就是另個問題了。而說藝術創造的話,沒有人身自由的人,也是一樣會有自由的靈魂和自由的創造力的。只是個傳播的問題,那是另個問題。

  我所理解的自由的氣氛,不僅僅是容忍每一個人去追求安適的生活,而且包括容忍堅持獨立的理想和獨一無二的靈魂,在這一點上,民主不一定是正確的道路,更不會是唯一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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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按理我不該寫這封信,一則在島上住久了,不明世事,二則我也有點知命,不太信選擇之類。但出來轉圈看了今日《Today》又念起昨日《今天》竟不由有些不忍,既不忍又趕上你讓我說,我便說了,這也是命里的事吧。

  《Today》有不少好作品,像《烤肉周》、《今天昨天,昨天今天》、《胡同》等等,但是有一個總傾向,就是“太專業”,花果山變成了煉丹爐,一篇篇越看越像博士論文。我這里還不是指術語的用量,尤其指那種流行的批評方式。批評盡管批評,但視其為藝術創作的標準和原則,我就大大地懷疑了。好像許多文章都在構造攀登世界文壇的階梯,用“定位”來“思”我們的“困境”,從而如何……這種想法真讓人難過,且不說有沒有什麼世界文壇水準,僅創作變成一種考“狀元”的活動,就足夠令人傷心了。

  我以為藝術美醜都是自然生成的。一棵樹或一只鳥也許毫無“藝術價值”,但它們至少有一個品性,就是不為功名所動。一個烏龜對它是不是被擺在寺廟里毫無興趣,一個美人天生麗質也不一定非得進宮。

  這現代批評愈發“專門”,很像是耳鼻喉科,不在哪畢業就很難入其門;一旦入門就各歸其類,對五官的位置及其關係大加研究,也不管是不是個活物。上天把氣吹進人,人才活了,藝術也是如此,它有一個呼吸。現在的人都實在了,對看不見的東西敬而遠之,說不清,就言不為力怪鬼神,就好像關上窗子看樹在春風中搖動、變綠,說樹是怎麼怎麼晃就綠了,而不去感覺風。這真是個安全可靠的方法,但對于創作並不適用。詩是自然生成的花,更是春天的旅程,旅程中處處生花。言色不言空——是悟到了色即空,還是無可奈何,或一葉障目,或難得糊涂,我就弄不清了。

  你說“寫本身就是獻身”,我同意,又不敢全部同意,因為今天寫和當年《今天》寫已有很大不同,我們說這話時就在去參加酒會的路上,而不是去公安局報到。因宿命而寫這無可非議,也無可抱怨;但既然有了抱怨聲,我就不免想到因寫而可能導致的各種好處。

  我這樣說並不是指哪個人,這話也是對我自己說的。我去小島上養雞種地,某種意義上也是正正本心。“不識本心,學法無益”,既愛藝術、愛活、喜歡純粹,就應從根兒上純起,無樹無臺,也就無有塵埃了。

  我們最後談到精神,我說一切藝術都是精神創造的;你說:現在世界上沒有什麼精神了。我承認。但世上稀有並不等于我們沒有,更應不是我們沒有精神和排斥精神的理由。我以為如果真有身不由己的“獻身”,那是精神的驅動。過去《今天》沒有今天《Today》這麼有知識,但至今我仍感真切,在那個小屋里坐著,看幾行字,我感到的是精神,那麼破的屋子,那麼壞的紙,那麼可愛的人。可以說我此刻仍坐在那個七十六號劉青的小屋里,仍一無所知,但我不得不努力地說一句:讓我們來吧,像過去那樣吃一鍋面條,還像過去那樣笑、談,說外國文學。

  我們都知道我們為什麼在一起。

  在沒有自由的時候,我們獲得了精神;在沒有精神的年代,起碼我們保存了真誠。真的,因為已經有人在遠遠地說了:

  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1992年6月12日

  阿姆斯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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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園中莫種樹,種樹四時愁,獨睡南窗月,今秋似去秋。”

  這詩的聲音很安定,靜,不慌亂。感覺得到,他已經知道了。知道了,人才能這樣說話,才有這樣的聲音。這基本是個道理詩哈,但是它是通過意象表現出來的。

  “園中莫種樹”,像是個勸誡哈,誰勸誰不管,兩邊都沒人,空谷之音。

  “種樹四時愁”,這說了句道理,是承接上句話的。

  “獨睡南窗月”,到這轉啦,他出來啦,這時你才發現他是自己對自己說話呢。妙在哪呀,哎,只有一個單獨的睡,幾乎是一個虛幻,一個精神遊蕩在那里。這個聲音也很漂亮,和這個意象呵,好像是整個睡到南窗的月亮里邊去了,既是人間又是天上,又很平常。

  “今秋似去秋”,他看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有時間;你知道“年年歲歲花相似”吧,就是這個意思。

  他這個“樹”不“樹”的,有個凋謝的意思,要不為什麼後來接個“秋”呢?你一旦種樹,就有花開葉落,就有生長衰亡,就有了“四時”,你就要愁,是不是?原來我也愁,我守著花,花就謝了。你跟春天在一起就一直生長,你跟秋天在一起就一直凋謝。你如果跟宇宙萬物四季在一起,就一直是有謝也有長,生生不盡。

  這“秋”跟“月”也有關係,因為中國的詩境是,月亮在秋天是最明的。

  這末句就“合”了。四句,起承轉合,這詩還是挺典型的中國詩,無論取形還是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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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枝想去撕裂天空,

  卻只戳了幾個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天外的光亮,

  人們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

  ——《星月的由來》(1968年)

  我失去了一只臂膀,

  就睜開了一只眼睛。

  ——《楊樹》(196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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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頌歌世界》是我對我的一個回憶。我現在倒著慢慢想我過去的生活,這樣一點點就走到我的童年去了。當我走過去時,我看見我是一個樣子;走回來時是另一個樣子。

  我覺得我經歷的事情,結婚、上學、文化革命,這些重大的事情都不存在,存在的是一些細微的跟我的生命感知有關的事物——我和另一個男孩兒把樹枝往水里插,不斷要把它插下去,插到水底下,然後樹枝忽然漂走了,我們看見了第一個死人;我往王府井走,一個胡同口寫著“革命胡同”;一個兩個孩子說有人藏在我們屋子後邊的蘆葦叢里,拿一把刀……這個時候,事物整個變得奇異起來,發出一種光芒,好像地震時發出的光芒。

  然後經過好多陰暗的綿綿下雨的日子,我感覺這個光芒並沒有消失,它變成一些粉末,粘在很多微小的事物上,我也是這些事物之一;就好像忽然拉開抽屜,看見童年的鉛筆、子彈殼、小圖章,而所謂的信仰、愛情,也不過是這很多粘著淡淡光芒的事物中的一個。這時我才知道,一個事物沒有消失,是因為它是跟我的生命在一起的。

  我每次讀自己的時候,都像讀一本新書。這時我覺得我並不是從過去來的,我像光芒一樣,過去也是將來,像光芒的道路一樣,將來和過去是無數的。也就在這時我忽然穿過了童年的這段白蒙蒙的煙霧,到達了另外一個事物——我寫了《頌歌世界》後來我給排在頭一首的這個《是樹木遊泳的力量》,在雲南寫的:是樹木遊泳的力量 / 使鳥保持它的航程 / 使它想起潮水的聲音 / 鳥在空中說話 / 它說:中午 / 它說:樹冠的年齡 / 芳香覆蓋我們全身 / 長長清涼的手臂越過內心 / 我們在風中遊泳 / 寂靜成型 / 我們看不見最初的日子 / 最初,只有愛情

  ——我們不知不覺就獲得了我們的思想和形體,就像鳥在空中忽然獲得了它的形體一樣:“在風中遊泳”,“寂靜成型”,“我們看不見最初的日子”——不管我們怎樣向前飛,我們都飛不到最初的日子;而後我們說:最初只有愛情。

  確實最初只有愛情——只有人和萬物的美麗的聯係。只是後來人們給忘了,就變得孤苦無告。所以我覺得整個的《頌歌世界》已經不是像我以前那樣述說愁苦了;沒有愁苦,只有這個秘密的愛情,這個光芒的粉末顯示出的這個過程。

  我覺得詩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回憶,那些細微的光芒附著在不同的小小事物上,就構成了不同的回憶;我們因此想起遺忘了的事情,被死亡和誕生切斷了的事情。詩中好多超現實的意象,被認為是不存在的,但為什麼讓你感到真實呢?秘密就在這兒——這個真實的記憶,一直在你的生命里,一個詞一個字,都可以幫你想起它來;就像一把偶然的鑰匙幫你打開了一片天空一樣,你一下看到了那個熟識已久而全然忘卻了的全新的光明。  

  還偏說並不想,而是為了真理,編出另個目的誆世,那就復雜加復雜,不僅復雜了自己,還復雜了有目的的別人,讓人們更有根據說世界復雜。

  大家都抱怨復雜,卻不願想自己就是復雜的根源,麻煩都是自找的,只要誠心,就會看見世界簡單至極。你須做的只是扔掉目的而已。這時你自由自在,人人自由自在,天下太平無事。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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