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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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11-30 08:31   來源:中國臺灣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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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盥洗室鏡子中的自己,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憂慮,連自己都討厭這副透著不安感的表情。心里清楚自己相貌平平。盡管如此,在過去,總能夠從表情中看出自己堅強的意志,現在,在鏡子中怎麼找,也尋覓不到這種影子了。

  仲g葉月嘆了口氣,拿起化妝水瓶。粘糊糊的液體浸濕了化妝棉。

  細致地涂抹臉頰,眼睛周圍也拍上化妝水。隨著手下有節奏的動作,葉月的眼淚不自覺地滴淌了下來。

  啟介為什麼和自己結婚呢?盡管到了這個地步才這麼想。不是從自己的嘴里說出要結婚,也根本不可能那麼做。啟介原本有妻子,還有一個三歲的孩子。

  坐到起居室的沙發上,葉月點燃一根香煙,回想起和啟介結婚前的事情。在來東都大學以前,葉月就聽說了外科大夫仲g啟介的名字。他在美國曾親手做過臟器移植的手術,是位有名的醫師,不僅醫學專刊,就連普通報紙也刊登過他的事跡。鼎鼎大名的他竟然到專攻病毒研究的葉月這里來請教,最初,嚇了她一跳,不過聽了他的話後,葉月安下了心。因為移植手術後的患者要服用免疫抑制劑,這就面臨著染上各種各樣感染病症的危險。啟介為了要獲得最新的知識,每周一次左右,在晚上比較空閒的時間,會到葉月這里來詢問。

  啟介個子高,體格比較魁梧,他身穿白大褂弓著腰出神地閱讀論文資料的模樣,讓葉月感到賞心悅目。他那一邊用手向上攏起看似硬硬的頭發,一邊帶著嚴肅表情提問的樣子,讓葉月感受到了他作為一線外科大夫的強烈自負。迄今為止,在葉月的身旁,還沒有一個帶著如此真摯態度努力工作的男子。沒有花太長時間,葉月的感情就由仰慕轉變成暗戀,但是,從一開始她就斷了這個念頭。作為女人,自己最清楚不過自己的價值了。雖然有人說她是智慧型的,但決不會說她有一副美麗的容貌。葉月有一副過于消瘦,沒有圓潤感的身體。有人背地里不停議論自己長得不可愛。這樣一個女人,是根本不可能抓住啟介的心的。

  “青山醫生很優秀,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呀。”

  聽到啟介說這話的時候,葉月心里想,果然如此呀。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名研究者,他給予自己很高的評價,但這些是和有愛的感覺相差太遠的話。葉月決定,甚至不想讓啟介知道自己對他的仰慕之情。

  葉月把剛剛點燃的香煙掐滅在煙灰缸里,抱起雙膝蜷在沙發上。

  盡管如此,一天晚上,醉得相當厲害的啟介到了研究室後,在供學生小睡的沙發上,強硬地摟抱了葉月。不知道他出于什麼原因那麼做,葉月也不認為那麼做了就會發生什麼變化。也許是自己膽怯,葉月不打算參加沒有獲勝可能的競賽。像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啟介不再來研究室。因為事先就沒有抱什麼希望,所以葉月也沒有產生怨恨的心情,盡管每次在校園里偶然看到啟介的身影時,心里就會隱隱作痛,但沒打算要主動向他打招呼,主要還是害怕被對方拒絕吧。

  過了一個月左右,啟介再次出現在葉月面前。

  ——“和公子離婚了,我們結婚吧。”

  啟介邊說邊遞上了結婚登記表。

  盡管帶著困惑,葉月到末了還是同意了啟介的請求。事已至此,也不想再自欺欺人,自己喜歡的人就是喜歡啊。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因為啟介一定不是那種只從容貌外表來判斷女人的男人,所以他選擇了自己。她也實在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就這樣,葉月和啟介開始一起生活。雖然有點不舍,青山這個舊姓要被換掉,不過最後,還是改了姓,變為仲g葉月。

  結婚半年,記憶中盡是快樂。擺脫獨身,就是幸福,葉月初次體驗到了這種滋味。盡管由于雙方工作都很忙,很少有機會搭伴外出遊玩,但每到周日的夜晚,手上拿著酒和飲料,相互匯報一周發生的事情時,在那些因實驗拖延晚回家的冬夜,鑽進已被啟介身體溫暖的被窩時,葉月都感到了無以言表的幸福。雖然葉月知道啟介頻繁去見兒子,不過曾在大學里偶爾聽到他兒子身體不好的傳聞,因此也並不怎麼往心里去。重要的是,啟介是屬于自己的人了。

  而現在,又變成什麼樣了呢?

  葉月又撕開了一盒新香煙的包裝。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啟介失去了笑容。和往常一樣回家後,啟介甚至連有關感染病症的最新話題都不想聽,不再主動商量醫院里人際關係的問題;回到家里,一個人精神恍惚地沉思苦想著什麼,不再主動跟葉月調情。啟介原本就是那種話不多的人,這麼一來就變得更加少言寡語。更過分的是,他甚至都不再和葉月對視了。

  關于啟介態度轉變的原因,葉月一點也猜想不出來。找不出頭緒,她覺得自己很沒出息。葉月認為他們兩個人的生活一直很平靜,甚至從沒發生過口角。是自己不經意間做了令啟介生氣的事情嗎?難道有些微乎其微的不滿足,日積月累,不知不覺形成了又深又暗的鴻溝?

  也許他後悔了。

  葉月的心中,痛苦之情油然而生。

  如果啟介態度轉變的原因,是由于他後悔拋棄年幼的兒子和妻子的話,自己將會變得極其悲慘。還是,他喜歡上了其他的女人?葉月越想心情越沉重。

  用手指按摩了一會兒太陽穴後,葉月閉上了眼睛,身體倒向沙發的靠背。

  傳來鑰匙在門鎖里轉動的聲音,大門發出微微的吱吱嘎嘎聲,慢慢打了開來。輕微的幹咳聲後,葉月聽到了腳步聲。足音從寢室門前通過,朝起居室而去。

  葉月翻了個身,仔細傾聽,捕捉到浴室門被打開的動靜。隨即,響起了氣勢很足的水聲,那是水滴激烈敲打浴室瓷磚的聲音。

  水聲停止後,響起了摸索衣櫃的聲音。腳步聲從走廊朝廚房移動。葉月的眼睛里浮現出啟介微駝的背影。

  又響起了關閉冰箱門的聲音。

  “噗”的一聲,是扯去聽裝啤酒拉環的聲音。接著傳來電視機的低微聲響,那是最近經常播放的發泡酒廣告的歌曲。

  葉月依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天花板。

  啟介坐在沙發上想什麼呢?他不可能沉浸在電視節目中。估計他只是在機械地往嘴里灌著啤酒,濕潤喉嚨而已。現在啟介的眼睛一定是呆滯的,黑眼珠大而略顯細窄的眼睛里,看不到有東西映在上面,眼睛也根本沒有打算看。

  他腦袋里思考的,是工作的事情嗎?還是分開的前妻和兒子?不管是什麼,啟介的腦袋里已經完全遺忘了自己的事情。就算現在,自己下床坐到啟介的身邊,他也不會對自己說一句話的吧。

  忽然,電視機的聲響消失了,腳步聲緩緩地朝著寢室移來。葉月翻了個身,把背衝向房間的入口。

  啟介不開燈進了屋,撩起夏天的薄被,在葉月的旁邊躺下了。床鋪的彈簧發出了輕微的吱嘎聲。

  葉月一聲不響地盯著陰沉的牆壁,習慣了黑暗的眼睛,能看出牆上平時從沒注意到的細微瑕疵。

  聽到了身邊啟介的呼吸節奏,與之呼應的,是空調發出的嗚嗚聲。隨即傳來車輛從高級公寓前飛馳而過的聲音。

  葉月做好了思想準備,把手伸向啟介的身體。

  “老公。”

  嘶啞的聲音里面,混雜著哀求的調子。

  嘴唇靠近啟介的脖頸。那微微沾汗的肌膚,帶著像是雨後庭院中泥土的芳香。這應該是自己習慣了的親切香味,卻好像是久違了的。

  “你還沒睡呀。”

  啟介低聲說,繼而抓住了葉月的手腕。慢慢地,但卻是肯定地,把葉月的手硬扯開去。與他的動作相抗衡,葉月反而把身體更貼近他,但啟介扭動身體,把背朝向葉月。

  “明天,我還要起早吶。你不是也快要到秋季學會繁忙的時期了嘛。”

  “可是……”

  葉月把跑到嗓子眼里的話又咽了下去。

  如果啟介用粗暴的聲音說,自己倒還可以回嘴。可是,啟介的冷靜口氣,好像是在告誡不想喝藥的患者那樣,讓她無法搭訕。

  這時聽到了微弱的救護車鳴叫的聲音。

  葉月咬住拉到嘴邊的夏季薄被,為了不發出嗚咽聲,狠命地咬緊牙關。盡管這樣,依然阻止不住從眼簾里面涌出的淚水。

  啟介用被子把自己的身體嚴嚴實實地裹住後,唧咕了一聲“晚安”。

  葉月沒有心情回答,仰望著天花板上被窗簾的影子描繪出的幾何圖案。身旁的啟介很有規律的呼吸節奏,漸漸變緩,最終變成了鼾聲。明天早晨,啟介一定會擺出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道早安吧。用他最近那一貫的不帶感情的聲音。葉月心里蔓延起類似絕望的感懷。

  突然,電話鈴響了起來。把葉月的意識拖回到現實中。

  啟介敏捷地挺起上半身,打開床邊茶幾上的臺燈,拿起無線話筒。

  是急診病人嗎?

  葉月這麼猜想,刺眼的白熾燈讓她鎖起了眉頭。啟介由于工作關係,經常在深夜被醫院叫去。

  “我是仲g。”

  啟介低聲說道。

  葉月拿起枕邊的遙控器,將空調的溫度調高了一度,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聽筒里傳出的低弱聲音上。雖然聽不清楚對方說的話,但能感受到緊張的氣氛,而且,像是女人的聲音。

  葉月也坐起身,把被子拉到下巴附近,盯著啟介的背。

  沒有聽說過啟介的醫療室里有女性醫生,葉月轉念想到也許是護士,但啟介的應答總讓她感到有點不自然。他只是隨聲附和,自己不說話,也許是意識到身後屏息不出聲的自己吧,葉月之所以這麼想,是看見他正用手捂著話筒。

  “我馬上就過去。”

  啟介粗暴地把話筒放回原處,跐溜下了床。

  “是急診病人?”

  “我要出門。”

  啟介從衣櫥里拽出苔綠色的襯衫和駝灰色的休閒褲,匆忙換上。

  斜眼看了一下枕頭邊的鬧鐘,已經過了淩晨三點。即便是負責兩人以上重症患者,啟介也極少在這個時間外出。

  啟介勒緊皮帶後,關上了臺燈。

  “對不起,吵醒你了。”黑影說道。

  “老公,等等!”

  啟介一聲不吭出了寢室。葉月聽到了打開玄關大門的聲音。

  葉月長長地嘆了口氣,再次鑽進被子里。

  葉月不願深思,關于有女人在這種時間打電話來的原因,啟介外出的理由。越想,只會讓自己越難受。

  冷不防,腦子里浮現出父親的面容。

  為了稟告父親自己和啟介結婚的消息,葉月回到岩手縣老家。瘦得令人心酸的父親,那時堅決不看葉月一眼。母親去世以來,父親一個人經營著診療所。葉月這次回來,他守著治療室不肯出門,甩出“學做什麼不要臉的事呀”這樣的話來。父親認為是葉月把啟介從他的妻兒那里搶來的,因此,不能原諒女兒的這種行為。從那以後,父女倆再也沒有見面。明天,給父親打個電話吧。這個念頭只停留了一瞬間,葉月又搖頭把父親的身影從腦子里趕走。心臟像是被手緊緊摳擰著,有種令人厭惡的疼痛,和誰傾訴都不會和緩下來。

  這樣凝視著天花板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不知不覺,窗外泛出了光亮,急切盼天亮的麻雀們開始唧唧喳喳。

  葉月趴在床上,用手托著腮,把床邊的無線電話拉到面前,再一次,按重撥鍵。同一個動作,已經重復了十四次,可啟介就是不接電話。盡管她覺得這次會是同樣的結果,但還是忍不住要按那個鍵。果然和預想的一樣,呼叫聲只響了一次,接著就傳出留言電話的應對提示音。

  葉月把聽筒扔到床上,抓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機。關掉空調,把窗戶開到最大。

  不遠處的公交車道上來往車輛的聲音不絕于耳。葉月深吸一口隱約殘留冷氣的空氣,就在這麼一刻,在胸中擴展的鬱鬱不快也悠地一下四散而去。

  電視里響起報時聲,流淌著輕快的音樂,標志著新聞節目即將開始。中東紛爭、政府的經濟對策……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主持人淡漠地宣讀著新聞。

  其中夾雜著這樣一條消息,是關于上星期在千葉縣發生的誘拐幼童案件的追蹤報道。最近新聞里反復播放這個案件,報紙也連日大肆宣傳,不僅報道了搜查的進展狀況,甚至詳細描述了被害者的葬儀情況。殘忍的犯罪在現代已不足為奇,但千葉的這起案件卻顯得異常突出。犯人竟在其指定交接贖金的地方,放置了幼兒被燒死的屍體。

  “希望警方竭盡全力盡快抓捕到犯人!”

  播音員緊鎖長長的眉毛,憤慨地說道。

  當播到第五條新聞的時候,播音員的眉頭再次擰了起來。

  “昨晚,三鷹市發生一起火災,一家三口死亡。”

  葉月調高了電視音量。

  昨晚的警笛聲,那是否就是趕去滅火的消防車的聲音呀?

  播音員繼續說道:

  “三鷹市本町的川久保雄治的家發生火災,整棟木結構住宅被全部燒毀。現場發現了三具燒死的屍體,是在一樓睡覺的雄治先生和妻子一{女士,還有五歲的長女紫苑。警察懷疑有人故意放火,正在展開調查。”

  真是個讓人討厭的案件。聽說放火的犯人會多次重復作案。從自己的公寓到本町的距離,坐公交只要十分鐘左右,雖說不是特別近,但也不算遠。這真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

  葉月注意到,自己也不知不覺地皺眉蹙額起來。葉月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脫去用來代替西式睡衣的寬大汗衫,朝浴室走去。

  葉月是在九點半剛過出的家門。為了處理三天前積攢下來要洗的衣服,她比平時晚走了一會兒。只要身體活動起來,就可以不考慮多余的事情。帶著這樣的想法,她比平時更加細致地晾曬洗好的衣物,也許因為這個緣故,對時間的把握就變得不如平時了。

  在三鷹站換乘公交,朝東都大學的校園方向而去。葉月穿過住宅街道,步行朝校園走去。下車沒多久,全身立刻冒出了汗水,深灰色帶白點圓領衫的胸前位置,映出了密密的汗跡,汗珠似乎要順著鼻尖滴下。葉月從牛仔褲的屁股口袋里掏出毛巾布手帕,抹了一把臉。

  經過石頭門柱時,青草的氣味變得愈加強烈。充滿鮮嫩生命力的香味,讓人感到這就是夏天的氣息。葉月非但不認為這是討厭的氣味,反而讓她聯想起岩手縣山間的小村莊,那個她在高中畢業前度過了十八個春秋的地方。

  頭頂上,銀杏葉子隨風搖曳,沙沙作響。也就在一周左右的時間里,扇形葉片的顏色悄悄地發生了改變,由濃綠化為柔和的綠色。就要到八月中旬了,梢頭逐漸增多了黃色氣氛,不久,鮮艷的金色絨毯就要在人行道上鋪展開了吧。到了那個時候,啟介會衝自己露出笑容嗎?

  是由于時間不早不晚的緣故嗎?只有自己一個人行走在通往校園中心的筆直長道上。從大門走到感染病症研究所,要花上足足十五分鐘。

  突然,背後響起了喇叭聲。葉月回過頭,熟悉的深藏青色MarkⅡ汽車停在身後,駕駛席上有啟介的身影。葉月緩緩地走近轎車。

  啟介打開車窗,探出頭。因為光線晃眼嗎?他瞇縫著眼睛,眼圈烏黑黑的。

  “搭車過去吧?”

  葉月點了點頭,啟介伸手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她的身體順勢滑進了副駕駛座。

  空調吹出的風帶著點灰塵味道,葉月不停地擦拭著臉頰,汗很快就退去了。葉月推想,汗漬是否會在肌膚表面形成鹽的結晶。

  啟介慢慢地踩油門。

  葉月一邊斜眼窺視著他的側面,一邊問:

  “病人怎麼樣了?”

  “勉強好轉了一點。不過,到後來還是熬了一個通宵呀。這不,剛從大眾餐廳吃了早飯過來。”

  “是嗎……”

  葉月盯著啟介握方向盤的手。這些細長的手指拿起手術刀切開患者身體的時候,動作比機器還要精準。雖然啟介身體中的這部分是她最喜歡的,可是這些手指,說不定剛才還撫摸過其他女人的頭發。

  昨晚,不是工作吧?

  咽下跑到喉嚨口的話,葉月把眼睛從方向盤上移開。

  車子靜靜地駛進學院最里面的醫學係入口處。葉月熟識的那位女事務員正推開玄關的玻璃門,染成明亮茶色的頭發在陽光照射下金光閃閃。

  “我直接去醫院。”

  “好。謝謝。幫大忙了。”

  葉月在關車門之前,問啟介:

  “你今晚……?”

  “大概,會晚點吧。”

  “有話要說。不能早點回來?”

  雖然啟介張開嘴想說什麼,但還是只微微點了下頭。

  “盡可能努力吧。”

  難以辦到,就是這個意思。葉月輕輕嘆了口氣,關上了車門。深藏青色的車體嗖地駛開了去。目送它漸漸遠去,葉月意識到自己的表情慢慢變得嚴厲起來。

  感染病症研究所位于醫學係大樓最里面的一角。穿過長長的走廊,推開研究所的大門,葉月朝三樓的病毒研究部門走去。從國立大學的臨床醫生轉到這所大學當助教以來,六年間,這里就是自己不間歇往來的崗位。

  與六年前相比,這里的環境變化很大。研究部門最高級別的教授自從兩年前因腦梗塞病倒以來,每周最多到研究所露一次臉。身為副教授的那位男同事在今年春天被德國大學請去當客座教授,也離開了研究所。如今,在兩個助教當中,葉月既年輕又能幹,是研究室撐擋門面的萬金油。葉月在自己工作的余暇時間里輔導學生;補充實驗用的試劑;當有學生急急忙忙跑來說儀器設備有損壞時,還要嘗試著修理;如果自己修不好,還要聯係廠家過來。瑣事多得令人難以置信。因為這個原因,葉月最近不能著手大規模的實驗。只能把手頭的工作先一點點處理掉。

  葉月一邊盼望著新的副教授能來,這樣,自己的負擔就會減輕一些,同時,也懷有一種期待,不知領導層是否會考慮給自己升職。今年就要三十五了,不知不覺在逼近就是當上副教授也不會讓人感到不自然的年齡。要想得到這個職位,現在正是關鍵時刻。葉月在心里告誡自己,進了研究所,必須把啟介的事情攆到心底的一角,專注自己的工作。

  病毒研究部的休息室是供教員和學生共同使用的。葉月打開大門,微微歪了一下腦袋。在入口附近的舊沙發上坐著一位從未謀面的女人。

  “請問……”

  打了招呼後,那個女人抬起了頭,正視著葉月,雙眼皮的大眼睛里沒有一絲膽怯。用手指唰地把波浪般起伏的栗色卷發往後一攏,女人張開那雙涂抹成明亮粉紅色的嘴唇。

  “我叫櫻木榮子。從今年秋天起,來這個研究室做實驗。你知道助教仲g老師在什麼地方嗎?”

  聽她這麼一說,葉月想起教授最近曾說過,要從外科招來一名研究生。眼前的這位應該就是。

  葉月再一次仔細打量了一番這位自稱是櫻木榮子的女人。

  黃褐色針織衣料里夾著很多金線銀線,從開衩很高的裙擺里,伸出富有彈性的苗條大腿。好像意識到了葉月的注視,榮子老練地交換了一下交叉著的雙腿。

  “你沒聽見嗎?”

  葉月把目光正面對向那雙大大的杏眼。

  “我就是仲g。”

  榮子吃了一驚似的,捂住了嘴唇。

  “對、對不起。那個……因為您顯得特別年輕。”

  葉月不由得捏緊了圓領衫的下擺,這是她在附近的批發超市買的。顯得年輕,真是一句實{的話呀。

  榮子用爽快的語調,說她將在接下來的一年里,來這個研究室工作。

  “教授說了,具體的實驗內容,要和您商量之後再做決定。我一直在做臨床工作,所以請一定要從基礎開始教我。”

  “是嗎……”

  又來了一個。雖說增加了一件雜事,但也不能拒絕。

  葉月從房間角落的冰箱里拿出塑料瓶裝烏龍茶,倒入兩個紙杯中,遞給榮子一杯。

  “好像搞臨床的人,都以為只要寫幾篇論文,就能取得博士學位。我覺得還是不要想得這麼簡單呀。”

  無意中,刻薄的話脫口而出。葉月立刻感到後悔,因為榮子的表情驟然發生改變,眼角狠狠地向上吊了起來。

  “空頭大道理什麼的,我可沒有心情聽。與其進行辯論,我更想早點開始實驗工作。請給我具體指示。”

  葉月厭煩地搖起頭,這類同性是讓她感到最難以對付的類型。理由很簡單,因為自己過去恰恰就屬于這種性格,所以基本上可以揣測到榮子的所思所想。不願將勃勃的遠大志向隱藏在心里,只要認定自己是正確的,就會毫不猶豫地攻擊他人。和這種人一起進行實驗工作,一點都沒意思。

  “除我之外,還有一位助教,真鍋老師,或許請他指導你更合適。”

  “真鍋老師?”

  房間里傳來清嗓子的聲音,榮子覺出一種有人坐立不安要站起身來的動靜,她把困惑的視線移向那邊。

  “早!”

  將房間隔開的屏風後面,出現了真鍋康之的身影。他披一件沾滿藥品污痕的白大褂,光腳穿著一雙拖鞋。

  榮子的嘴唇歪了起來。

  “我聽到有人提到我的名字。”

  真鍋把手伸進襯衫領子里,搔撓肩膀,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大到讓人擔心他的下巴是否會為此脫落。

  “她叫櫻木榮子,從秋天起,將作為研究生在這個屋子里進行實驗工作。能否麻煩真鍋老師當她的指導教員呢?我最近在看若林君和早崎君的博士論文,忙不過來呀。”

  真鍋托了托油膩膩的眼鏡,盯著榮子看。他用舌頭輕輕地舔了一下青黑色的厚厚嘴唇,滴溜溜地搖起大腦袋瓜,脖筋發出喀拉拉的聲響。

  “我也沒有閒著。”

  “那麼,根據實驗的內容來決定吧。”

  葉月一邊回想今天實驗的預定計劃表,一邊說。

  “今天傍晚,或是明天早晨,我們三個人商談一次吧。櫻木醫生好像希望盡早開始實驗工作。”

  多多關照,盡管榮子低頭表達了拜托這個意思,可真鍋不滿地咂嘴搖頭說:

  “我的意思是不幹,我說了。”

  在這個時候,最好還是痛痛快快地把事情說清楚一次比較好。葉月目不轉睛地盯著真鍋。

  “你這種說法不對吧。這個實驗室的首席助教是你真鍋老師,教授不在的時候,你就應該承擔起這個責任。”

  “和我沒關係。”

  真鍋露出冷笑。

  “我說你呀,覺得自己是首席吧?你本來就很優秀,再加上老公是醫學係係主任的直屬部下,實力第一的副教授,還懸挂著美國海歸的勳章。作為那種人的太太,連院長都不得不敬你三分呀。”

  葉月感到臉頰發熱,盤算著必須反擊一下,可一時又找不到好的措辭。雖然不希望人們這樣評價自己和啟介的關係,但是周圍的人根本不把自己和啟介分開來看待。雖然這是第一次被人當面挑明,不過她平時卻常常能感覺到背後這種冷漠的視線。

  真鍋顫著肩笑道。

  “好像我刺到你的痛處了吧。反正我沒有工夫陪千金小姐呀。”

  “真鍋老師!”

  榮子厲聲制止真鍋。

  “我可沒有工夫聽這種無聊的廢話。請打住吧,我拜托仲g老師做我的指導。”

  真鍋感到驚愕,張著嘴看著榮子。不過,很快呲牙咧嘴地說:

  “說大話,還是等幹出點像樣的活以後吧。咳,像你這樣的小姐,我根本不認為會有什麼出息。”

  真鍋隔著眼鏡怒目而視榮子,瞪著她的雙眼里閃著惡意的光芒。榮子也不甘示弱,緊繃著漂亮的嘴唇,沒有一絲怯意。

  真鍋先把目光移開了。榮子一邊向葉月遞眼色,一邊臉上浮現出戰勝對手而昂然自得的笑容。可葉月沒有心情用笑回應。

  “我去實驗室。”

  真鍋用不高興的聲音說完,便合攏起白大褂的前襟,踢踏著拖鞋,出了休息室。

  “拜托明早九點碰頭,就這麼定了吧。”

  榮子猛地把椅子往後一撤,隨手把看上去軟軟的皮包往肩膀上一搭,走了出去,高跟鞋回蕩起很響的聲音。

  喝完烏龍茶,葉月情緒低落地朝自己的辦公桌走去。為什麼會發生這種麻煩事呢?

  披上白大褂後,心情一下子振奮了起來。葉月尋思著不管怎樣,先要專心工作。只要有拿得出手的優質論文來,就不會有人再議論自己和啟介的事情,更高的職位也自然會落到自己頭上。一定要爭取到副教授這個重要職位,看看真鍋現在這個樣子,更堅定了葉月的決心。真鍋過去在外科研究室,一定是由于在重要職位的競爭中失敗的緣故,才轉到這個專業不同的研究室的。自己可不想變成他這副模樣。

  打開桌子抽屜,取出實驗筆記後,葉月朝著P3實驗室走去。這里是專門處理有感染性病毒等危險樣品時使用的房間,有兩層大門將它與外界隔開,因為氣壓比外部的要低的緣故,那些致命的病毒沒有外泄的危險。葉月從昨天開始著手肝炎病毒的實驗。

  來到P3的門前,葉月覺得有點奇怪,看到叫若林的研究生手里拿著試驗管,站在那里卻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怎麼啦?”

  聽到葉月的招呼,若林轉過身,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用手指向P3的大門。

  “禁止入內 實驗中”

  門上貼著這樣的警告。看著用漆黑的馬克筆書寫的向右爬升的字跡,葉月咂起了嘴。這是真鍋的筆跡。

  “讓一下。”

  葉月推開若林,手搭向門把手。不出所料,大門被反鎖著。

  “怎麼辦呀?”若林小聲說,“我,實驗做了一半,剛剛到下面的房間去取試劑,回來後,就看到了這張貼紙……”

  葉月用拳頭敲門。

  “真鍋老師!”

  盡管葉月大聲地喊,房間里面卻沒有回應。

  “這可不行,你不能這麼做。我們也要用這個房間。”

  這時傳來打開內側房門的聲音,真鍋好像來到了門邊,接著響起旋轉外側房門門鎖的聲音。

  真鍋突然探出腦袋,透過眼鏡怒目而視葉月。

  “我不是貼著告示了嘛。現在,我正用著吶。”

  “屋里不是有好幾張實驗臺嗎?”

  “哼,你們這些人在身邊轉來轉去,讓人精神不能集中呀。”

  “真鍋老師!”

  葉月想用手頂住大門,但真鍋搶先一步把門關上了。里面傳來上鎖的聲音。

  “我下午做完。”

  他傲慢無禮地說完後,屋內再一次響起趿拉著拖鞋的聲音。

  若林在葉月身背後深深地嘆了口氣,他在攻讀三年級的博士課程,年齡已快三十。

  “算了。實驗等到下午再重做。”若林說道。

  “教授下次來的時候,會讓教授提醒他。”

  “真沒辦法呀。”若林通情達理地點點頭,微駝著背走開了。

  整個上午,葉月都把時間花在交換細胞培養液的操作上,工作結束回到休息室時,已近晌午。坐到辦公桌前,點燃香煙。真鍋好像仍舊待在P3里面,到底是什麼讓他這麼拼命地進行研究呢?離學會召開還有兩個多月時間呢。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不湊巧,學生們全都出去了,只有葉月在休息室。沒辦法,只好自己去拿聽筒。

  “對不起,打擾您了。”話筒的那一邊傳來爽朗的聲音,“我是《每朝新聞》的渡部。”

  葉月調整了一下拿話筒的姿勢。

  “克二?”

  “怎麼,是你呀,早說嘛。”

  渡部克二說完,發出洪亮的笑聲。

  克二是葉月大學時的同班同學。他在即將從醫學係畢業的時候退了學,重新進入法學係,最後到報社就職。

  “怎麼了?這麼久沒聯係。”

  “想向你請教一些問題,今晚,能抽出點時間嗎?”

  葉月用手指繞著電話線。

  “這麼急呀。”

  “拜托拜托。”

  根本沒有擔心會遭到拒絕的口氣,請求方式充滿了自信。渡部克二總是用這種口吻說話,盡管如此,他在同班同學中很受歡迎,因為他性格開朗、樂于關心他人。

  “跑到市中心,很麻煩的喲。”

  “去吉祥寺沒問題吧?”克二說了個車站大樓底下的中華料理店的名字,“時間就定在八點吧。”

  為了保險起見,葉月想記下克二的手機號碼,可她剛要開口,對方已經挂了電話。這個急脾氣和過去一樣呀,葉月無奈地笑著把聽筒放回原處。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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