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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來吉祥寺了。盡管吉祥寺站緊挨著三鷹站,自己家和大學的所在地就在三鷹市里,但葉月不太適應這條所謂年輕人街道的氛圍,因此很少到這里來。
在東口的檢票處附近,四五個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他們大聲吵嚷的話聽上去像是外國話一樣。葉月從他們中間穿過,尋找通往地下的階梯。
車站大樓里面好像還殘留著白天的熱氣,潮濕的空氣黏貼到皮膚上。葉月捏起了圓領衫的下擺,旁若無人地往胸口里送風。
忽然,葉月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張眼熟的面孔。
葉月停住了腳步,與其說是停住,不如說是身體變得僵硬,無法再向前移動。
正在身後走著的一個公司職員模樣的中年男子差點撞到她,發出憤怒的哼哼聲,但葉月一直呆立在原地,用手捂住胸口。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呼吸似乎就要停止了。
那是原島公子。自己不可能認錯啟介前妻的面孔。與葉月曾經認識的公子判若兩人,現在的她雖說臉盤兒沒有什麼變化,但表情陰鬱,完全變成另一個女人似的。異常刺眼的幹巴巴的頭發毫不講究地扎在肩膀附近,好像連口紅也沒抹。
葉月的胸口生痛,是物理性的疼痛。
葉月知道的公子是身穿昂貴名牌服裝,頭發富有光澤,宛如富裕家庭主婦雜志上登載的模特兒一樣。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呀?是當年自己偶然看到公子開車到醫院來接啟介的時候。根本比不過人家,葉月當時心里就這麼想。
而如今,微駝著背朝檢票口走去的她,全身透露出疲憊不堪,儼然一個生活貧困的家庭主婦。
葉月把拎著的手提包抱到胸前。
公子拖著略顯蹣跚的步伐穿過檢票口,登上通往站臺的階梯。葉月目送著公子的背影,一直到她那消瘦的身影消失為止。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自己存在的話,也許公子到現在還會保持著熠熠生輝的面容。
——是由于我的緣故嗎?
葉月甩掉涌上來的痛苦。不能想這樣的事情,沾滿偽善的感情醜不可堪。
葉月鼓起勇氣往前走。
進入約定的車站大樓地下那帶有紅色招牌的飯店後,坐在里面的克二從位置上站了起來。他手里拿著帶把兒大杯,里面還晃蕩著半杯啤酒,朝葉月露出笑瞇瞇的臉。葉月微微舉手回應後,抱緊胸前的帆布手提包。
“每天都熱得不行,真討厭呀。”
用皺皺巴巴的手巾擦了擦臉,克二用渾厚的低音衝女服務員說:
“麻煩再來一杯生啤和燒麥,還有,青椒炒牛肉,幹炸雞塊,黃瓜和海蜇皮的冷盤。這個韭菜餃子,也要了吧。”
“能吃完嗎?”
“沒問題呀。還有,再拜托來一份什錦炒飯和湯面。”
盡管女服務員驚訝地聳肩縮背,但克二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單手靈巧地合上了菜單。
和克二碰杯後,葉月咕嘟咕嘟地把啤酒猛灌入喉嚨。這酒真是冰鎮得有點過了頭,太陽穴附近頓時感到隱隱作痛。
“一點也沒變呀。我以為你結了婚多少會有些變化。這下安心了。”
“喝第一口啤酒時,一定要盡量在有氣息的時候不停地灌,這不是你教的嘛?”
“是嗎?”克二撓撓鼻尖,“不說其他的,你真的一點沒變呀,瞧我,都胖成這樣了。”
克二的下巴和脖頸周圍粘附著很多學生時代沒有的贅肉,透過襯衫都能看到,繃緊的胸口也覆蓋著厚厚的脂肪。
“我嘛,體形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吧。”
“啊呸,給你點陽光就燦爛啦。”
葉月笑出了聲。
克二顯示出旺盛的食欲,把接二連三端上來的料理吃個底朝天,一邊還忙不迭介紹著自己的近況。克二說到自己在社會部負責醫療領域的採訪。
“我早把在學生時期學的東西忘得一幹二凈了,不過,曾就讀于醫學係的名頭卻是相當管用的喲。”
葉月也敘說了最近自己的研究,雖說克二不具備最新的醫學知識,但他能在絕妙的時機插入恰當的提問。在如此優秀的聽者面前,葉月意外地感到自己有點饒舌。
等餐盤里的菜肴差不多全被掃蕩一空的時候,克二用餐巾仔細地擦拭嘴角,雙手放到膝蓋上,葉月也隨之放下筷子,克二馬上說:“你隨意,邊吃邊聽吧。”此時他的表情里,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微笑。
“你所屬的東都大學醫院,不是看護著在海外接受過臟器移植手術的孩子們嗎?”
“哎,是嗎?”
“怎麼,你不知道?”
克二露出搞怪的表情,做出身體像是要從椅子上滑下去的樣子。
“我不太關心醫院里的事情。”
“你呀,這不成了老學究了嗎?”
“我基本上和醫院沒有什麼交流,不過,必要的話,我可以幫你問一下我的老公喲。他是第一外科的醫生,又曾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做過幾例移植手術。”
“哦,那真是幫大忙了。”克二的身體從桌子對面探了過來,小聲說道:“老實說,我已經向醫學係的岸川係主任提出了好幾次採訪的申請,可是連一個預約的機會都插不進去。我嘗試過冒然闖進係主任辦公室的方法,但都讓漂亮秘書擋了回來。不僅是岸川係主任,我還在晚上造訪了其他教授們的家,也全都吃了閉門羹。是不是發布了言論禁止令呀?”
“是嗎,那麼,你想打聽什麼事呢?”
葉月高高舉起啤酒杯,向女服務員要啤酒。
“想連載關于臟器移植的報道,這次輪到我擔任孩子的臟器移植採訪工作。”
“是想展開解禁孩子腦死亡後的臟器移植的宣傳活動嗎?”
“嗯,基本上是這個意思。日本的孩子在海外接受臟器移植的事例在增多,出現了不少問題呀。我想知道你所在的大學是通過什麼樣的途徑在海外尋找到活體供者的。我基本上掌握了其他醫院關于這方面的消息,但唯獨對東都大學不是太清楚。”
“我老公不太喜歡媒體,所以我不敢打保票。”
“不管怎樣,先幫我拜托一下他吧。如果你老公拒絕的話,我會對他說,葉月之所以能夠順利地從大學畢業,是我把筆記借給她看的緣故呀。”
“胡說什麼呢!是我借給你筆記看的喲。”
克二發出洪亮的笑聲,抬手招呼女服務員。
在高級公寓前下了出租車後,葉月突然感到醉意襲來,她使勁地晃了晃腦袋,可是視野里的東西全是搖曳不定的,她甚至發現自己連站直都困難。葉月覺得從腳下到公寓大門的這段距離出奇的長,她一步接著一步,小心謹慎地向前挪步。
進入電梯,按下樓層按鈕後,葉月看看手表,已經過了淩晨一點。
出了中華料理店後,他們在東急百貨店後面的酒吧喝了威士忌。盡管葉月記不清喝了多少杯,但肯定不止兩三杯,被克二的健談所吸引,不知不覺地喝了一杯又一杯。最近,他因工作去拜訪的地方醫院的熱血醫生的故事,通宵場法國電影的內容,同班同學的消息……克二的舌頭一刻都沒停過。一邊抽煙一邊聽他嘮叨,葉月感到很愉快,似乎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發自內心地歡笑過,因此,她沒有離席的意願。
用不聽使喚的手指從口袋里取出房間鑰匙,旋轉鑰匙的時候,微弱的響聲讓葉月的醉意消散了一丁點。
啟介還沒睡嗎?
注意,開門時不要發出響聲。可是她的顧慮是多余的,走廊里白熾燈還亮著。她用一只腳踩著另一只腳的鞋後跟,脫掉運動鞋後,靠手扶牆壁支撐著身體,向起居室移動。
穿著西式睡衣的啟介,深深地坐在沙發里,臉朝著天花板,閉著眼睛。葉月還以為他睡著了,但又立刻否定了這種判斷,她看到搭在沙發扶手上的食指,正焦慮地敲打著節奏。
只見桌子上放著一杯沒有喝完的威士忌,冰塊已融化,杯子里的液體呈現出淡淡的顏色。
“我回來了呀。”
用不太好使的舌頭說完後,葉月任挎包滑到地上。是包里的錢袋散開了嗎?發出了零錢叮呤當啷的聲音。
啟介慢慢地睜開眼睛。
“幹什麼呀,你有什麼不滿意嗎?”
啟介用責備的目光看著葉月。
“你呀,不是你說要早點回家的嗎。我結束工作就回來了,可你……”
葉月無言以對,她的確忘得一幹二凈。盡管如此,她也並沒有感到有歉意,想起他說過“盡可能努力吧”,而這話根本不是什麼約定。
抓起桌上的杯子,葉月將剩下的威士忌一飲而盡。只有水的味道,是兌得太稀沒有酒味,還是自己的味覺麻木了?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楚。用手指揩去唇上的水滴,把杯子放回原處時,發出了意想不到的很大聲響,但葉月一點也不在乎。
“而且,今晚我也有話要說。”
“有話?”
“嗯,因為民營電視臺播放異種移植的專題報道,想和你一起看,然後聽聽你的意見,所以早回來了。”
“異種移植就是把豬什麼的臟器移植到人身上的技術吧?和你的工作有關係嗎?”
“你都醉成這個樣子,我看是談不了了。”
啟介掃興地說完後,挽起胳膊。
“談得了喲,不就是談話嘛。我想要說什麼,心里早就打定主意了。”
葉月想找個依托,她感到啟介的身體在前後劇烈地搖晃著,牆壁、地板、窗簾……房間里所有的東西都在顫動著。
啟介張開嘴唇想說什麼,但立刻又恢復到原來無表情的狀態,就像戴了一個面具似的。他怎麼能這樣對自己不聞不問呢?
“不行,快睡吧。”
葉月這些天不斷積攢起的憋屈一下子涌了上來。
“你說什麼呀!自己外面有了女人,別在這里裝蒜!”
頭一次,啟介的臉上有了些許表情,他將身體離開沙發靠背,直直地看著葉月。葉月把站立不穩的身體倚靠在牆上,盡最大努力往眼睛里注入力量,瞪著啟介。
“昨天,深夜,突然,外出,那個時候,不是女人打電話來的嗎?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剛說完這話,身體的力量就完全泄空了,讓人感到不快的東西從胃部往上躥,臉一下子變得刷白。葉月跑進廁所,抱住馬桶,讓胃里的東西噴了出來。喉嚨里響起奇怪的聲音,剛才吃的食物基本上處于未消化狀態,全都倒入了馬桶里。看著馬桶里的嘔吐物,又催生出新的嘔吐欲望。葉月再一次,雙手抱住馬桶。
葉月反復地嘔吐著,直到只能吐出水一樣的胃液,胃開始痙攣為止。隨著胃部的難受漸漸減輕,朦朦朧朧的思維也變得有幾分清晰,葉月勉強站起身來,抽掉馬桶里的穢物。
出了衛生間,葉月看到啟介拿著濡濕的毛巾站在外面。
“你呀,真是一個讓人無可奈何的女人。”
啟介胡亂地抹著葉月的臉。濕冷的毛巾使人清醒。
“疼……”
“別挑剔啦。”
冷不防,啟介伸出手臂,抱住了葉月的腦袋。啟介的體溫透過薄薄的睡衣布料傳遞到葉月的臉頰,他的心臟發出強有力的節奏,加上雨後庭院里泥土的香味。葉月把整個臉埋進了啟介的胸膛。
“打電話來的是醫務室的女同事呀,別忘了,外科也有女人。別胡思亂想了。”
葉月抽抽搭搭地哭著點了點頭。
不知是否要真的相信這些話,但不管怎樣,在心里的某個地方,葉月松了一口氣。
像是哄孩子一樣,啟介拍拍葉月的肩膀,說道:
“睡覺去吧。”
葉月把身體離開啟介,一抬頭,遇上了啟介溫和的眼神。在這雙細長清秀的眼睛里,凝聚著滿盈盈湖水一般深沉安詳的目光。
一股暖流從心底升騰上來。葉月尋思著這也許是喝醉的緣故。用手搓了搓臉。也許是因為醉了,所以不能認真地思考。
“對了,你向國外的醫院介紹想要移植臟器的孩子嗎?”
啟介微微地皺起眉頭。
“為什麼問這個?”
“今天,和我一起喝酒的朋友是個新聞記者,說想向你請教一些事情。”
啟介的眼里放出冰冷的光。
“和搞媒體的人沒有什麼好說的,移植是個很敏感的話題。”
“可是,不是主要是你在負責的嗎?移植又不是醫學係岸川係主任的專業嘍。”
啟介松開了摟著葉月的手臂。
“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表情從啟介的臉上消失了。啟介背對葉月朝起居室走去。看著他背影搖搖晃晃,葉月又起了醉意,在她眼里,裝飾在走廊牆壁上畫著遊艇的平版畫是歪斜的。
今晚上,還是什麼也別想,趕快睡覺為好。在此之前,想衝個澡。
葉月把手搭在腰帶上,手指不聽使喚,難以解開帶扣。
“對了,你這麼一說,”
啟介坐在沙發上說道:
“去年底,我給你的血液樣本,還保存著嗎?”
葉月一邊撥弄著帶扣一邊回想。腦子里混混沌沌,無法將記憶的碎片拼湊起來。
“不記得了嗎?在我給學會寫論文的時候,不是讓你幫忙做的實驗嘛。”
“啊……”
好不容易想起來了,大概是在去年底吧,啟介對自己說過,有一個論文里必需的實驗數據,希望自己幫助他做。啟介說了,那個實驗是有關調查臟器移植後感染病症患者血液的研究,盡管以前已經做過一次實驗,但為了這次的論文,想要得到更加漂亮的數據。葉月接受了他給的能檢驗出細菌和病毒的試劑,以及血液樣本。
記憶漸漸地清晰起來,接受移植手術的人,已經感染了幾種病菌。因為服用免疫抑制劑的緣故,極其容易受到感染。葉月確認了其中幾種病菌,另外還有一點,她發現在檢查血液的實驗反應板上,在一個奇怪的位置上有一條表明存在肝炎病毒的條帶。從那個病毒的大小來分析的話,她感到那是一個非常淡的顏色粘附在不可能的位置上,條帶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那種異常的位置上。不過,做實驗的時候,經常會混入灰塵或由于試劑原本不夠純凈,導致背景出現雜音,所以她認為那個條帶不過是一個雜質而已。因此,葉月在將這個實驗結果印制相片的時候,有意調整了亮度,這樣一來,相片上條帶就幾乎消失了。這不算是捏造,也不至于說是不誠實,如果逐一調查雜質的原因,就要費很多工夫,關鍵的實驗就不能往前推進,再說,也沒有重新做實驗的時間。
要說那時收存的血液樣本,現在應該還保留在冷藏庫里,不過,想找出來的話,也許要費一些力氣。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帶扣完全松開了,葉月發出小小的歡聲。
“看你這個樣子,好像不記得了呀……”
葉月聽到了啟介的牢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