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找何總!”
“我們要她付款,我們要她還房!”
“何總不在,你們再鬧也不在嘛。”
“你騙人,我們看見她來易水了,並且就在里面!”
何艷做夢也想不到,她剛下火車,剛到易水項目部辦公室就被堵在這里了。她緊張地下意識看了看門鎖,用手將門鎖保險擰上。但如果他們執意進來,這門能保護她嗎?好在她聽到了牛默的聲音,這個她定的項目部經理。此人不但忠誠敬業,而且身高1.86米,孔武有力,是一個可托生死之人。她還隱約聽到了吳麗的聲音,這是她從A省派來的會計,這兒她最信得過的人。她柔弱精明,腦瓜子反應快,事鬧大了,她會通知110。果然,聲音漸漸小了,他們並沒有衝進來。
這是第幾次來易水縣,她已記不清了。可以說自從決定接這個項目,從簽各種施工合同到辦施工前期手續,從拆遷到施工圖紙審定,她都親自參與,跑了不下十次。弄得她咨詢公司的員工意見很大。新世紀公司不是有項目部嗎,唐潔可不是同項目部簽了一個近似于包幹的目標管理合同嗎,牛默、吳麗不是能幹、敬業、舍生忘死嗎?是的,但是凡大事還是離不開她。她現在更加堅信自己多年的信條: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只有錢才能辦事。他們不是通過競標奪得了易水項目嗎?進場後才知道,難題有好多。這實際上不是縣上而是蓮花鎮的項目,她派的牛默、吳麗每次去找蓮花鎮的王書記時,他總是說:“叫你們的老板來吧。”而何艷見他時,他表面熱情,不時重復一句話:“土地不要錢,這種項目難找呢!”這不是很明白嗎?搞中介公司的何艷太懂、太認可這種交易方式了。她馬上說:“王書記,我懂。開始有個賴志宏就說要每畝3萬的好處費,我們覺得合理,就認了。”王書記胖胖的手指一張,像要擋住對方一樣:“你們怎麼能夠認呢,社會上的騙子打著我們的旗號,很多嘛,我們政府不是給你們出了證明,我們不認識他,從未委托過他嗎?”“是的,我們不認他,我們只認政府、只認王書記。”何艷笑著說。王凱胖胖的手搖了搖:“不,不,認縣委書記。沒有文書記,就沒有這個項目。”“當然,認文書記。”何艷身子前傾,小聲地說,“佔股份,或兌現,你們一句話,都可以。”
“哈哈哈!”忽然王書記向後一仰,躺在大背椅上,弄得何艷有些反應不過來,只見書記笑夠了才說,“難怪我們文書記說,改革開放、引進外資,主要不是引資,而是學習你們的先進經驗,你們大城市來的人就是不一樣!洗腦,洗腦哇!”他見何艷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馬上變得很嚴肅,很認真地說,“何總,笑話歸笑話,你的好意我們也領了,但這兒多淳樸、多封閉、多傳統,你的建議我們不敢。”何艷馬上表示誠意:“王書記,絕不會有問題的!”王書記不願再談這個問題,伸出胖胖的食指像發指示一樣:“好了,我請示一下再說吧。”此事能請示?也許這也是小地方的特色,如果只問個別當家人也未嘗不可。第二天早晨,何艷在河邊鍛煉時碰上了王凱。何艷問他時,王將她引到旁邊無人處,小聲地說:“何總,我們的事就別說了。這兒落後,你們辦事太難了,找一個跑公關的吧,你們付她工資,也把你們的難題解決了。”何艷想了一下,這樣最好,說:“那找誰呢?”“她會來找你們。”
當天一上班,何艷到項目部時,早已有位二十幾歲的女人坐在了辦公室。此人眉清目秀,一對水靈的大眼睛十分勾人。盡管她刻意修飾了一番,但從她黝黑的臉膛,還是看得出高原日照打下的烙印,看得出她並非外地人。“何總,我姓朱,叫朱蘭,書記叫我來找你。”“好的,請坐。”何艷親自為她沏上一杯茶後問:“哪位書記?”會不會是縣委文書記呢?朱蘭只是微笑,用喝茶的動作拒絕了正面回答。何艷也不追問,說:“朱小姐,有你為我們跑各種手續協調關係,就太好了。你就任易水項目部公關經理吧。”“可以,以辦事為主,我不坐班。”“當然,在外面辦事,也不能坐班。但你手機得24小時開機,讓我們能隨時聯係你。”“沒問題!不過關鍵不在于能否聯係到我,而是能否把事情辦好。”何艷轉過眼來正面看著這個年輕的女人,但見她很細的眉毛高挑著,有種凜然之氣。“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小朱,關于你的待遇?”
“書記沒有同你說好嗎?”她眉目一挑望著何艷。
“沒有,但此事好說。”
“何總,你們不是對外簽了一個300萬的合同嗎?”
300萬?何艷心臟咯飶了一下,沒想到這小女人說出了這樣一個數字。王凱說的付她的工資,這當然是特殊的工資,還包括一些對外打點,肯定是高,但她也沒想到這麼高呀?她也不便說外邊的那單合同未了,對方要打官司,還不知道結果呢,如果輸了,那就慘了。
“何姐,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朱蘭用左手抹了一下頭發問道。何艷點了一下頭。朱蘭說:“何姐,你們拿下的是第一個,也許也是最後一個土地不要錢的項目了,100畝呀。”
“我們的土地只有40畝,另60畝是農民還建房,蓮花鎮的。”何艷輕輕地更正。
“你知道現在在易水的土地多少錢一畝嗎?”
你知道我們要建6萬平方米的農民還建房嗎?何艷沒說出來。房間內的空氣有些緊張。朱蘭見了,照樣平靜如水,她站了起來:
“何姐,你是知道的,這錢不是我要。這樣吧,等你同書記商量好了再說。”
“不,不,不。”何艷在心里罵自己,連連制止道,“錢沒問題,只是付款方式、時間、你工作的范圍我們需要協商。”
“那是好商量的。”
其實並不好商量。這邊,何艷跟老公唐潔可至少通了五次電話。開始,唐幾乎跳了起來,連說不搞了,不搞了!但身處第一線的何艷知道不是說不搞就能不搞的。所以在何艷的軟磨硬泡下,唐潔可作了鴕鳥式的讓步,眼不見心不煩,一切讓何艷做主。而那邊呢,朱蘭也同書記通過幾次電話吧,總之到晚上10點才搞完。
兩個女人客客氣氣地商量的結果是:新世紀公司付朱蘭300萬勞務費。現金支付,一年之內付完,分四次付清,具體為:合同簽後付50萬,手續辦完付50萬,售樓一月後付100萬,售樓50%後再付最後100萬。合同很簡單,是新世紀公司對朱蘭個人的約定。此合同不公開,沒有發票,只有朱蘭個人收據。協商中,朱蘭輕聲細語,從不生氣,還多次說,何姐,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這樣吧,前期你們少付,賣房後你們再多付。何艷有何辦法,只好在公關辦件上多爭一下了。事後何艷對唐潔可說,要是沒有這個措施,他們易水的項目肯定做不走。雖然以後的麻煩不少,朱蘭也並非手到病除,逢兇化吉。但跌跌絆絆,易水項目總歸是在推進,一片片的新房改變著這座古老縣城的面貌。
不過直到一年後的今天,何艷也未搞清楚這個朱蘭的身份:她到底是哪位書記的情婦?文書記?像!因她在關鍵時刻總是砸這塊牌子,但文書記始終未與朱蘭同時出現過。是王書記嗎?更像!縣上不少人都曉得朱與王好,為此事王書記的愛人黃老師甚至與書記打過架,多次鬧離婚呢!但何艷並不認為文書記不可能。否則,如此漂亮的朱蘭為什麼遲遲不結婚?她很可能是兩位書記的情婦,才能如此手眼通天。
牛默、吳麗敲門進來了。
“你怎麼把他們轟走的?”何艷問。
“牛總說明天下班之前解決。”吳麗答道。
明天下班之前咋行,但何艷想了一下,要把人轟走,還有其他辦法嗎?這時手機響了,她一打開,跳出唐潔可的短信:
“乖乖,沉住氣,有大事找文書記。”
這個書呆子喲!何艷看了又氣又好笑。你是什麼人物,省委書記還是組織部長?是的,過去你年輕有為之時採訪過一些大人物,後來在A省B市時,也常陪校友省部級幹部吃飯。但現在算老幾,退休老頭一個!是的,易水縣她來了很多次,多次求見文書記都未見到,而唐潔可第一次來時文書記竟然要請他吃飯。在桌上唐潔可縱論天下大勢,滔滔不絕,沒想到文書記非但不反感,還說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並請他邀請大家王志剛來易水策劃,像雲南世博會一樣幫助易水起飛。回來後,老頭又興奮得不得了,幾乎一夜未眠,又是寫詩,又是連續給王志剛的朋友打電話,不斷說,他同文書記一見如故,神交已久,易水不騰飛沒有天理!活脫脫一個天真的老頑童!他怎麼不想想,她有事就找文書記,她的事哪件不頭疼,哪件都難以出口,哪件都與錢相關,她能找他嗎?你不是大老板、投資商嗎,才開始就沒有錢投什麼?她能找嗎?她這次來是要解決兩大問題。一是付款,兩個施工隊都停工了,若不付,他們繼續停工,不僅影響另一個還在衝的施工隊,讓整個工地死下來,而且影響馬上開始的售樓。二是10戶農民的拆遷,這本來是蓮花鎮的事,但拆遷要錢,要很高的費用,這得由新世紀出,否則二期也遲遲不能啟動,簽了約的施工隊伍也要罰她的款。何艷初步算了一下,沒有600萬,她擺不平!
“你們先說,咋辦?”何艷不能自己倒旗,笑了笑問道。
牛默畢業于A省建工大學,講規劃、設計、修房子可以有條不紊,但對于扯皮撩筋的事不在行,他皺著眉沒吱聲。吳麗乖巧,雖然是會計,項目部的財務經理,但副總兼辦公室主任馮大姐來後水土不服打道回府後,她就把辦公室主任也兼起來了,她忙得喘不過氣來。更糟糕的是家里來電話說小孩病了,她更是如熱鍋上的螞蟻,還想同何艷一起回B市呢,因此得方方面面處好,不得罪任何一方。她清清嗓子向何艷笑笑:
“何總電話上說得很清楚了,關鍵是咋突破,咋操作。”
牛默感到奇怪,回頭望著吳麗,這麼難,這麼緊張,她竟然說得這麼輕松。但何艷舒了口氣,鼓勵道:“繼續說。”
“易水工地,說到底是個錢字,而要解決錢的問題,不外乎有三條路:一是總部來錢,二是售樓,三是銀行貸款。”吳麗不愧是會計,頭腦清晰,她頓了頓,“現在總部已投了幾百萬了,不可能來錢。而目前售樓價格太低,明年看漲,劃不來,現在關鍵是銀行貸款。”
“現在不解決鬧事的事,售樓、貸款都不行。”牛默嘟噥道。
看來,工地的兩個負責人頭腦很清醒:沒錢,不能解決鬧事;鬧事,也不可能有錢。這是一個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古老問題,說不清。而高手就能做出千鈞一發的判斷,所以吳麗說得好,關鍵是咋突破、咋操作。在昨晚的火車上,何艷整夜都未睡好,都在想這個問題。她問:
“現在制止鬧事要多少錢?”
“100萬吧。豺娃50萬,易水建築30萬,其他人20萬。”吳麗道,“當然也不完全是錢的問題。如果縣委、鎮政府能做好工作,也許就要不了100萬,如果不做工作,100萬可能都不行。何總這次來要同時進行。”
“牛總,你的意見?”何艷點將道。
“100萬恐怕不行,但豺娃的確沒錢了,他近來賭博輸得厲害,不給錢開不了工。”牛默說道。
“我們付豺娃的錢不是最好嗎?”何艷又很著急。
“豺娃是什麼人?過去他還收保護費呢,文書記來後,他收斂多了。”牛默慢條斯理地說。
“牛總,你是建築行家,又深入第一線,你說現在賣房虧不?”
“當然虧,現在房價太低。”
“好賣嗎?”
“好賣。”
“那好,不惜血本,一定賣!”何艷將手一揮道,“你們心疼,我能理解,但為了救命,賣!”她見吳麗嘴角抿了一下,又說,“吳麗,銀行貸款的事一點也不能放松,該出血的得出,抓緊貸。不要猶豫,不要怕別人說我們割肉補瘡,不要怕犯錯誤,錯了,我負責!這次我看到了,你們有多辛苦,你們有多難,回去後我要號召全公司人向你們學習。”
何艷知道,房地產公司就是賭博公司,帶著很大的運氣。比如她們合辦的建築職業學院的一個股東,2003年因為一職業經理人的背叛,讓他們那年房子未賣出去,嚴重積壓。沒想到2005年房價漲得發了瘋,讓他多賺了一個億!今天,她這個“割肉補瘡”的決策運氣如何呢?是救了她的命,還是讓她要虧上1000萬?
她顧不了這麼多了,還得解決這決策的前提——鬧事的問題,時間只有24小時呀。這時吳麗的手機響了,她看了看說:
“何總,朱蘭的電話,接不接?”
朱蘭,一個嫵媚、精明、厲害的女人形象出現在何艷眼前。
“先不接。”何艷說道。但那個電話像誠心同他們過不去,如同一個吵鬧的小女孩一樣,一直驚叫著。“她有什麼事呢?”
“當然是要錢。要她第三次的100萬呀。”
又是100萬,何艷記起根據她倆簽的合同,早該付了。但她哪兒來的錢,缺口太大呀。這時牛默很冒火,他對這個特殊又不買他賬的女人很有意見。
“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嗎?明天的事她來嘛!”
豈止是明天的事,所有的事都可以找她呢!何艷記起,這個女人不僅和兩個書記好,而且同易水縣農行行長的關係也好,有她這顆子彈,真可以導演一場精妙絕倫的好戲呢。一個醞釀已久的方案開始活起來。她極力平靜地問:“我們賬上還有多少錢?”
“48萬。”吳麗說。
“黃副縣長的姑爺買的商場沒談好?”
“那哪是買喲,幹脆說送算了。”牛默很不高興。
“總價多少?首付多少?”
“他希望總價110萬,首付30%,33萬。”吳麗說。
“就110萬,但首付50%,55萬。”何艷豎起食指道,“吳麗,明天中午之前你必須給我準備100萬!”她站了起來。
“好,你馬上通知朱蘭,今晚我同她在翡翠樓見面。”她對牛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