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拔弩張
以周嵩那種張揚的性格這樣去上書,並不讓人感到意外。
然而,政治鬥爭中,決定取舍的關鍵因素還不在于此,在于利益。周嵩與王敦的親哥哥王含是兒女親家,周嵩的女兒嫁給了王含的大兒子王瑜。王敦無子,將哥哥王含的二兒子王應過繼給自己做兒子。除此之外,在周嵩嫁女的過程中(史書沒有明言是否是此次嫁女),周嵩的門客切斷道路,公然刀砍過路的老百姓,並在建康左尉前來維持治安之時,又將維安官吏砍傷。時任禦史中丞的劉隗嚴厲地彈劾了周顗,以其身為哥哥教導不力而免去了周顗的官職。可以說,周嵩與劉隗勢不兩立。而王含也曾經因為任用下屬不當,被劉隗彈劾,史稱“王氏深嫉之”。所以,在對付劉隗和刁協問題上,周家與王家是存在共同利益的。
實事求是地說,在這場與王氏的爭鬥中,司馬睿首先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對司馬睿的行為,王導等人十分不滿《晉書王敦傳》稱,“導等甚不平之”。,但因為王導身處建康,也只能忍耐。而王敦手握六州之兵,情況就有所不同了。他直接上書司馬睿表達自己的不滿:“過去您曾經說過‘我與卿以及茂弘(王導字)應該成為管仲和鮑叔牙那樣的摯友’。我出外任職已經將近十年了,您給我的諸多教誨也忘掉了不少,但是您說的這句話,我卻銘記在心。我私下還尋思著,過去您給予的恩情不至予突然間就消失了。前一段,您重用王導,不僅任命他為揚州刺史,而且還錄尚書事、假節都督六軍,世俗之人一定會有毀謗。但是,當今所謂的王佐之才,能夠超過王導的,我真是還沒有見過。王導輔佐您多年,盡心盡力,並且王導性格縝密,尤其具有忍耐力,有文章才能,動靜咨詢,將會公私得所。過去那些有作為的霸王之主,何曾不與重臣有始有終!以王導之才,怎能沒有過失?您只要對他要求不過分,用其所長,補其所短,他一定能將功補過。”王敦的奏表送來以後,王導為了避免與司馬睿的關係鬧僵,又把奏表退回給了王敦。王敦接到後,又一次派人送來,交到了司馬睿的手中。
雖說王氏與司馬睿之間的矛盾已經弄得朝野皆知,但要兵向建康,畢竟是事關身家性命的大事,非同小可。到迫不得已,王敦也是不能走那一步,況且從技術層面上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是因為,王敦駐守著武昌,雖然可以輕松順流而下,直至建康,可是武昌北面的襄陽卻還駐著“遠近悅服,智勇過人”的周訪。除了周訪以外,嶺南還有能徵慣戰的陶侃,豫州還有忠義善戰的祖逖。一旦自己領兵東下,這些人保不準要抄自己的後路,因此王敦也有顧忌,非常苦悶。
王敦比王導和司馬睿整整大了十歲,面對如此復雜的朝局和北方淪陷的國土,再看看自己霜染的頭發,王敦的內心應該是五味雜陳。據《世說新語》記載,每次喝酒後,王敦總愛吟誦曹操的《龜雖壽》:“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他邊吟邊用如意狠狠地敲打唾壺,把唾壺沿都打得坑坑洼洼的。
不過,到了大興三年(公元320年)的八月,事情又有了轉機:61歲的周訪因病去世了。
周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周撫被司馬睿留在建康做官,周訪死後,襲爵,改任武昌太守。周撫到武昌以後,王敦把他引入自己的幕府,做了自己的從事中郎,自此周撫與鄧岳一起成為了王敦的爪牙。周訪的次子周光,11歲的時候去拜見王敦,王敦問你們郡有誰堪當領兵大將?周光說,沒有見能超過我的人。如今,王敦任命其為寧遠將軍、潯陽太守。周訪一死,王敦來自北方的威脅在瞬間被化解掉了。
周訪死後,作為上級的王敦,就臨時任命自己的從事中郎郭舒北上襄陽,暫時監管襄陽的部隊,這當然是王敦擴充自己實力的一個重要舉措。司馬睿自然不會坐視,不久他就正式任命湘州刺史甘卓為梁州刺史、安南將軍、假節,都沔北諸軍,鎮守襄陽,同時徵召郭舒為尚書右丞。司馬睿此舉一是為了搶奪地盤,二是意在瓦解王敦的陣營。王敦豈能不知?他拒絕執行司馬睿的命令,強行留下了郭舒;而甘卓本非純臣,再加上已經年老,梁州不再讓王敦感到忌憚。
甘卓升任了梁州刺史,就空下了一個湘州刺史的缺。
在王敦看來,皇上既然讓甘卓接任了梁州刺史,應該讓我的人去做這個湘州刺史吧!因此,他上書司馬睿,請求任命自己的親信沈充擔任湘州刺史。《晉書王敦傳》稱王敦想讓自己的從事中郎陳頒去做,此處據《晉書譙王承傳》。司馬睿找到譙王司馬承,把王敦的奏疏交給司馬承看。他不無憂慮地說:“這些年來,給王敦的職位已經夠多了,可是他還貪心不足。這可怎麼辦呢?”
司馬承說:“陛下您不早做準備,大難就將要到了。”
司馬睿說:“湘州位居上遊,是交州、廣州和荊州三地的結合部,歷來為用武之國,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叔父您去做湘州刺史,怎麼樣?”
司馬睿的意思當然是為了牽制王敦。司馬承表示從命,不過他說:“湘州經過杜弢之亂杜弢,字景文,蜀郡成都人。曾為醴陵令,流民共推為主,自稱梁益二州牧、平難將軍、湘州刺史,隱然與晉廷相抗。元帝派王敦、陶侃等討降,杜弢部因敗而互相猜忌,降晉者日增。後與陶侃相攻屢敗,眾軍潰散,杜弢逃遁,死于途中。,已經非常荒殘。你留給我三年時間,我就可以率眾為國效力。如果三年以內發生什麼變故,恐怕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于是,司馬睿任命司馬承為監湘州諸軍事、南中郎將、湘州刺史。這無疑是在王敦的統治區里嵌入一枚楔子,令王敦十分不快。
當司馬承上任路過武昌的時候,他脫下戎裝去拜見王敦。王敦在酒宴上對司馬承說:“大王是位文士,恐怕不是將帥之才啊!”司馬承回答:“大人還是不了解我啊,難道說鉛刀就不能一用麼?”宴會後,王敦對自己的左右說:“此人不知道害怕,故意說出大話,這正是怯弱的表現,能有什麼作為?”于是,王敦聽任司馬承到湘州去上任。
司馬承上任以後,厲行節約,十分稱職。王敦擔心會對自己不利,假稱將要北伐,徵召湘州境內所有的船只。司馬承明白王敦的用意,只送去了一半。
安排譙王司馬承做湘州刺史,是司馬睿瓦解王敦的第一步。消息傳來的時候,有人就嗅出了風雨欲來的氣息。當時的湘州主薄鄧騫嘆息著說:“湘州的災禍,大概就來源于此吧。”
第二年即大興四年(公元321年)五月,也就是石勒剛剛攻下厭次、俘獲段匹磾、平定河北後的一個月,司馬睿下詔,將中原平民流落到揚州各郡為奴的流民,全部免除奴客身份,徵召為兵,並取將吏的奴客負責運輸糧草。
司馬睿之所以這樣做,實屬無奈之舉。這些北來流民依附于高門大族,數量極眾。正如《晉書食貨志》記載的應詹奏疏所稱:“下及工商流寓僮仆不親農桑而遊食者,以十萬計。”這不僅使得中央的兵源嚴重短缺,而且,也造成了政府稅收的銳減。《文獻通考》卷一百五十一《兵制》也稱:“元帝南渡,調兵不出三吳,大發毋過三萬,每議出兵,多取奴兵。”相反,此時的王敦身為侍中、大將軍、都督荊州江州揚州湘州交州廣州六州諸軍事,力量卻十分強大,形成了“枝強幹弱”的局面。司馬睿有了自己的心腹,也實行了所謂的“刻碎之政”,但要預防王敦叛亂,還遠遠不夠。于是,他就採納了劉隗、刁協的意見,徵發高門大族的奴客為兵。
與之相配合,司馬睿頒發了佔客之令,大幅度削減一品、二品官員的奴仆田客數量,相應地增加三品以下官員奴仆田客的數量,具體規定:一、二品官可佔佃客四十戶,每低一品減少五戶,而佃客按一定比例向主人交納實物地租,不負擔國家課役,佃客不自立戶籍,他們的名數按規定要注入主人的戶籍中。這一舉措,當然直接侵害了高門大族的利益,不過也沒有拉攏住低級官吏,因為東晉的戶籍制度本不十分嚴格,官吏在規定的限額以外偷偷佔有佃客的事情,也屢見不鮮。因此,這次大規模的清查活動,史稱“眾庶怨望之”。
緊接著,司馬睿于大興四年七月,拜戴淵為徵西將軍、都督兗豫司冀雍並六州諸軍事、假節、司州刺史,加散騎常侍,以散騎常侍王遐為軍司;將登基時候投書勸進的一千人招募為軍官,調發揚州百姓家奴一萬人組成部隊鎮守合肥;以劉隗為鎮北將軍、都督徐青幽平四州諸軍事、青州刺史,鎮守淮陰,命令應詹作為劉隗的軍司。
司馬睿將兩人調為外任,當然是以討賊為名,不過誰都知道是為了防備王敦。司馬睿對二人寄予厚望,部隊臨出發的時候,司馬睿親自到軍營里為二人踐行,犒勞將士,飲酒賦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