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個時期以來,明清故事十分流行,不論是相關小說、電視劇還是專論權謀智慧的圖書,都大量涌現,原因何在?這恐怕不僅僅與人們的好奇心有關,更重要的是這些故事充滿了現實感,如收視率極高的電視劇《雍正王朝》、《走向共和》就是如此。有一些故事很好地表現了中國人深層的文化心理,曾國藩熱就是典型的例證。
曾國藩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是中國歷史上最後一位學者兼“賢相”的典型,是最後一個能夠體現這種理想人生模式的人。自曾國藩以後,就只可希其名,而無可見其人了。
那麼,今人為什麼對曾國藩表現出如此之大的熱情呢?從前幾年的《曾國藩家書》熱,到現在的《曾國藩》小說熱,一直“熱情”不衰,難道人們忘記了他是鎮壓太平天國農民起義的元兇了嗎?
從政治角度看問題往往是短淺的,從文化角度看問題往往是深遠的。要了解人們對曾國藩的熱情,還得從傳統中國人的做人理想說起。
一般說來,傳統中國人的理想有兩條:一是做官,二是成名。做官實惠,成名可以不朽,如果能把二者集于一身,那就妙之極矣!
做官是中國人夢寐以求的理想,“榮華富貴”四字可謂形容盡了做官的好處,對于極為實在的中國人來說,如能得享高官厚祿,可謂不枉此生了。因此,中國人歷來就對官有著敬畏和崇拜之情。
只做了官還不夠高雅,如果能成為賢人甚至聖人,那就更加完美了。中國人歷來對于先賢聖哲有一種神秘的敬畏感,認為他們不僅是天道的代言人,還是神明的象徵,一般人尊重聖賢,讀書人尤其如此,他們最大的願望大概不是當皇帝,而是成為“帝王師”。
其實呢,名、利往往是黏結在一起的,所以,在圖得官位、名譽的同時,往往就有了實利,像孔聖人那樣一生窮困潦倒、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的情形畢竟是個別的,而中了狀元、做了大官、發了大財的情形才是普遍的,所以,中國人往往把名、利看做一回事。
但二者畢竟還是有區別的。商人賺錢,還是為傳統觀念所鄙視,土地主有錢,也為城里的人看不起,因此,像曾國藩那樣,既是晚清統治集團中最大的實力派,是名震中外的“聖相”,還是學術界的領袖,把官、權、名、利結合得十分完美,就成了傳統的中國人的理想形象。
的確,在曾國藩的身上,虛名與實利都得到了集中的體現,他這一輩子實在沒有白過,吃喝玩樂佔了,叱吒風雲佔了,行權用勢佔了,建功立業佔了,舞文弄墨佔了,壽終正寢佔了,總而言之,功名利祿四字全佔去了,可謂佔盡了在中國人看來令人羨慕追求的一切好處。
因此,曾國藩在沉默了一百多年以後,能夠重新喚起人們的熱情,也就不足為怪了。只是,一般人能夠學其一面已屬難得,更無機會能夠全面模倣效法。
歷史上的曾國藩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他是一個爭議很大而且極其復雜的人物,在他身上,可以說集中了中國傳統官僚的所有特點,也摻雜了一些文人的品格。前人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叫做“譽之則為聖相,讞之則為元兇”,其意是說如果稱讚他的話,可以把他看做是一位“聖相”,如果審判他的話,又可以把他看做是“元兇”。其實,曾國藩遠比此定論要復雜得多,說他是“元兇”則可,說他是“聖相”則還不太夠格。只是出于簡便,一般都這麼評價他,這里也暫借此論來分析一下曾國藩其人。
曾國藩因鎮壓太平天國起家,是由“元兇”走向“聖相”的,我們就先從他“元兇”的一面說起。
曾國藩生于1811年(清嘉慶十六年),卒于1872年(清同治十一年)。湖南湘鄉人。曾國藩曾多次以“耕讀傳家”為驕傲,可見,曾國藩的家庭既非土地主,也非書香門第,而是中國傳統的理想家庭模式:多有田畝,衣食豐足,又能讀書著文、蚑詩作賦。先不說這種家庭理想體現了中國文化中什麼樣的精神,但它把種地之實與讀書之虛這兩件事結合得很好,則是確實無疑的,這種虛、實結合的家庭結構,對于曾國藩虛、實結合的人生品格,恐怕發生了重大的影響。
曾國藩的祖父不太識字,但務實能力很強,整治得家業興旺。他的父親得以有閒讀書,只是飽經寒窗之苦,才不過考了個秀才,做了孩子王。到了曾國藩這一代,卻是祖墳上冒出了青煙,一路科考順利。
曾國藩六歲入塾讀書;八歲學“五經”,讀八股;十四歲赴長沙應童子試,成績一等;二十二歲中秀才,兩年後就學于中國著名的學府岳麓書院,同年曾入京會試未中,後刻苦攻讀經史;至二十八歲再次入京會試,中進士,從此官運亨通。
曾國藩兢兢業業,獲得了清廷的賞識,連連升官,至三十七歲升為二品官。他曾十分自負地說過:“湖南三十七歲至二品者,本朝尚無一人。”可見,曾國藩還是把做官當做人生第一要義的。在這期間,他歷任工、刑、吏部的侍郎,可謂春風得意。
但如果歷史不給他提供特殊的契機,他是不會成為現在的曾國藩的,他也許只會像無數個封建官僚一樣,默默無聞地度過一生。太平天國農民起義軍的出現,給他提供了一片廣闊的歷史舞臺。
1851年,中國歷史上最後一次大規模的農民起義爆發了。在洪秀全的領導下,太平天國起義軍從廣西桂平縣山區衝破重圍,像一股滾滾的洪流,以不可阻擋之勢向北推進,僅用了兩年時間,就攻克了南方重鎮江寧(今南京),並改名天京,定為國都。清政府的軍隊可謂是望風披靡,一觸即潰。在這種情況下,清政府感到沒有力量組織軍隊、調集兵力圍攻起義軍了,只好像東漢末年朝廷鎮壓黃巾起義一樣,讓各地自己建立地主武裝,稱為團練。這些武裝力量由當地的官僚和地主聯合組建,具體指揮權屬于組建者。
鹹豐皇帝于1853年下令長江南北的在籍官紳組建團練,曾國藩因家在湖南的湘鄉,就積極響應鹹豐,于這一年回到家鄉,協同湖南巡撫張亮基辦理團練。從此,曾國藩開始了他的“元兇”生涯。
曾國藩在同鄉儒生羅澤南的幫助下,先建立起了一支數千人的隊伍,然後逐漸擴大。他十分了解清朝八旗兵、綠營兵的腐敗,因此,在組建隊伍時,首先注意了從平民當中招募士兵,絕不引進官僚子弟,其次是他十分注意宗族關係,把軍隊組建成一個血緣家庭性質的組織,以增強戰鬥力。
曾國藩的軍隊與清軍和其他團練武裝相比,有如下明顯的特點:
一、士兵均來自質樸壯健的湖南鄉民,既易于訓練,又勇悍善戰,堅決拒收城鎮油滑市民和老兵油子,以免帶壞了隊伍。軍官則多來自他的親友中的讀書人,要求肯為“衛道”、“忠君”而獻身,不能急功近利,堅決杜絕清廷八旗貴族軍官的爭權奪利傾向。
二、把父子、兄弟以及有其他血緣親屬關係的士兵編在同一組織內,利用宗族親緣關係維係士兵,使士兵打仗時能互相救助,且只能勝利,不能失敗。一旦失敗,全宗族就會遭到滅族之禍。曾國藩的這一招的確十分有效,把一支國家的軍隊變成了宗族軍隊,所謂“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果然大大地提高了戰鬥力。這一創舉也開了中國近代軍閥的先河。
三、在組織上,曾國藩規定,每營士兵只服從營官一人,全軍只服從曾國藩一人。這樣既提高了組織指揮的戰鬥力,也為曾國藩建立了一支私人的軍隊。
曾國藩雖然堅決反對滿族人擔任一般的軍官,以免影響戰鬥力,但為了取得朝廷的信任,他特別推薦了滿族人塔齊布為湘軍大將,薦舉多隆阿為湖北將軍,在一切準備完成後,曾國藩的這支湘軍開出湖南,準備同太平軍作戰了。
1854年(鹹豐四年)5月,曾國藩率湘軍出戰,在岳州與太平軍接觸,沒想到一戰即潰。曾國藩出省時共有湘軍一萬,包括水、陸軍各五千,連其他人等共一萬五千多人。岳州一戰,水師被徹底擊垮,幾乎全軍覆沒。曾國藩可能是從未受過失敗的滋味,經受不住這種打擊,便投水自殺。他的部下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位湘軍統帥死去,趕忙把他救了出來。
曾國藩羞憤交加,下大力氣整頓湘軍,過了三個月,再戰岳州,于6月份攻陷。同年10月,曾國藩督戰,經過激烈的爭奪,又攻下了武漢。曾國藩這時總算報了岳州之敗的仇,情緒高漲起來,叫囂道:“肅清江面,直搗金陵。”
1855年(鹹豐五年),曾國藩進逼九江。這時,太平天國起義軍開始認真對付曾國藩了,派石達開為統帥,大舉向西增援。石達開是一位智勇雙全的著名將領,他設計把曾國藩的水師誘入鄱陽湖,再堵住湖口,打敗了湘軍,焚燒了戰船。曾國藩看到苦心經營的水軍又一次化為泡影,連自己的坐船都被燒掉了,不得不只身逃走,更是羞憤交加,再次投水而死。這次投水幸虧被部下拉住,免受了入水之驚。曾國藩兩次投水,未得其死,也許僅是做做樣子,並未真的想死,只是收攏人心而已。
石達開打敗了曾國藩的這支在當時看來生氣勃勃的軍隊,太平軍又打破了清軍的江南大營和江北大營,軍事上威震全國,大有奪取全國之勢。可就在此時,太平軍內部發生了嚴重的分裂,為爭權奪利相互殘殺,楊秀清、韋昌輝、秦日綱等著名將領先後被殺,兩萬多精銳死于內亂,石達開又帶十萬精兵出走。太平天國從軍事上的全盛時期走向了軍事上的下坡路。
此時,曾國藩趁機再奪武漢,並在與陳秀成激戰後奪得安慶。1860年(鹹豐十年)8月,曾國藩受命為兩江總督,督辦江南軍務,有了更大的指揮權,遂派三路軍馬發起進攻:李鴻章率自己的淮軍保上海進攻蘇南,曾國荃率主力進攻天京,左宗棠進攻浙江。太平軍由于士氣低落,戰鬥力大大下降,所以連吃敗仗。再加上英國“常勝軍”的支持,無錫、常州、蘇州等地連續失陷。1864年(同治三年)6月3日,洪秀全在絕望中死去。
曾國藩的湘軍入天京後,見人即殺,見屋即燒,以至“秦淮河屍首如麻”。湘軍見物即搶,“子女玉帛悉數掃入湘軍”。曾國藩完成了他率湘軍攻滅太平天國起義軍的“元兇”的使命,由于他善于玩弄權術,接著又一步步地登上了“聖相”的位置。
曾國藩在攻打太平軍十二年的歷程中自然並非一帆風順,他數次戰敗,兩次投水自殺,還有一次因害怕李秀成的大軍襲來而數日懸刀在手,準備一旦兵敗,即行自殺。他雖然忠心耿耿,但還是屢遭疑忌。在第一次攻陷武漢之後,捷報傳到北京,鹹豐帝大為高興,讚揚了曾國藩幾句,但鹹豐身邊的近臣說:“如此一個白面書生,竟能一呼百應,攻克武漢,並不一定是國家之福。”鹹豐聽了,默然不語。
曾國藩也知會遭人疑忌,便借回家守父喪之機,帶著兩個弟弟(也是湘軍重要將領)回家,辭去一切軍事職務。過了近一年,太平軍進攻盛產稻米和布帛的浙江,清廷恐慌,又請他出山,並授他兵部尚書頭銜,給了他軍政實權。不久,慈禧太後專權,認為滿人無能,就重用漢人,為曾國藩掌握大權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歷史契機。
1862年(鹹豐十二年),曾國藩被授以兩江總督節制四省軍政的權力,巡撫、提督以下均須聽命,不久又被賜以太子太保頭銜,兼協辦大學士。自此以後,曾國藩在清廷中有了舉足輕重的位置。
曾國藩急流勇退的方式進一步獲得了清廷的信任,在取得了大權,進攻太平軍勝利以後,他仍然小心翼翼。由于曾國藩的湘軍搶劫吞沒了太平軍的很多財物,使得“金銀如海、百貨充盈”的天京人財一空,朝野官員議論紛紛,左宗棠等人還上書彈劾。曾國藩既不想也不能交出所擄財物,因此他在進京之後,急忙做了四件事:一、因怕權大壓主而退出了一部分權力;二、因怕湘軍太多引起疑忌而裁減了四萬湘軍;三、因怕清廷懷疑南京的防務而建造旗兵營房,請旗兵駐防南京,並發全餉;四、蓋貢院,提拔江南士人。
這四策一出,朝廷上下果然交口稱譽,再加上他有大功,清廷也不好再追究什麼。他的恭謹態度,更加深了清廷對他的信任,于是又加恩賞以太子太傅銜,賞雙眼花翎,賜為一等侯爵,子孫相襲,代代不絕。至此,曾國藩榮寵一時。
曾國藩還曾打過捻軍。捻軍首先在淮北一帶零星起事,後逐漸匯成大流,又得太平軍相助,遂成大勢。清廷本想派蒙古貴族僧格林沁鎮壓,以顯示並非只有曾國藩一類的漢人才有用,但僧格林沁被捻軍擊斃,無奈又得派曾國藩出馬。曾國藩不像僧格林沁那樣緊追捻軍,而是堅壁清野,實行圍堵的政策,後來還是被捻軍衝破,終于無功。後經曾國藩的學生李鴻章出馬,才算壓住了捻軍。
曾國藩還是洋務運動的重要人物之一,他讚成購買洋船洋炮,又派李鴻章等人“師夷人之長”,學習洋人的技術,網羅科技人才,建立槍械工業,對開礦等也有所提倡。他還注意選拔人才出國學習,在國內也主張設立學館,培養人才。
曾國藩之所以成為所謂的“聖相”,“聖”就“聖”在他是封建道學的理論家和實踐家。曾國藩極為推崇程朱理學,並且深入研究,提出新的理論,認為做學問就是為了恢復人性,就是恢復天地間的“理”和“氣”,使人這一正氣的凝結物載以封建道德的靈魂。這一點,與程朱理學的思想脈絡是完全一致的,都是維護封建道德的。
他還特別推崇先秦時期的“內聖外王”的理論,即在思想品德上要提高修養,向聖人靠攏,在實際能力上要有王者風范,能匡時濟世。曾國藩確實身體力行了這一理論,算得上言行一致。
他在訓詁學等方面也很有成就。學術上的造詣和他的權位結合起來,在當時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再加上他親手培養了許多學生,提拔了很多士子,因而在學術界產生了相當的影響,當時有許多人把他吹捧成所謂的“聖相”。曾國藩還親自實行他的理論,未回鄉組織團練以前,在京中做官時就十分注意修身養性,特別是在“靜”字上下工夫。
他的生活起居極有規律:早起、靜坐、養氣、保身、讀書、寫字等,每日堅持記日記。這套做法連他的老師都很推崇,當朝皇帝也多有嘉評。也許正是因為他做出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吧,才官運亨通。
曾國藩在晚年時,即便在軍旅之中,也未忘記修身,強調立志、求知、敬恕、忠信、反省、慎獨、謹言、有恆、勤儉、謙虛等。其目的,如他的“內聖外王”理論一樣,還是“始于修身,終于濟世”。
曾國藩始終不忘“半耕半讀”的生活,這是一種虛實相間的,進可攻、退可守的生活。他一直認為這是最為理想的生活方式,並在家書中不斷告誡子弟,必須以耕為本、以讀為先,佔住了這兩條,家族就可長保富貴,就可立于不敗之地。他的許多告誡子弟的話被家人保存下來,成為像《顏氏家訓》那樣為人們所重視的家訓律條。
1872年(同治十一年)2月,曾國藩在遊園時忽覺足麻,被兒子扶進屋後端坐休息,無疾而終。
也許,曾國藩從未想過自己在去世百余年之後會引起人們的巨大熱情。因為他既不像二程、朱熹那樣給後人留下了巨大的精神財富,也不像諸葛亮那樣是人們所敬仰的保國愛民的賢相典型,但是,他卻留給了人們深深的思考:在中國封建社會的末期,何以會出現這樣一位人物,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二程、朱熹可以被當做聖人來供奉,可望而不可即,無人去同他們攀比,就像皇帝也從不同孔子爭高低一樣;諸葛亮那樣的賢相也可供奉在廟里,享受煙火祭祀,當做神來膜拜。可曾國藩不同,他既不可被當做聖賢來敬,也不可被當做神佛來供,他是一個人,一個世俗中的人,一個集世俗的名、利于一身的人,一個可供效尤的集世俗的名、利于一身的真實的人!
經歷了現代歷史的風風雨雨和當代歷史的轟轟烈烈,人們也許疲憊了,並沒有找到當初為自己設計的人格理想,並且已經感到了理智的枯竭與情感的焦慮,于是就回過頭來,想在被他們所拋棄的東西中再尋找精神支柱。
當他們折頭而回時,忽然發現了這麼一個人,于是,熱情便來了!
然而,這熱情是好是壞,現在評說,還為時過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