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中國人其實非常解放,無不敢想,無不敢幹。西方許多國家的王室維持了四五百年甚至一兩千年,這在中國人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中國人生來就容易做開天辟地的夢,許多人還真的心想事成,否則,中國歷史上哪來的那麼多朝代呢?
然而,開國要有“道”。若回過頭來看看,就會發現權力的轉換有這樣一條重要的“歷史規律”:始作俑者未必成功,後繼者才能完成大業。
中國歷史上,陳勝、吳廣首倡起義,但來勢雖猛,卻很快被秦軍鎮壓下去,陳勝、吳廣也隨之身亡。在陳勝、吳廣起義的旋風里,項羽、劉邦分別拉起了各自的隊伍,于抗擊秦軍的過程當中“壯大了人民隊伍”,最後推翻了秦朝。後來楚漢相爭,劉邦戰勝項羽,建立了西漢王朝。西漢末年,綠林、赤眉起義軍把王莽的大軍打得一敗涂地,但最後成功的不是首倡起義的王匡、王鳳和樊崇等人,而是隨之起義的漢室宗親、南陽豪強地主劉秀。劉秀後來壯大了自己的勢力,攻滅了義軍,重建了漢朝,稱之為東漢。在反隋的農民大起義中,翟讓、李密領導了瓦崗軍,竇建德曾建大夏國,杜伏威等人也領導了一支強大的起義軍。這三支起義軍都未得到天下,倒是後來反隋的關隴貴族李淵、李世民父子既鎮壓了農民起義軍,又推倒隋朝,建立了唐朝。元朝開國也是如此,成吉思汗雖具雄才大略,也只是統一了蒙古各部落,稱為大汗,到了其子孫的手里,才滅金國和南宋,統一了中國。明朝的建立跟漢朝、唐朝的建立極其相似。韓山童、劉福通首舉義旗,創建紅巾軍,聲勢浩大,元朝為之震動,但紅巾軍不久便敗亡了,倒是其部下朱元璋率領義軍一部渡過難關,獲得了發展,既推翻了元朝,又打敗了陳友諒的另一支義軍,最後建立明朝。清朝的建立跟元朝十分相似,清朝的奠基者努爾哈赤,也像成吉思汗一樣,只是統一了各個部落,他雖稱清太祖,實未統一全國,真正的清朝的開創者,是他的後代。
如此算來,中國古代竟有一大半王朝是以這種方式建立的。為什麼開創者很難成功,而後繼者卻易于成功呢?其實,這並非上天不公,而是改朝換代的一種規律。其原因很簡單。一,開創者往往只能對舊的王朝作猛烈的一擊,大多不能持久,起義隊伍要經過一個分化重組的過程。二,開創者往往不是能夠做政治家的人,只能振臂一呼,逞血氣之勇,缺少一個淘汰選擇的過程,因缺少經驗,所以易于敗亡。三,後繼者有三條優勢:其一是舊的王朝已受重創,處于搖搖欲墜的狀態,易于將其擊垮;其二是後繼者繼承了前人的經驗,不必再走彎路;其三是後繼的領導者多是從艱苦的鬥爭中磨煉汰選而來,具備了做政治家的品格。有此三條優勢,也就易于取得成功了。
取得王權,開國帝王要做的第一件事和最主要的事是什麼?毫無疑問,是固權。所以,固權乃開國帝王第一義也。
開國皇帝何以比其他後繼皇帝更需固權呢?
其實道理很簡單,一是開國時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各色人等都有混進開國隊伍的可能,如不清理,將來會釀成大禍;其二是開國期間有許多人手握重兵而又威望很高,如不誅殺,則功高震主、才大壓主和權大欺主三位一體,將來必成後患。
至于第三點,則要計之長遠,為子孫謀劃了。關于這一點,朱元璋的“棘杖”之喻可謂意味深長。史載,朱元璋要賜死開國功臣李善長時,太子朱標曾向朱元璋進諫說:“皇父誅殺的人太多太濫了,恐怕有傷和氣。”朱元璋聽了,默無一語。第二天,他又把太子叫來,將一根長滿刺的荊杖扔在地下,要太子撿起來,太子面有為難之色,朱元璋笑道:“我讓你拿著棘杖,你認為棘杖上有刺,怕傷了手,若是把棘刺除去,就可以不必擔憂了。我現在誅戮功臣,便是替你把刺去掉,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用意嗎?”誰知太子卻是一位飽讀聖賢書的書生,聽了父親這話,大不以為然,反而叩頭道:“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這話明擺著說朱元璋是一個昏暴的君主,朱元璋大怒,當即提起身前的幾案擊打太子。幸虧太子在驚慌中拋出負子圖,使朱元璋憶起了與馬皇後背負太子同陳友諒作戰的艱難歲月,太子才免遭殺戮。
在中國歷史上,為鞏固權力而殺人最多的開國皇帝,恐怕非明太祖朱元璋莫屬了。朱元璋興胡黨和藍黨大獄,殺人數萬,開國功臣誅戮殆盡,確實避免了異姓王的造反,但他費盡心機,卻無法避免骨肉相殘。燕王朱棣起兵造反,終于奪了建文帝的權,對親族誅戮之殘酷,可謂史無前例。
歷史不是一匹馴服的馬。像朱元璋那樣徹底地殺掉功臣,很難將皇位維持長久;像東漢光武帝劉秀那樣“以柔治國”,未殺一個開國功臣,而是與之結為姻親,但裙帶的柔情終于抵擋不住旺盛的權欲,還是招致了外戚和宦官專權的巨大弊端。那麼舍其兩極,取其中間,採取又打又拉,拉、打結合的辦法是否可以呢?中國的歷代王朝中也有做過不少這樣嘗試的,似乎也不太成功,怎樣才能避免殺戮和混亂呢?難道歷史就是用鮮血和權力的“棘杖”組成的嗎?
孟子說:“不嗜殺者能一之。”其意是說以仁行事才能得天下、保天下。但這一信條,在歷史上實現了多少呢?
明朝初立之時,朱元璋確實是宵衣旰食,每天忙到深夜,早上又早早起床,接見大臣,批閱奏章,沒有什麼文化娛樂活動,衣食起居也十分儉樸。盡管如此,在戰爭中崛起的新的地主、官僚還是用各種方法營私舞弊,盤剝農民,一些跟隨朱元璋南徵北戰的功臣夙將也恃功自傲、恃權自專,或是徇私枉法,或是巧取豪奪,剛剛緩和的農民矛盾又趨尖銳,許多地方竟爆發了小股農民起義,再加上北方元朝的殘余勢力還在不斷騷擾,東南沿海一帶又有倭寇出沒,剛剛建立的明朝處于內憂外困之中。
在這種情況下,朱元璋採取了一係列的固權措施。
第一,改革官制。
削弱了中書省和大都督府的權力,把這兩個主管行政和軍事的要害部門分成幾塊,又把親王派往各地監軍,這樣,大權就集中到皇帝一人的手中了。
第二,建都察院,下設十三道監察禦史,施行嚴刑峻法。
都察院的權力是糾察百官的得失。監察禦史的官品雖然只有七品,但什麼話都可以說,什麼大官都可以告,凡是大臣姦邪、擅作威福、小人構陷、擾亂視聽,以及貪贓枉法、變亂祖制和學術風氣等都在糾劾的范圍之內。
《明律》中的許多規定在今天看來確實是十分殘酷的,例如:凡姦邪進讒言使未犯死罪而致死的人,處斬;如有人犯了死罪,有人用巧言進諫,使之免于死罪的,進言者也要被處斬;即使是掌管刑律的官員,如果聽從了上司的主使,減輕或是加重了罪犯的刑罰,也要被處死,並將其妻子充作官奴,家產沒入官府。對于貪污,朱元璋的認識十分深刻,認為這直接關係到政治風氣乃至國家的生死存亡,他說:“吏治之弊,莫過于貪墨。”認為此弊不除,欲行善政,絕無可能。于是,《明律》規定,官吏必須廉潔奉公,即使因公出差乘坐公車,也不能捎帶私人財物,附載衣服等不得超過十斤,每超過五斤打十鞭,十斤加一等,直至笞至六十鞭。凡貪污者,至輕之罪也要發配到北方邊地,如果貪污數額折價超過六十兩銀子以上,處以梟首、剝皮、實草之刑。其具體的做法是把犯官先砍去頭,然後再剝下皮,把頭挂在桿子上,把皮包上草秸,放在衙門口旁邊的土地廟外,或是擺在公座之旁,其用意是警告後來的官吏,不得再行貪污。朱元璋的這一招雖不太人道,卻十分有效,法令實行不久,吏治果然有所好轉。
但盡管如此,還是有些官吏膽敢以身試法,1385年(洪武十八年),有人告發北平二司官吏李彧、趙全德與戶部侍郎郭桓勾結貪污,朱元璋迅速查勘,追出贓糧七百萬石。朱元璋大怒,把六部左右侍郎以下的官吏全部處死。經過拷打,又牽連了許多人,最後殺人總數,包括官吏和地主竟達數萬人之多。在這種嚴刑峻法和“運動”打擊結合的綜合治理下,洪武年間的吏治總算呈現出了新的面貌。
第三,對官吏實行特務統治。
朱元璋設立了巡檢司和錦衣衛,讓巡檢司專門負責盤查全國各地的過往行人,人們被限制在方圓一百里的活動范圍之內,如有超出,須事先弄得“路引”,這是防止人民串聯造反的重要措施;錦衣衛則是專門負責監視百官的動靜的,就連街衢之上,也滿布錦衣衛。這樣,吏民的一言一行都逃不過皇帝的耳目。一次,博士錢宰罷朝回家,在路上信口吟道:“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第二天上朝,朱元璋對錢宰說:“昨天做得好詩!不過我並未‘嫌’你啊,改作‘憂’字怎麼樣?”錢宰一聽,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跪下叩頭。好在朱元璋並不是要追究他的罪責,而是要顯示自己的無所不知,錢宰才算沒有惹出大禍。吏部尚書吳琳告老還鄉,已是無所作為,但朱元璋還是不放心,常派錦衣衛去監視他。一天,特務向田間插秧的一個老農夫問訊道:“這里可有個退了休的吳尚書嗎?”那老人拱手答道:“我吳琳便是。”朱元璋得到了這一消息,知道吳琳並無異志,十分高興,獎賞了吳琳。大學士宋濂是著名的學者,對朱元璋可謂赤膽忠心,但朱元璋還不放心,經常派特務監視。一天,宋濂在家請客,特務竟把赴宴人等乃至菜肴全都列單匯報給了朱元璋。第二天上朝,朱元璋問宋濂請客及菜肴的情況,宋濂把所請客人和菜肴情況一一據實回答,朱元璋聽後十分滿意地說:“宋學士所說皆實,沒有騙我!”國子監祭酒宋訥有一天在家生悶氣,監視他的人認為有可能是對皇上不滿,就偷偷地把他生氣的樣子畫了下來,交給了朱元璋。第二天上朝時,朱元璋問他何故生氣,宋訥做了解釋,朱元璋知道他生悶氣與朝事無關,才不追究。宋訥非常奇怪地問太祖怎麼知道他的家事,太祖就把那張畫像拿出來給他看,結果宋訥幾被驚倒。
就這樣,朱元璋掌握了臣下的一言一行,臣下深恐動輒得咎,真正做到了前人所謂的“慎獨”,哪里還敢有不臣之心呢?
第四,實行輿論控制,以建立他在人們意識中的崇高地位。
在時人看來,朱元璋的出身十分微賤,祖祖輩輩都是替地主幹活的農夫,而且他本人還做過和尚,因此,朱元璋做皇帝,不僅不符合當時的標準,簡直對民眾是一種污辱。尤其是許多貴族出身的文人,更是看不起朱元璋,根本不願出來做明朝的官。對于這部分文人,朱元璋毫不留情。
例如貴溪儒士夏伯啟叔侄兩人為了找借口不出來做官,竟致把手指截斷。朱元璋聽說了,就特意把他們招來,當面質問:“過去世道動亂的時候,你們住在哪里?”他們回答說:“紅寇竄亂之時,我們住在閩、贛一帶。”朱元璋一聽,勃然大怒,他起自紅巾軍,夏伯啟竟敢把紅巾軍稱為寇,實是膽大包天,當即下令把他們處死,並命令凡是不聽徵召、不與政府合作的知識分子,一律殺頭抄家。
無意當中冒犯了他、甚至被人無中生有地構陷的人,朱元璋也橫加殺害。例如,尉氏縣教諭許元為本府作的《萬壽賀表》中有“體乾法坤,藻飾太平”之句。其中“法坤”讀作“發髡”,即剃去頭發,朱元璋懷疑是諷刺自己當過和尚。“藻飾太平”與“早失太平”同音,這位教諭當然也就成了枉死城里的新鬼。懷慶府學訓導呂睿為本府作《謝賜馬表》中有“送瞻帝扉”,“帝扉”可讀作“帝非”,朱元璋也懷疑這是呂睿暗示他不能當皇帝,也將之殺頭。亳州訓導林雲為本州作《謝東宮賜宴箋》中有“式君父以班爵祿”,其中“式君父”可讀作“失君父”;祥府縣學諭賈翥為本縣作《正旦賀表》中有“取法象魏”,其中“取法”可讀作“去發”。朱元璋認為這些立辭都是對自己不敬,將他們全部處以死刑。逢年過節或是謝恩上表,這些文人總免不了要寫一些歌功頌德的話,誰知卻大遭其殃。最為怪誕的是杭州學府教授徐一夔為本府起草的《賀表》里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之句,這本是極盡頌揚的話,誰知朱元璋見了大發其火,他說:“‘生’者,僧也,這是罵我當過和尚;‘光’則禿也,說我是個禿子;‘則’音近賊,是說我當過盜賊。”這位拍馬屁拍到驢錭上的教授,只好嗚呼哀哉了。在這種嚴酷的文字獄的統治之下,文人學士只好縮頭縮腦,別說高談闊論,發表什麼政治見解,就是平時說話作文,也要小心萬分,否則,不知什麼時候,橫禍就會飛到自己的頭上。
朱元璋識字不多,卻特別忌諱有人在文字上衝撞他,對于能合他心意的一些詩文詞句,也格外見愛。一次,朱元璋微服出訪,到了江淮一帶的多寶寺,見寺中多宣多寶如來的佛號,就對侍從說:“寺名多寶,有許多多寶如來。”隨行的學士江懷素知道太祖又在考較群臣,就馬上趨奉道:“國號大明,無更大大明皇帝。”朱元璋一聽大喜,把江懷素提升為吏部侍郎。朱元璋在江淮一帶遇到以前的故友陳君佐,陳君佐少有才名,朱元璋就帶他出入淮揚一帶。一天,朱元璋在一家小店吃飯,忽有所思,又出對道:“小村店三杯五盞,沒有東西。”陳君佐脫口而出對道:“大明君一統萬方,不分南北。”朱元璋極其高興,想讓他隨侍左右,當一詞臣,陳君佐卻過慣了逍遙自在的生活,不願意隨侍,朱元璋也未勉強。又過了幾天,朱元璋遇一士人,見他文採風流,相問之下,知他是重慶府監生,朱元璋便命他屬對,自出上聯道:“千里為重,重水重山重慶府。”那士人也不假思索,開口對道:“一人為大,大邦大國大明君。”朱元璋聞言大喜,第二天就遣人送去了千兩黃金。
朱元璋用這些手段改善了吏治,鞏固了統治,樹立了自己的威信。同時,他對于一些謀反或是不馴的功臣,也決不手軟。“胡惟庸謀反案”和“藍黨大獄”不僅是明朝的兩次大獄,也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大獄。這兩次大獄共殺死了四五萬人,朝廷官員幾乎為之一空。自此以後,朱元璋的權力“棘杖”上的確沒有扎手的硬刺了。
在明朝的開國功臣之中,武臣立功最著者,當推徐達、常遇春;文臣立功最著者,當推李善長、劉基。劉基是一位奇人,他洞察世事,無有不中,對朱元璋封賞的官職多次拜辭不受,因為他知道朱元璋生性忮刻,很難容人,跟他共事長久,必不免有殺身之禍。而李善長卻官至右丞相,封韓國公,有驕矜之態。朱元璋漸感不滿,想換掉李善長,讓劉基為右相。劉基說:“善長是有功的老臣,能夠調和各將的人際關係,不宜馬上把他換掉。”朱元璋很奇怪地問道:“善長多次說你的短處,你怎麼多次說善長的長處呢?我想讓你做右相,不知怎樣?”劉基頓首說:“換相好比換殿中的柱子,必得用大的木材,若用小的木材,不折斷也必定仆倒,我就是那種小材,怎能當右相呢?”朱元璋問:“楊憲如何?”劉基說:“憲有相材,無相器。”又問:“汪廣洋如何?”又答:“器量惼淺,比憲不如。”又問:“胡惟庸如何?”劉基急忙搖頭道:“不可!不可!區區小犢,一經重用,必至轅裂犁破,禍且不淺了!”
不久,楊憲因誣陷人而被處死,李善長又被罷去相職,胡惟庸逐漸升為丞相。他聽說了劉基對自己的評價,懷恨在心,就誣陷劉基的兒子,又害了劉基。劉基憂憤成疾,被朱元璋派人護送回青田,不久去世。
害死劉基之後,胡惟庸更加揚揚得意,肆無忌憚。他恃權自專,朝中生殺陟黜之事,不待奏聞,就自行決斷,對于送來的奏章,他也先行拆閱,凡不利于己者,就藏匿不報。朝廷勢利之徒,竟走其門,胡家珍寶金帛,積聚無數。魏國公徐達看不順眼,就給朱元璋上了密本,說胡惟庸姦邪,應加誅除。朱元璋沒有相信徐達的話,反給胡惟庸知道了這件事,胡惟庸因此對徐達懷恨在心,就私下里買通了徐達家里的看門人,讓他誣告徐達。誰知弄巧不成,這計謀被自己的守門人報告了徐達,反而遭到了朱元璋的懷疑,胡惟庸每天上朝都提心吊膽,恐怕遭到不測,等了幾天,竟然沒事發生,才逐漸放下心來。自此他收斂了一陣。
後來胡覺得自己應當再找個牢靠的靠山,就看上了李善長,李善長雖不當丞相了,但還是十分受朱元璋倚重,經常出入宮廷。胡惟庸請人作伐,把女兒嫁給了李善長的弟弟李存義的兒子,胡惟庸有了李善長這一靠山,不覺又趾高氣揚起來。正巧,胡惟庸定遠老家宅中的井里忽然長出了竹筍,高及數尺,一班趨炎附勢之徒都說這是大吉兆,又有人說胡家的祖墳上每天晚上有紅光照耀天空,遠及數里。胡惟庸聽了,更覺得是吉兆,越發得意。
恰在這時,德慶侯廖永忠因擅自使用皇帝的龍鳳儀仗而被賜死。平遙訓導葉伯巨上書勸諫朱元璋,說他分封太多,用刑太繁,求治天下之心太過迫切,結果使得朱元璋大怒,把他關進大獄,活活餓死。安吉侯陸仲亨擅乘驛車,平涼侯費聚招撫蒙古無功,均被朱元璋下旨嚴厲責罰。汪廣洋罷相數年,由胡惟庸推薦,重登相位,不久又因劉基案被貶謫,汪廣洋知道胡惟庸的不法行為,但一直替他隱瞞,在二次罷相之後,出居雲南,不久即被賜死。
官吏屢屢得咎,使得朝廷之上人心惶惶,人人生怕禍及己身。尤其是汪廣洋被賜死,更使胡惟庸覺得震動,他知道朱元璋遲早要懲治自己,就下定了反叛的決心。
首先,他把那些遭到朱元璋懲治而心懷不安的官吏爭取過來,結成黨羽,然後又托親家李存義到他的哥哥李善長那里探聽口風,李善長知道這是禍滅九族的事,起初不肯應允,經李存義再三說明利害,最後默許了。
從李善長的態度里胡惟庸得到了鼓舞,于是加緊謀反的準備活動。他把一些亡命之徒結納為心腹,又暗地里招募了一些勇士組成衛隊,並把天下兵力部署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再派人去同東南沿海一帶的倭寇聯結,引為外援,還結交了一些掌握兵權的人,準備一旦事發,就起兵響應。他又秘密結交日本國派來的貢使,作為事敗之後的退路。
胡惟庸在覺得一切準備完畢之後,就于洪武十三年(1380年)正月,奏告朱元璋說京宅井中出了一眼甜泉,乃是大吉大利之兆,請朱元璋前去觀看。朱元璋竟信了他的話,車駕從西華門出發,準備前往。就在這時,內使雲奇突然闖入蹕道,勒住了朱元璋的馬韁繩,極力勸阻朱元璋,說是不可前往,由于情勢太急,雲奇聲調急促,以致不能說得明白。朱元璋見此情景大怒,以為雲奇放誕不敬,就喝命左右用金錘撾擊。雲奇斷了胳膊,撲倒在地,氣息奄奄,但卻用手指著胡惟庸宅第的方向。
這時,朱元璋忽然有悟,忙登上高處向胡惟庸的宅第方向看去,但見胡宅中隱隱透出兵氣,朱元璋大驚,立即發兵前往捕捉。不一會兒,羽林軍就將胡惟庸及埋伏的甲士捉拿歸案,經人對質,胡惟庸無法抵賴,只得承認。
胡惟庸被牽至市曹,淩遲處死。
朱元璋當然不肯罷休,派出官吏四處拷掠,把胡惟庸一案的新賬舊賬一同清算,由擅權枉法到私通日本、蒙古,再到串通李善長等人謀反,由此牽連到的胡惟庸的親族、同鄉、故舊、僚屬以及其他關係的人皆被連坐族誅,此案先後殺掉了三萬多人。
過了十二年,藍黨之獄又成。
涼國公藍玉,是著名的武將,也是開國功臣,但為人桀驁不馴。藍玉與太子朱標是間接的親戚,往來很親密。藍玉在北徵時看到燕王朱棣的行止,深感不安,回來後對太子說:“我看燕王在他的封地里實在是太威風了,其行止不亞于皇帝。我還聽說燕地有天子氣,願殿下細心防備,免生不測。”太子生性忠厚,不願生事,就對藍玉說:“燕王對我十分恭順,決不會有這樣的事。”藍玉見太子不信,只好自找臺階說:“我蒙受殿下的恩惠,所以才秘密地告訴你涉及利害的大事。但願我說的不中,不要被我言中。”
不久,太子病死,朱元璋覺得燕王朱棣為人陰鷙沉穩,很像自己,就想立他為太子,但一些大臣反對,覺得于古禮不合,也對其他皇子無法交代,朱元璋只得立了朱標的兒子做皇太孫。
燕王朱棣見太子已死,無人替藍玉說話,在入朝奏事的時候就對朱元璋說:“在朝諸公,有人縱恣不法,如不處置,將來恐成尾大不掉之勢。”朱棣雖未明指藍玉,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藍玉曾在太子面前說過朱棣,朱棣現在要施行報復了,再加上“縱恣不法”四字,更是確指藍玉。
在這種情況下,藍玉竟還率性而為,一點兒也不檢約自己。他出徵西番,擒得逃寇,且捉住了建昌衛的叛帥,自認功勞更大了,愈發得意揚揚,本以為回朝後定會大有封賞,沒想到朱元璋根本就不理他。到冊立皇太孫時,他滿以為會讓自己做太子太師,卻沒想到自己還是太子太傅,反倒讓馮勝、傅友德兩人做了太子太師。藍玉十分憤怒,扯著袖子大喊道:“難道我還做不得太子太師嗎?”他這一番鬧騰弄得朱元璋更不高興。
自此以後,藍玉上朝奏事,沒有一件能夠獲準,但他不僅不知收斂,還更肆無忌憚,即使陪皇上吃飯,也出言不遜。一次,他見朱元璋乘輿遠遠經過,便指著說:“那個乘輿的人已經懷疑我了!”
此語一出口,大禍即來。其實,藍玉並未像胡惟庸那樣謀逆,只是“禍從口出”罷了。
錦衣衛聽到了這句話,立刻告及朱元璋說藍玉謀反,並說他與鶴慶侯張翼、普定侯陳桓、景川侯曹震、舳艫侯朱壽、東莞伯河榮、吏部尚書詹徽、戶部侍郎傅友文等人設計起事,欲劫皇上車駕。朱元璋聽了,正想殺人而找不到借口,便不問青紅皂白,一齊拿到朝廷,並親自審問,再由刑部鍛煉成獄,以假作真,全部殺死。
僅此還嫌不足,凡與藍玉偶通訊問之人,皆不使其漏網,四面構陷,八方株連,朝廷中的勳舊,幾乎一掃而空。此次前後共殺一萬五千余人,與胡惟庸案殺人並算,共計近五萬人。
至此朱元璋還不罷休,藍黨之獄過後年余,穎國公傅友德奏請土地,不僅不準,反予賜死。宋國公馮勝,在缸上設板,用碌碡打稻谷,以做打谷場,聲響遠震數里,有仇人狀告馮勝私藏兵器,朱元璋把他召入廷內,賜以酒食,說是決不相信別人的謠言。馮勝喜不自禁,誰知剛剛回到家里,即毒發而死。定遠侯王弼,在家里曾嘆息說:“皇上春秋日高,喜怒無常,我輩恐怕很難活下去了!”這一句話果然被特務告密,立即賜死。
這樣一來,開國功臣已所剩無幾,即便有幾個,也早已遠離朝廷,不涉政事了。
徐達、常遇春、李文忠、湯和、鄧愈、沐英六人得保首領,死皆封王。但徐、常、李、鄧四人都死在胡獄或藍獄之前;沐英鎮守雲南,總算偏遠無事;只有湯和絕頂聰明,他潔身遠引、解甲歸田,絕口不談政事,得以壽終正寢,活了七十多歲。
縱觀中國歷史上的各個朝代,把開國功臣殺得如此徹底的,確實應數只有明一代,朱元璋從改變官制、改善吏治、嚴格法令、壓制輿論、殺戮功臣和特務統治六個方面集中權力,鞏固他的統治地位,可以說收到了相當的成效。自洪武年間及以後,明代的君權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沒有旁落過,至于燕王朱棣起兵爭位,那是皇帝家里自己的事了。
歷史的血腥至今猶能聞到,權力的“棘杖”又何曾一時光滑可手過呢?殺了近五萬人來鞏固皇權,試圖為子孫後代削出一把可以揮壓萬民而又光滑可手的權力之杖,其結果怎樣呢?還不照樣是叔侄爭位、宗室相殘?還不照樣是姦佞迭出、禍亂頻行?
其實,權力的“棘杖”內外都是刺,去了外刺,內刺猶在,是無論如何也去不了的。此杖棄之不得,握之扎手。這就是歷史,任何人對之都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