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無一物”是禪宗的根本觀點,主要來自講慧能故事的《壇經》。
六祖慧能俗姓盧,家貧,父早亡,母親守志把他帶大。慧能以打柴養家,有一天,擔柴在市中賣,聽一個客人讀《金剛經》,聽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句話,有所感悟,問客人:“這是什麼法,從哪兒得來?”客答:“這是《金剛經》,得于黃梅弘忍大師。”于是慧能決定尋師求法。這里主要講了兩點,一是緣,一是悟。有緣聽得《金剛經》,從一句經文中就能悟出禪宗的根本:心。只有不被現世紛繁復雜的現象所迷惑,不執著于現象,人的超越的本心才會呈現出來。慧能到韶州遇高士劉志略,兩人成為好朋友,劉的姑姑是尼,法號無盡藏,常讀《涅槃經》,慧能偶爾聽到之後,就能為其解說經中之義,尼把書過來問他字,慧能說,“我不識字,想知道意思就請問吧。”尼很奇怪:“字都不認識,怎能知道里面的意思呢?”慧能說:“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尼既感驚訝又受啟悟。這一段講出來禪宗的基本思想:文字與佛理的關係。
慧能來到新州,去見五祖弘忍,弘忍問:“你從哪兒來?”答:“嶺南。”問:“來想幹什麼?”答:“唯求作佛。”弘忍說:“嶺南人無佛,怎能得佛?”慧能說:“人有南北,佛性無南北。”入門考試順利通過了,弘忍知道慧能是個材料,不動聲色地呵他去碓房幹下活,慧能就任勞任怨地從早到晚幹各種雜活,很快八個月時間過去了。
這天,弘忍對眾弟子說:“正法是很難理解的,你們不要只知道記住我給你們講的話,作為持身的法寶,這是不管用的。我要你們各依自己的所得,作一偈來,誰的偈里語意暗符佛理,我就將法和衣付予他。”當時慧能仍在碓房幹粗活,未在堂上,在場的有七百多僧徒,其中的神秀,學通內外,為眾人所推崇。大家下來都說,除了神秀,誰能作出好的偈語來呢?就讓神秀上座做偈語吧。神秀得到眾人的支持,自己也非常自信,就把自己的悟道偈語書寫在廊壁上: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弘忍經過廊壁,看見偈語,知道是神秀所題,讚嘆道:以後的人依照此偈修行,也能得到勝果。當時這壁本是要畫《楞伽經》變相的,今已有題偈,也就不讓畫了,而令眾僧念誦此偈。慧能一如既往地在碓房幹自己的粗活兒,聽人口中念念有詞,就問這是什麼章句?人們告訴他五祖求法嗣之事,然後說,我們念誦的就是神秀上座之偈,五祖已很欣賞,想來必定會把法衣傳給神秀。慧能請人再細念此偈。聽完後,過了好一會兒,說:“好是好,說悟到了吧,還沒有。”有同學大怒:“你這庸材知道什麼,敢說出如此狂話!”慧能一本正經地說:“我就不信這個邪,我也要寫一偈出來和他比一比。”大家聽了,也不回答,相視而笑。到了夜里,慧能約了一個能寫字之人,悄悄叫了一個童子,引他們到廊下,慧能舉著蠟燭,讓人在神秀偈語的旁邊寫上自己的偈語: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在傳說中,偈語的後兩句有另一種詞句,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兩種意思一樣,也可互注。這兩條偈語在禪宗理論里具有最核心的地位和最多的引用率,其原因在于從比較中點出了禪宗的精神。
在神秀的偈語中,身心須要時時打掃,努力使之清凈,說明本不清凈。本不清凈之心,不是佛心。也可以說,它是自身佛心的失落,或它還處在自找佛心而未得的途中。慧能之偈,“佛性常清凈”,表明佛心已在心中,已圓滿自足,無須尋,不怕染。佛性圓滿,就是具有了“本來無一物”的空境。本來無物,誰能染之!
“本來無一物”,這就是禪宗的智慧。人始終生活在,也只能生活在具體的時空之中,生存于“有”之中,任何具體的時空都是有局限的。人努力的方向、改善自身的方向、完美自身的方向只要定義為一個具體的目標,無論這個目標是歷史的下一個階段,什麼什麼時期、什麼什麼盛世,還是身後的什麼什麼樂土、什麼什麼天國,總之還是一個“有”。“有”無論多好,總有缺點,因此都不可能是最高的境界。最好的只能是“無”,更準確些說,“無”就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最接近于人的本源。“本來無一物”的境界,從理論和邏輯上說,這是最超越的境界,也是最本真的境界。達到“本來無一物”的體認,是從人性向佛性升華的完成,而佛性,就是超越一切人的具體性的本真的人性。
禪宗的“本來無一物”,不是佛教以前所追求的死後的無(涅槃),而是現在世中獲得,處于具體時空的“有”,卻感受到超越“有”的具體時空的“無”。這是一個巨大的矛盾,而禪宗,就是要解決這個矛盾。禪宗的智慧,就在為解決這不可解決的矛盾中展開,禪宗的境界就在解決這個矛盾中呈現。
言歸正傳。五祖見慧能之偈,說:“這是誰作的?亦未見性。”眾人見師如是說,也就沒有把慧能的偈語當做一回事。傍晚,五祖潛至碓房,問慧能:“米舂白了沒有?”慧能說:“白了,但還沒有過篩子。”五祖用杖在碓上擊了三下,走了。慧能在三鼓的時候去了五祖室內,五祖說:“諸佛出世是一件大事,因時因地因情不同隨機而作,有了十地、三乘、頓漸等旨,成為各個佛派,但以無上微妙,秘密圓明,真實正法眼藏付予迦葉,從迦葉以後,傳了二十八世,到達摩來到中土,從慧、信傳到我,現在我將法寶和所傳袈裟傳予你,你要善自保重,無令斷絕。”接著五祖念偈:“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這偈說的還是,人生在世(具體時空),不要被世(具體時空)中之情所染,雖然在世,但保持本有的空心,以空心入世,雖入世而不覺入世。也就是“本來無一物”的意思。慧能當即跪受衣法,又問:“法我已經受了,衣應該付給誰呢?”五祖說:“當初達摩初來東土,人還不甚相信,因此用傳衣來證明得法,現在禪已經有信任度了,衣反而會變成爭端,就到你這兒為止,不要再傳了吧。”五祖又說:“受衣之人往往有危險,你現在就悄悄地遠離此地去隱居。”慧能問:“應該隱到什麼地方去呢?”五祖說:“遇懷即止,遇會即藏。”于是慧能對五祖盡了禮數,捧衣而出,在眾僧全不知曉中,連夜向南方奔去。
慧能的故事顯出了禪宗智慧的幾個主要特點:
一是用故事的方式來述說思想,其實這從“拈花微笑”就開始了,慧能故事是一係列的小故事構成整體,顯示了禪宗呈示思想的基本方式,小到一個故事片斷,大到一串故事,既靈活隨緣又意義深刻。故事就是邏輯,邏輯就是故事。
二是在關鍵之處使用偈語經。偈語相當于論文中的定義,但定義意味著從內涵到外延定得死死的,偈語用詩的形式呈現,卻是活的。定義一覽無遺,偈語需要體味。
三是主要人物,也是禪宗史上最重要的人物,慧能,是一個不識字的人,這是禪宗“不立文字”最典型的象徵。也是對佛不假外求,只在內心的一種最極端的隱喻。
四是慧能多次的“悟”,構成他成長的關節點,禪道唯在妙悟,這在慧能的故事中得到了體現。
五是慧能與神秀兩種偈語的比較,是全故事的核心,禪宗的理論蘊含以及它與其他佛教派別的區別,基本上都在這兩偈語的比較中表現出來了。
風動、幡動還是心動
好幾種禪宗典籍里都講了一個大同小異的故事。這里引用《五燈會元》中的記載。話說慧能到了南海,遇上印宗法師在法性寺講《涅槃經》。當晚慧能就宿在廊廡間,暮夜時分,大風起來,吹動剎幡,兩位僧人就開始爭論,究竟是什麼在動?一僧人說,是幡在動,另一個說,不對,是風在動。二人各據其理,爭論不休,卻又未能深入。于是,慧能喝斷二人,說:既不是幡動,也不是風動,而是心動。
這里重要的不是幡動與風動在現象上有什麼不對,而在二僧的言說,從句式和意旨上,都是在尋找風吹幡動這一現象的原因。在慧能看來,二僧要從一個整體現象去分析出一個原因,會割裂和歪曲事物,方式不對。二人要以這種不對的方式去分析,是心動。心如是之動,不是獲得了對象,而是失去了對象,更重要的是心如是動,反而失去了本心。對風動幡動的爭論,又是兩人在尋找事物原因、探尋世界本體的爭論。而二人追求的指向,都是向外的,這就犯了兩個方面的錯誤。就外部世界來說,談到最根本,四大皆空,本來無一物。執著于具體的現象——風或幡,都是膚淺的。在對具體現象的執著里,本無的內心,從無(本性)入有(具體現象),執而不返,從佛性進入了凡心,落入俗理。慧能提出“心動”,是一個猛喝,讓其返回“本來無一物”的本心,以此心觀物,風幡之動,將會出現另外的意義。
塑性與佛性
先天元年,慧能對四眾說法,首先介紹自己,說:我忝受弘忍大師的衣法,今天來為你等說法,並不付衣,因為你們的信根成熟,不會懷疑,是堪任大事的。然後說偈,偈雲:“心地含諸種,普雨悉皆生。頓悟華情已,菩提果自成。”就是說,眾生皆有佛性(種),遇到適當的因緣(雨)就會生長起來,頓悟之時,恰如花開之時,菩提果就自然而成了。這里特別強調本心、因緣與自然,因此,說完偈,他又說:“其法不二,其心亦然,其道清凈,亦無諸相。此心本凈,無可取舍,各自努力,隨緣好去。”這里隨緣講究的是不執,如果你知道此心本凈,你就一味地固執于靜,也是執,反而正是不凈。因此,一個僧人請教慧能,說:有一位臥輪禪師的偈語,不知道對不對?偈是:“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慧能說,這偈未明心地,如果按照此偈修行,只能更加束縛。針對這種偏執,慧能拈出一偈:“慧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著麼長?”說明了心雖本凈,不執于凈,有境心就起,境滅心就滅。現世猶如一清潭,在世之心猶如飛行的大雁,大雁過潭,潭中必然有影,但雁過之後,潭影即滅。禪宗之心,不是固執的不入世,而是隨緣入世,以空心入世。
防止“對境心不起”的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要防止入世而執于世,在世中失去本心。有位蜀僧,名叫方辯,來謁見慧能,說自己非常善于雕塑佛像,慧能嚴肅地說:你塑來讓我們看一看,方辯並沒有聽懂慧能話里有話。就認認真真地做起慧能的塑像來,確實塑得與慧能一模一樣,高七尺,曲盡其妙。慧能看了之後,說:“你善于塑性,不善佛性。”禪宗講究的是內在的心領神會,而不是外在的確確實實。把外在的東西做得好,正說明執著于外在,特別是那些與一種看似神聖外在物(如佛像、佛經等)打交道的人,特別容易誤入歧途,把佛經認做是佛理本身,把佛像認做是佛本身。因此,慧能針對方辯的具體情況,提出塑性與佛性不是一回事,但方辯還是沒有領會慧能的意思,于是慧能只有對方辯酬以衣物,這位糊涂僧也就禮謝而去了。
何為無念
無念聽到了一個公案:
一僧人問大休:“如何是師祖西來意?”
大休說:“黃瓜茄子。”
無念始終不理解這段公案是什麼意思,就怪自己太愚笨,于是遍找江浙名僧求道。一天來到廬山大安禪師處。大安問:“你號什麼?”答:“無念。”大安說:“哪個是無念?”無念茫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大安之問,不是明知故問,而是相當于慧能的“哪個是你的本來面目?”無念對此確不知道,也不知怎麼回答。
大安問話的另一層意思還在于,他叫無念,但到處找人求解,卻是有念。無念,應在本來無一物的基礎上,無所念,他名無念,卻做不到無念。
晚上,無念聽到哭和笑兩種聲音混在一起,猛然開悟。這就相當于慧能問惠明說的“不思善,不思惡”,哭與笑是兩種對立的東西,放在一起,就顯出了每一邊的片面,也讓人體悟出那超越片面的東西來,即本體之無與現世之有的關係。
無念偶然一瞥,看見有一個盆擋在路中,便掇起來,放進櫃里去。櫃里有一果籠,他用手去推果籠,一不小心,櫃蓋打在頭上,不覺渾身流汗。立即笑道:“遍大地是個無念,還有什麼可以懷疑的呢?”
後面這一段,講的是悟了之後應當如何保持。點問無念的大安有一個公案是與這一觀念相關的:
大安去見百丈懷海,問道:“學人想要求識佛,怎樣才能做得到這一點呢?”
懷海說:“這就好像一個人騎著牛卻尋找牛。”按照禪宗的觀點,佛就在自己心里,向外面去尋找,就是騎牛覓牛。
大安再問:“認識到了佛之後,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景呢?”
懷海說:“好像一個人騎牛回家。”
大安又問:“但是怎樣才能將它始終保持住?”
懷海說:“就好像牧牛的人持杖看著,不讓牛去侵犯別人的苗稼。”
禪宗特別強調保持無念的空心是自己的事,與任何別人都無關,甚至與自己的老師也無關。大安是溈山的學生,他的境界也主要是靠自己的體悟,因此,一些禪師在講解時舉大安的例子,就說:“大安在溈山那兒三十年,吃溈山飯,屙溈山屎,但不學溈山禪,只看見一頭水牯牛,如果落入草中就被牽出來,如果侵犯人家苗稼就被鞭撻,久而久之,水牯牛已經變作露地白牛,常在前面,終日露迥迥的,就是趕它去它也不去了。”
牛與人一樣已經達到了一種自覺自為的無念境界。
有相無相
樂山惟嚴拜訪石頭禪師,見面就問道:“三乘十二分教,我已經粗約地知道了。但聽說南方的禪宗,講什麼‘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我還不十分清楚,還望和尚發發慈悲給我講一講。”
石頭說:“怎麼也不得,不怎麼也不得,怎麼不怎麼總不得,你怎麼辦呢?”
惟嚴怎麼也不知道怎麼答。
石頭說:“你的因緣不在我這兒,你且到馬祖道一那兒去吧。”
惟嚴聽從石頭的話去了馬祖那兒,恭敬行禮之後,又問了在石頭那兒問過的問題。馬祖說:“我有時教他揚眉瞬目,有時不教他揚眉瞬目。有時揚眉瞬目是對的,有時揚眉瞬目是不對的。你怎麼辦呢?”馬祖講的一番話,其實和石頭講的是一樣的,都是說現世的事情是沒有一定的,是變動的,是虛相,那現世後面的超世的實相才是不變的,人要理解本無一物的實相,又要理解超世的實相與現世的虛相之間的生成關係。但這回惟嚴開悟了,感激地又做禮拜。
馬祖問:“你見過什麼?”
惟嚴說:“我在石頭那兒,如蚊子上鐵牛。”意思是在石頭那兒未能開悟,在你這兒一下就開悟了。
馬祖說:“既然這樣,你要善自護持。”
馬祖問惟嚴體悟到了什麼,惟嚴卻沒有直說,馬祖卻已經明白他說的是什麼。這種禪宗的智慧,在大陽警玄的公案里呈示得更透徹。
警玄初到梁山那兒去,問梁山:“如何是無相道場?”
梁山指著牆上的觀音像說:“這是吳道子畫的。”警玄正思考著回答,梁山急切催逼:“快說!快說!這個是有相的?哪個是無相的?”
警玄于是省悟了,再施禮拜。
梁山知道他已開悟,說:“何不道取一句來聽聽?”
警玄說:“道是不能說的,說了恐怕就會被寫下來。”
梁山說:“你這句話倒可以寫到碑上去。”
警玄于是獻偈一首:“我昔初機學道迷,萬水千山覓見知。明今辯古終難會,直說無心轉更疑。蒙師點出秦時境,照見父母未生時。如今覺了何所得,夜放烏雞帶雪飛。”
從古到今再長再久也是在現世打轉,只有理解了現世與超世的關係,從本無一物的本體上去看,對有相無相的關係才有所了悟。
生也不道,死也不道
潭州漸源仲興禪師,在道源處為典座。一天,仲興跟隨道吾往檀越家吊喪。仲興以手推棺,說:“是生?是死?”
道吾說:“生也不道,死也不道。”
仲興問:“這什麼不道?”
道吾說:“不道,不道。”
吊完喪,二人一道回去。在途中,仲興對道吾說:“和尚,你現在必須給我道,如果不說,我就打你。”
道吾說:“你要打就打,生也不道,死也不道。”
仲興就打了道吾幾拳。回到院里,道吾叫仲興離開這里,說:“你不走,歇會兒主事知道了會打你的。”仲興于是禮辭這里,去了石霜處,把他與道吾的對話及他打了道吾的事告訴了石霜,求石霜替分解說。石霜說:“道吾不是已經給你說了嗎:生也不道,死也不道。”
仲興一下就省悟了。
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說了任何一個都是片面;生與死,都是一種現世現象,無論說生或者說死,只說在現象,就是兩者都說到了,也還是說在現象上,因此二者都不能說。禪者應從任一現象進入本質,或者從兩個矛盾的現象中進入本質。當然在禪宗的理論中,本質又是不可說的,因此,道吾一再重述的“生也不道,死也不道”蘊涵著禪者的智慧。禪宗的本質雖然是不可說的,但卻可以通過一種不說之說去徹悟。經過道吾與石霜二人的不說之說,仲興終于省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