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零零三年十月
媽媽就快油盡燈枯了。五年來她一直嚷著要撒手而去。我知道她這次是真的要離開我們了,我從博伊爾的話里聽出了端倪:“她要見你,娜塔莉。”
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哥哥平靜、溫和的聲音讓我有點不知所措。我都記不清我們上次打電話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把他的聲音和他說的事情關聯到一起。我搜腸刮肚想著怎麼回答的時候,電話里回蕩著令人不安的沉寂。
這就是現在我和博伊爾相處的情形。我們的談話總是那麼生硬艱澀、斷斷續續。多年來,這種狀況沒有任何改變。在為數不多的見面中,我們總是打斷對方的話,倣佛對任何修復傷害的嘗試都心存恐懼。那些傷痕已經陳舊,傷疤已經撫平,傷口已經愈合,而揭開這些心頭之痛不啻再次彼此持刀相向。所以,每次回埃特伍鎮“坐一會兒就走”時,我和博伊爾總是小心翼翼地尋找安全的話題,我們談天說地,談旅途的情況,唯獨不去觸碰將我們重重阻隔的那道心結。
“我想你最好回來一趟。”他在電話里說。這是近三十四年來的第一次,我哥哥給我建議,或者說是向我提出請求。有他這番話就夠了,足夠了。
“我明天就到。”說完,我們低聲道別。他沒有邀我到牧場住,我也不會提。
我挂上電話。維恩翻過身來,把手放在我背上。
“是我媽媽。”黑暗中我告訴他,“我得回趟埃特伍。”
“我開車送你。”維恩伸手打開床頭櫃上的臺燈。這就是我丈夫,沒有猶豫,沒有疑問,只會直切解決問題的核心。
我轉過身,努力對他微笑。“不用了,沒什麼事。”我說,然後拉好被子,“我可以坐大巴去。”
坐飛機回去不太可行,這倒不完全是因為我那奇怪的恐飛症。我們住的地方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中部,靠近喬治王子城。而埃特伍在本省的最南邊。兩個城市間沒有直達的飛機,在溫哥華轉機還得待上一晚,這樣要兩天才能趕到。
我起身下床。維恩坐起身來,靠在枕頭上。我知道接下來的是什麼,我們之前有過類似的談話。雖然我們在一起快十年了,但他從未去過埃特伍,從未見過我媽或博伊爾。
“我要跟你一塊兒回去,娜塔莉。”他說,話語里滲出深深的失望,“約翰和拉爾夫可以照顧幾天生意。”維恩經營的是植樹生意。大部分種樹的人手都回去上大學了。我們都清楚這個時候要他抽身出來有多難,但我知道他真的想和我回去。“開車回去要快得多。”他接著說。
“不用了,真的,我還是自己回去比較好。”我拉好睡袍,“我也不知道這回得待多久。萬一盤山公路那兒有雪呢,我可不想親自開車過去。大巴挺好,這樣我的時間會充裕些。”
時間?什麼時間?等待媽媽撒手人寰的時間嗎?
突如其來的內疚讓我不禁疑惑,是不是自己故意拖延了這麼長時間。我和媽媽,我們都各有秘密和懊悔的事情。坦白是否為時已晚?盤桓已久的疑問是否還能釋放?
我拍拍維恩的肩,對他說:“回去睡吧,我去查查灰狗大巴公司班車的時刻表。”伸手去關燈時,我聽到維恩滿帶惱意的嘆息,但他沒有跟我理論。
我在黑暗中繞過床,朝臥室門口走去。這是童年養成的一個習性:在黑暗中摸索行走,像失明了一樣,數著步子,對每件家具的位置都心中有數。後來意識到自己的這個習性時,我不禁疑惑,難道自己這是在為年老未雨綢繆?難道我的身體自有意識而我卻不自知?年過五十,萬事皆惑。
月光透過窗戶灑滿工作間,我沒開燈就坐在電腦前。我向來節儉用電,那種強制養成的習慣一輩子都改不掉。
滑動鼠標,電腦屏幕嘩嘩地閃動。曾經,“鼠”于我而言不過是廚房門外那一團團濕漉漉的灰色東西,是倉房里的貓留在門廊外的戰利品。而今,多年的自由撰稿人生涯已經使我能將這個同樣名為“鼠”的塑料物件運用自如。原來用紙筆,後來用雷明頓打字機,如今,文字都用指尖敲出來,一行行出現在電腦屏幕上,即便有錯誤,它們都顯得那麼幹凈整齊。
灰狗大巴時刻表出現在屏幕上——下一趟去埃特伍的班車是早晨六點。算上來往車站和等車的時間,到埃特伍要十五個小時。我生命中面對過的所有道路,似乎都會引導我越來越遠離那個偏僻的西庫坦尼亞小鎮;似乎這距離本身就是個逃避回家的最好借口,讓我遠離自己的母親和哥哥,現在,還有我的女兒。
我看了看手表,十一點十分。這時候打電話給珍妮會不會太晚?不會的,跟她的外婆一樣,我女兒一直都是個夜貓子。那個夜遊的習慣不過是我沒接收到的眾多遺傳之一罷了。
我的這個女兒,長得和我毫無相像之處。她是她外婆的傳人。偏灰黑的發絲、又高又寬的顴骨、灰藍色的眼睛、微凸的鼻梁、能盡情享受陽光照射卻毫無瑕疵的皮膚,所有這些特徵都隔代遺傳給了她,至少在女性成員中情況如此。博伊爾倒是也遺傳到了這些特徵,只不過在他身上,這些特徵都更加深刻。那眼睛、輪廓和微笑,所有這些都曾經是,現在也還是媽媽所獨具的美麗。
從小到大,我聽到不少人說媽媽漂亮,對于她所獨具的那種古典之美,“漂亮”這個詞不免略顯輕慢。女兒身上盡顯她外婆那種優雅的美麗風范,還有那同樣令人沉醉的笑容。這些都與生俱來,和她的博伊爾舅舅一樣。
到現在,見過他們仨的都知道他們是一家人。我媽和博伊爾經常被誤認為姐弟。我女兒長得就像是他們其中一個人的孩子。
我遺傳了父親棕色的眼睛、頭發、奶白的膚色和不那麼分明的五官。我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外人,一個陌生人——如同現在我和家人的關係一樣。
我的全名和母親一樣。雖然人們都叫她娜蒂,但她的全名是娜塔莉羅斯,這是我們唯一的相似之處。如果不是聽爸爸講過那麼多遍——那個讓我耳熟能詳到倣如親臨其境般的出生經歷,我真的懷疑自己是他們收養的。我出生那天爸爸去送奶了,媽媽步行三英里到鎮上,獨自到位于山上的醫院生產。
我出生于一九五一年八月十二日。我和我的祖母,六十二年前出生的阿曼達瑪格麗特沃德,同一天生日。她是位于埃特伍鎮中心大街上的聖海倫娜醫院里誕生的第一個嬰兒,而她的曾孫則可能是最後一個。現在沒人記得這些瑣事了,除了我,也許還有我母親——在她頭腦清醒的時候。
今夜,她躺在同一家醫院,也許還是在生我的那個病房里,喊著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