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們家並非被那些日積月累的問題所瓦解,這其中也沒有什麼值得一提、久拖未決的問題可歸咎,沒有任何細節可重現和反思。這場家庭變故突如其來。不可逆轉的錯誤和悲劇鑄成于多年前的幾個夏日中。對于發生過的事情,家里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說的秘密,每個人都需要終其余生去學著接受。可不管我們對這些事情有何結論,我們每個人都緘默不言,獨吞苦澀。
如果能穿越時光,重塑過往,如果我能抹去那個七月的下午,我會將其抹去嗎?我會去改寫之後發生的每一件事嗎?這樣,他,是不是就不會來到我們的世界,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然而歷史無法改寫,我們只能接受,或將其埋葬。
在那個七月的下午,我看著媽媽拉開大門的門閂。那時,我不知道媽媽在雇用他的時候是否了解,那個站在柵欄外的人就是我爸爸說的那種“長發怪胎”。過一會兒爸爸和哥哥們就運牧草回來了,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該待在家里。
就在幾天前,媽媽在廚房洗菜盆、清理新掏回來的雞蛋時提過,本傑明史波克醫生支持那些美國年輕人抗拒兵役。
爸爸坐在桌子旁卷煙卷,抬頭皺起了眉。“我不清楚他怎麼想的,如果那些孩子們的父親、祖父們也跟他一般見識,這該是個什麼世道?”他回應了媽媽一句。
媽媽把最後一個雞蛋放進箱子里,回過頭對爸爸微微一笑,說:“他不過是想看到自己幫忙撫養的那些孩子有機會長大成人。”
爸爸哼了一聲,說:“那些孩子長成了一群被寵壞了的油頭小混混,沒膽子去為國而戰,就只會在和平標語下站著。”說完,他用舌頭舔了舔剛卷好的煙卷紙邊。
時年二十三歲的博伊爾坐在桌子的另一頭,手舉咖啡杯,看著父親平靜地說:“這是個選擇的問題。現行的兵役法剝奪了他們選擇民主的權利。在我看來,那些說‘不’的人們不過是在表達他們的民主立場。”他補充道,“他們至少有機會表達自己對事情的立場。參與其中的意義大于他們個人的得失。”
而此時,正有這樣一個人走進了我們的生活。
我周圍沒人像他這樣打扮:與父親和哥哥們常穿牛仔褲、有按扣的格子襯衫不同,他上身松松垮垮地套了件本色印度袍,下穿一條深色喇叭褲。他腳上穿一雙皮質淺口鞋而不是牛仔靴,脖子上挂了一枚用皮繩懸著的木刻徽章,我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個和平標志。他的頭發倣佛陽光下曬幹的牧草一般金黃耀眼,松松地披散在肩上。
但真正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他的雙眼是一種大海般的藍綠色,那是我在想象中才見過的大海。他眨眼時,雙眼慢慢地開合,那濃密烏黑的睫毛好像讓眼瞼都不堪重負。後來我聽到媽媽描述他那雙眼睛時說他長了一副“女人們都渴望”的睫毛。
“桃花眼。”我們的鄰居老瑪庫柏見到他後不屑地說。
媽媽開門時,陌生人的臉上泛起微笑,碧藍的雙眼周圍漾起了笑紋。他放下吉他盒子,拿下肩上的粗呢包,然後伸出手。“你好,太太。”他說“太太”時,聲音拖得有些長。
“娜蒂,”媽媽對他微笑並握住了他的手,“你可以叫我娜蒂。”
“娜蒂。”他重復了一遍。媽媽的名字滑出他的雙唇,回蕩在空氣中,溫暖柔軟得倣佛不是個名字,更像是個音符。
“你就是理查德喬丹吧。”媽媽說。他還握著她的手。
“大河,”他說,“我的朋友都叫我大河。”
聽到這副嗓音,我馬上明白母親為什麼雇用了素未謀面的他。他的聲音就是最好的自薦。那令人沉醉的嗓音如一首熟悉的樂曲能給人帶來慰藉。
“大河,”媽媽跟著說,“很高興見到你。”她松開他的手,然後轉向我,“這是我女兒,奈蒂。”
“娜塔莉。”我糾正她。我想聽他說出我的全名。我想要聽到這個名字也那樣一直縈繞。我想聽到經由他的唇舌吐出的這個名字,如我媽媽的那個名字一般撫慰我的雙耳。我要記住它,把它永遠留在我的腦海里。
他朝我伸出手。“哦,很高興見到你,娜塔莉。”他說。砰的一聲,我的名字墮入沉寂,而後消逝。沒有奇跡,沒有仙樂,除了元音和輔音組合而成的三個幹巴巴的音節,再沒有其他。
我的手被他緊握著,陌生人皮膚傳來的溫熱讓它變得軟塌塌的。我張口結舌地呆站著,突然為自己之前一直很自豪的馬尾辮、牛仔褲、T恤衫的假小子模樣大感不安。我抽出自己的手,背到身後。
母親急忙打破這番沉默。“那麼,現在,”她說,“嗯,大河,請跟我來。我帶你去看看乳品間樓上的房間,讓你安頓下來,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然後過來和我們吃點東西。”這是媽媽百試不爽的法寶——喂飽你的肚子,趁你不備將你的底牌全部摸清。
大河撿起他的包和媽媽一起朝乳品間那邊走去。巴迪搖著尾巴,跟在他們後面。穿過玫瑰花架的時候,我聽到大河說:“您有個美輪美奐的花園,太太。”
“謝謝。”
“您知道嗎,傑奎琳肯尼迪住在白宮時也有個玫瑰園。”
“我想她肯定不需要修枝剪藤。”我母親笑著回答。
修剪園子里的花草對媽媽來說是件苦差。從春到秋,每星期一次,她都會身著爸爸的油布罩衫,戴上皮手套,腳踩橡膠鞋,帶著一種勇士的決絕去進攻那些玫瑰藤。可是,玫瑰刺還是能穿透她的層層防護,在她細嫩的肌膚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我一直很想搞清楚,當她在玫瑰叢里披荊斬棘,嘟嘟囔囔好像在跟那些枝丫論理時,心里到底想些什麼。
“玫瑰,奈蒂,”又一次從玫瑰園鎩羽而歸時,她曾對我說,“真是種被高估了的花。”
那個下午,母親和這個陌生人漫步穿過玫瑰園。重重熱浪中,不知從哪里吹來一股清風,帶來陣陣的玫瑰芬芳。我立在門前,覺得自己被隔絕和遺忘,被排斥在那個讓母親不斷發出笑聲的氣場之外。
他們穿過牧場時,我突然醒悟,這兩個人身上有些非常相似的東西。後來我意識到,從後面看起來,大河很像博伊爾,他的發色、身材都酷似我大哥。一個穿著嬉皮服飾的博伊爾,這個想法讓我啞然失笑。走在大河身邊,媽媽看起來像個小姑娘。我以前從未注意到她的腰
肢會這樣輕快地擺動。生平第一次,我憎惡自己的身體——從父親那里遺傳來的骨架和略顯粗糙的五官;生平第一次,除了敬慕,我對母親產生了異樣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