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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時間:2012-11-26 15:50   來源:中國臺灣網

  第十章

  長途班車沿著南九十七號高速路行駛。霜染的樹木把窗外起伏的田野鑲上了一道道橘紅與艷黃。秋季的天空湛藍而清透,我一向深愛卡里和奇爾科廷高原那遼闊的天空。在那兒,太陽得老老實實地從東往西轉一天,在埃特伍鎮可不是這樣。

  年少時,我鮮少意識到自己生活的地方山巒重重。那時的我對世界一無所知,對頭頂缺失的那片天空也渾然不在意。而現在,當我再次走進這片山巒疊影中時,卻不得不努力抵抗那種令人窒息的壓抑。

  這片片山巒連綿陡峭,以壓倒性的氣勢將陽光重重阻隔。每次回到這里我都覺得窒息,覺得無處可逃。我在這里生活時,很少注意到太陽早早就躲到了峻峭的山峰後,消失在山上的叢林中,大地為黑暗的陰影所籠罩。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需要仰視才能眺望地平線。

  對那環抱著農場的群山,我像對家人一樣熟悉,對它們的形狀、位置、大小和海拔無不了然于心。多虧了博伊爾,我才知道它們的名字。從記事起,每回他去周邊的樹林遠足,我都會騎坐在他肩膀上跟著去玩。

  “我是山之女皇!”有天下午我在他肩上大喊。微弱的回音在山谷里回蕩。

  “哦,公主,那還有可能。”博伊爾笑道。

  在山頂的開闊處他停下來歇口氣。我們並肩坐在草地上,在溫暖的陽光中俯視山下的景象:我們農場的房子、蜿蜒曲折的田野和鑲嵌在狹長山谷中的一塊塊草原。

  博伊爾指著一個個地標,教我怎樣找到農場旁邊的羅伯茨峰,以此來確定自己所在的位置。“那座山的另一邊就是美國。”他告訴我,聲音中有一種感慨,“想象一下,奈蒂,一個國家,就在幾英里之外。”

  “那里是不是也有道線?”我問。

  “線?”

  “就像地圖上那種?”

  “沒有,分隔我們的不過是條虛擬的線。”他微笑著說。

  “那邊的人是不是跟我們不一樣?”

  “呃,那邊的人口當然要多得多,不過他們跟我們沒什麼兩樣。與他們為鄰是我們的運氣,”他補充說,“就有點像住在大哥的隔壁。”“就像你這樣的大哥。”我笑著說。“就是那個意思。”說完他摟住了我。博伊爾教我怎樣找到古德山和羅伯茨峰之間的南山谷路。從主幹高速路上調轉到這條塵土飛揚的土路上的人不是迷路了,就是要到我們農場去的,或者兩者皆是。

  博伊爾把我們家土地的地界指給我看,告訴我,我們的祖父是如何在第一撥淘金潮後來到這里。“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沒有發財的命,”他說,“所以他決定賺淘金礦工的錢,而不是跟他們一塊去淘金賺錢。”我們的祖父買了兩頭荷斯坦奶牛和一頭公牛,然後幹起了自己的老本行——開奶牛場。他只把鎮子南邊河谷地帶有用的土地劃入自家農場。當然,他也圈了不少周圍的山麓和森林。四百英畝的山頭和山谷,有岩石也有泥土。

  “山多于谷,石多于土。”我曾聽到父親時不時地開玩笑說過。後來長大了,不能再坐在博伊爾的肩上了,可每次博伊爾遠足我還是纏著一起去,摩根和卡爾也經常同行。他教會了兩個兄弟和我怎樣觀察太陽和星星的位置,找到回家的路。“在這樣一些山頭你是不會迷路的,”博伊爾告訴我們,“如果真的迷路,那就再爬高些,從上往下看,找到熟悉的景物。”

  博伊爾與我們分享他對森林的熱愛,同時他也經常要我們提防那些從山里偷溜到我們地里和草坪上的潛在危險。他和母親都要求我們時刻謹記。

  我五六歲大時,在一個夏日里,我、摩根和卡爾跟著媽媽到農場後面的林子里去摘越橘。

  母親走在我前面,藍色花的棉布裙擺在黑色橡膠靴上飄動。媽媽從來都只穿裙子,在林子里也一樣。我父親討厭她穿褲裝。

  “你看上去怪模怪樣的。”有一年冬天的早上,我聽到父親大聲說了這麼一句,那會兒母親穿了她的一條羊毛褲剛從臥室里走出來。“抱歉,娜蒂,”看到母親垂頭喪氣的樣子他說,“可看到那麼美的一雙腿被包起來,讓人覺得簡直就是挨了當頭一棒。”之後,在我的整個孩童時代,我再沒見過她穿褲裝。

  陽光透過樹頂,在枝幹間輕舞。那天我們一起去爬山。山里的空氣散發著枯葉、青苔、樹皮和泥土的氣息。母親把從馬籠頭上摘下來的聖誕鈴鐺挂在自己脖子上,這會兒她一走起路來,鈴鐺會就叮叮當當地響。“現在我們到了有熊出沒的地方。”她告訴我們。

  “熊!”我尖叫一聲。

  “是呀,”摩根插話說,“我們都會被熊吃掉。”

  媽媽沒理睬摩根和卡爾的大笑。“熊是不吃人的,”她對我說,“它們吃漿果。不過,我們也不要驚嚇它們。”她舉起鈴鐺,搖晃了一下,“我們得給它們打個招呼。”

  她保證說鈴聲可以讓熊不靠過來。我相信她,因為後來發生的事讓我對她說過的每一個字都篤信不已。

  我緊跟在她身後,手里的紅漆桶搖晃著。我和哥哥們一路吃的果子比採摘到桶里的要多得多。這些小漿果在我的銻桶里滾來滾去,發出咕嚕咕嚕的空洞聲響,與媽媽的鈴鐺聲一點兒也不和諧。

  我學著媽媽的樣子走路,臀部輕擺,讓裙子在鞋面上飄動起來。結果腿打絞了,笨重的靴子把我絆倒,讓我趴跌在地上。我的小桶脫手摔了出去,剛採到的一些漿果灑落在地上。我摔的這個大馬趴讓摩根和卡爾狂笑不已。“看奈蒂呀,她在彈彈子球。”他倆尖叫。

  他們倆原本都不想和我們到林子里來的,而是一心想跟爸和博伊爾去砍過冬燒的柴火。“急著要當男子漢了。”我母親那天早上訓斥了他們一頓,因為他倆想找借口不去摘果子。

  他倆壓根就討厭摘果子,我這毫無形象的大馬趴壓根兒不值得他們那樣瘋樂的。“好了,這下熊都得被嚇跑了,”媽媽說著把我扶起來,果子散得到處都是也撿不回來了,“你們倆像一對嗷嗷怪叫的蠢驢。”

  媽媽的這番話讓他們又是一陣狂笑。他們一路笑鬧著,我們在午後悶熱的陽光下來到一片開闊地,走過茂密的草叢,螞蚱嗖嗖地從幹草堆里竄出來。林子里繚繞著絲絲的蒸汽就像是從山坡上那些虀黑、潮濕的樹樁里冒出的輕煙。山背面的陰涼處,樹林里充滿了幹青苔和碎落松針發出的氣息。在茂密的樹蔭中,我們看到了一片長得密密麻麻的漿果樹,枝丫上挂滿了藍紫色的越橘。

  “現在就去摘些放回你們的桶里吧。”媽媽對我們說。

  我們四人就在這片樹叢里摘果子。我摘了不少,小桶底部都鋪滿了。

  走向縱深處,樹慢慢變得沒那麼密了,我跟著媽媽又繞回到開闊地那邊。

  突然,摩根和卡爾叫罵起來。我朝那邊看了一眼,見到他倆正要翻過一個亂石堆。那里的樹樁和大石頭堆得很高,堆在那里的樹樁都風化了,上面爬滿雜草和藤蔓。

  媽媽停下手里的活兒對他們喊道:“下來。”她招手讓我跟著她走到亂石堆那兒,我們站在一旁,等他們倆從上面爬下來。

  兄弟倆嘟嘟囔囔,不情不願地爬下來。一著地,摩根就後退幾步看著這個巨大的廢石堆。“這是什麼,媽媽?”他問。

  “說來話長。”她邊說邊領著我們走出去。

  沒走多遠,媽媽停下來把手里的桶放到地上。她坐到一根布滿青苔的木頭上,回頭看了看那堆亂石,倣佛能看到我們無法看到的東西。

  “這里有你們父親的一段往事。”她邊說邊從脖子上拿下那串鈴鐺。在樹林斑駁的光影中,她用一種平平常常、不帶任何感情的口吻給我們講述了那段往事。我至今仍記得她那時說的每一句話。

  “那是在一九二七年的秋天,”她開始講述,“有天早晨,擠完牛奶後,你父親和他的哥哥埃米萊帶著他們的狗一起去打松雞。你們爸爸那時十二歲,埃米萊十五歲。男孩子們去打獵也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你們的祖父安格斯?沃德早就教會他們用槍。他們還未成年時,他就教會他們開卡車,操作農場里的各種設備。那個年代的情況跟今天不太一樣,需要和能力才是他們必備的東西。

  周圍昆蟲的嗡鳴聲倣佛成了母親故事的畫外音:“打松雞可以說是娛樂,同時也是件正經事。他們倆通常都是滿載而歸,他們的母親,也就是你們的祖母曼妮總是滿懷欣喜地接過他們的獵物,高高興興地收拾肥嫩的松雞。以往每晚端到飯桌上的不是雞肉就是牛肉,能給大家做點別的美味讓她感到欣慰。

  “可那天都日上三竿了,他們的獵狗還是沒有什麼收獲。它在潮濕的林子里到處嗅聞,嗚地低叫著,不安地東跑跑西竄竄。兄弟倆跟著它爬上了坡。氣溫已經升上來了,可他倆還沒有任何收獲。

  “當他倆來到我們剛才經過的那塊空地時,那只狗一下衝了出去。你爸爸那時剛好回頭看了眼山下的農場。

  “他身後的狗發出一聲嗥叫。它發現了獵物,閃電般地衝過那塊空地。你爸爸一轉身就看到了一只驚恐的小 那里撲過去,埃米萊緊跟在後面。你爸爸在後頭追趕他們,他了解自己的哥哥,他是個神槍手,如果要補射他絕不會失手。他跟著他們追到林子里。樹蔭中,他看到他們的狗高高地跳起,越過一個布滿雜草的障礙。埃米萊跑在它後面十英尺左右的地方,邊跑邊換著子彈,並將子彈推上膛,扣動了扳機。就在這時,埃米萊失足掉進了一個陷阱里。一眨眼的工夫,哥哥就不見了蹤影。格斯以為眼前閃過的是他的幻覺。他朝木樁那兒急衝過去,在那個大豁口前地剎住了腳。潮濕的草地讓他腳下打滑,他側身一倒,手指胡亂抓住了身邊的蔓藤和樹根。”

  媽媽深吸了一口氣:“唉,那些伴隨一個男孩走完他余生的聲音呀,”她深深地嘆息,不像在對我們說話,“所有的喧囂和掙扎都在那一刻凝固:獵狗的狂吠,獵槍落地發出的萩嗒聲,最後射出的一槍,那轟鳴的槍聲,那一刻都回蕩在你父親腳下的那個深坑中。”

  “然後剩下一片死寂,獵狗的一聲仰天長嘯才最終打破了那片死寂。”

  她告訴我們,父親那時是怎樣在淚水和驚嚇中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帶著一身的土和血朝家里跑去。他張大了嘴拼命地呼吸,耳朵里只有耳膜砰砰的鼓動聲,把噩耗告訴父母時他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媽媽說,驚魂未定的父親給救援隊帶路來到現場,他們一直忙到日落才把他哥哥已經扭曲了的屍體抬出來。我們的祖父抓著繩子下到那個深坑中,親自把兒子帶上來。

  曼妮?沃德離救援隊遠遠的,獨自站在那塊空地中,對所有人的安撫都無動于衷。她雙手攥拳放在圍裙口袋里,薄唇緊抿,雙眼無淚。太陽漸漸西斜,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她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等待著看到兒子的那一刻。

  “你們的父親呆立在那里,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他倣佛剛從水底深淵爬出,”媽媽說,“倣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無聲的世界。他看到人們張嘴說話,卻聽不見一個字。

  “過了許多年他才漸漸走出這份沒頂的悲傷。”她接著說,“他獨自一人面對,父母不施任何援手,沒有半句寬慰,他們只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

  “幾個月後,你們的祖父開始把自己所有的空余時間都用來運石塊和樹幹往這個坑里填。坑填滿了他還繼續往里堆,最終他堆出了這麼個石頭和木頭組成的大石堆來紀念自己的長子。”媽媽沉思了一會兒,“這火葬柴堆似的紀念碑,倣佛等著一根火柴來把它點燃燒掉。”

  後來,我祖父在自己的領地里繼續尋找和填埋每個他發現的礦坑。找完了自己的四百英畝領地,他就開始到鄰居的地盤上去找。祖父和我父親從此都再沒有碰過槍。

  我從未聽父親提起過自己的哥哥,或者任何關于礦坑的事。也許他覺得他父親已經將它們料理完,不會再有什麼危險了。可是,我們的母親那天提醒我們:“即使是你們的祖父也不能確定他找到了所有的礦坑。”

  現在我很難確定這個故事有多少是我母親在那天講述的,又有多少是我根據自己的記憶拼湊的。我只知道,她描述得如此清晰,那些畫面倣佛歷歷在目。我好像能聽到、看見多年前那個秋日里發生的悲劇。可我那時只是個孩子,悲傷和心碎對我來說不過是童話故事里的概念,故事結束它們也就不復存在。痛苦和折磨不屬于我們充滿陽光的生活,它們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不屬于我們這個美滿的家。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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