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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時間:2012-11-26 15:48   來源:中國臺灣網

  第十一章

  八歲那年,九月里的一個下午,我在地里刨了些土豆拿回到廚房里。一進門就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和我父母一起坐在桌前。

  我把還沾著泥的土豆盛在碗里放入水盆,然後衝洗幹凈自己的手。趁著擦手的當兒,我從媽媽身後偷偷瞄了一眼。她面前的桌子上排放著一溜兒黑白照片,每張都有我的草稿本那般大小。這些放大的照片是我們農場的鳥瞰照,還有一張是埃特伍鎮的全景,都是航拍的。

  湊近了看這些照片讓人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我坐到媽媽身邊,想要看得更仔細些。我找到了地標,認出了鎮子里的那些磚房:郵局、法院,甚至還有婦女愛心協會和醫院旁邊的女子學校。鳥瞰的效果讓人覺得這個鎮子幹凈整齊,一點兒看不出修建在山坡上的各式斜頂屋那分布雜亂的樣子。

  照片上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是平的,這讓我感覺很奇怪。在照相機俯照的視角里,高山、森林、陡峭的盤山路和街道都顯得毫無危險。從照片上看,我們家是那樣完美地鑲嵌在狹長的河谷中,倣佛祖父在圈下這四百英畝的土地時就有神明相助。

  我們審視這些照片時,推銷員一臉急切地在旁看著,說:“成品的畫像由水粉畫家手工繪制。”他邊說邊伸手從面前裝得滿滿的碟子里拿了塊越橘餡餅。

  但凡進到我家廚房的人沒有不吃點東西就離開的,人們至少都會坐下來喝點茶,吃點廚房餐櫃上放著的點心什麼的。如果到我們家來,沒吃點我媽親手做的東西就離開,那會讓她非常不安。對家人、朋友,甚至流浪狗,她都一視同仁。遠足者或是去摘越橘的人們,神父或是耶和華見證會的人,不管是誰,只要路過我家門口,都會被邀請進門吃點點心休息一下。加拿大皇家騎警小分隊的騎警們夜間巡邏經過我家時,也經常進來分享些母親做的宵夜小吃。旅行推銷員們:賣富勒刷的、推銷沃特金斯產品的,或者是雅芳公司的女銷售,都曾強忍著喝下我媽的黑焦糖茶——摩根和卡爾嘴里的“豹子尿”——如果他們想有機會做成一筆生意的話。

  大部分推銷員最後都會從她這兒拿到一份小訂單。其實,從那些滿天飛的郵購目錄單里也可以很容易買到這些軟膏、面霜、刷子或蜂糖果醬之類的東西。如果推銷員們招她喜歡那自然是好做生意,她超級喜歡能說會道的人。這些現今已經越來越少見的上門推銷員跟客廳角落里的那部黑白電視機一樣讓她開心。

  那天坐在桌子邊的那名年輕推銷員嘴巴一點也不甜。不過這沒關係,即便那時他再木訥,我也看得出來,母親是很想買一幅這樣的畫的。父親對這些畫也很有興趣,不過看他把叼在嘴里的香煙從嘴角這邊移到嘴角那邊的樣子,我就知道他想玩以物易物的把戲。

  推銷員喝了口茶,手里端著杯子問:“從空中看過自己家嗎?”他嘴角上沾了點紫色的餡餅屑。

  他們倆當然誰也沒坐過飛機。不過他們都喜歡攤在桌面上的這些畫,雖然父親竭力掩飾,不動聲色。媽媽俯身看向這些畫,手指慢慢地、輕輕地隔空描著畫面上的道路和田野,滿懷虔誠。她的另一只手按在胸前,倣佛呼吸都不那麼順暢了。

  “真是太美了,”她輕聲說,“簡直精美絕倫。”她的手指描到了我們家的房子、牛圈和擠奶棚,“所有的一切倣佛就在眼前。噢,奈蒂,你看,這里還可以看到湖,還有老礦工的小屋。”

  父親側身飛快地瞥了一眼,努力想要保持無動于衷,可即便憑我這雙小孩子的眼睛都可以看得出,他掩飾不了內心的好奇。

  “那麼,多少錢?”他問。

  “呃,”推銷員帶著一副交易敲定的自信說,“這要看大小和像框材質。畫的大小——”

  “多長時間?”母親脫口而出。

  “什麼,太太?”

  “這種大規格的,從畫完、裝框到送貨上門要多長時間?”

  父親咳嗽了幾聲。“等等,娜蒂,”他說,“我們還沒決定呢,先聽聽價錢再說,這東西說不定貴得離譜。”

  媽媽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有耐心的。可一旦下定了決心,她就期待有所行動。她是個實踐者、行動派,靠實實在在的成果來激勵自己前行,不過她甚少違背爸爸的意思,特別是當著一個陌生人的面。可這次她是鐵了心要買下這幅畫。我猜想她心里都已經勾勒出把畫挂在鋼琴上方那個神聖位置上的畫面。她雙肩筆挺地端坐在椅子上,看她的樣子我就知道了她的決心。

  推銷員無助地看看我爸,又看看我媽。我從母親眼里看到了那瞬間即逝的閃爍,就這一瞬間,父親已經心領神會這買賣該怎麼敲定,無需任何語言。

  “那麼,沃德先生,我們來看看,”推銷員邊說邊從一個扁平的皮夾子里取出一份信紙大小的東西,“這兒,”他把這張紙遞給了我父親,“是價目表。規格、描述和所有的價格都在這上面。”

  父親掐滅了香煙,拿出了老花鏡。接過那張價目表,他往後靠到椅背上,他一使勁椅子的前腿離了地,發出一陣嘎吱嘎吱不堪重負的聲音。父親在沉思,安靜的房間里只有壁爐上那只鐘滴答滴答的聲響。過了一會兒,他把單子放在桌面上,用手將它展平。媽媽的眼光順著他的手指落到價目表上。他的手每劃過一條欄目,她都好像無所謂似的聳聳肩。當他手指滑到最後一行時,她幾乎不可察覺地點了點頭。

  “好吧,娜蒂,”父親最後說,“我想這件還可以。”

  母親微笑。“是的,我想你說得對,”她說,“紅木的畫框挂在那兒跟鋼琴也很配。”

  父親把單子遞回給推銷員。“這樣吧,我們就要這幅。”他微笑著對媽媽眨了眨眼,“那麼,你們什麼時候能送貨?”

  推銷員開始寫訂單。“我看看,大規格,三十乘以四十二英寸,水粉手繪,紅木畫框,嗯嗯。”

  四十二英寸寬?這比現在家里的任何一幅畫都要大得多了,得把鋼琴上方那面牆的空間佔掉一大半吧。這樣一來,花邊鋼琴蓋布上放著那些照片跟它一比都成小矮人了。

  “應該要不了幾個月,”推銷員這時轉向媽媽說道,“聖誕節的時候一定到貨。”

  母親聽了嘴張開,雙肩垮了下來,就像一下子泄了氣。“聖誕節?”“那我們就做個加急吧。”他很快地回應,並且在發票上做了說明。

  即便是陌生人都不忍看我媽媽失望,有時我覺得她就靠這個吃定別人。

  “費用不會增加。”推銷員急忙對我父親說明。他把填好的訂單從單據本上扯下來,把第二聯給了我父親。爸爸看了一眼便折起來放入襯衫口袋。

  “現在付一半款,貨到後付剩下的一半,”推銷員說,“支票還是現金?”他拿出收據本,“首付一共是八十五美元。”

  父親張了下嘴但很快又閉上。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我看到他咬了咬牙。“我去拿錢包。”他說。

  “不用。”媽媽拉住他的手臂,“用賣雞蛋的錢來付。”

  父親剛想開口反對,想了想又坐了下來。

  “稍等片刻。”媽媽對推銷員說。她起身走出廚房。我聽到她走進臥室打開了衣櫃門。不一會兒,她手里拿了個折疊著的白信封走了出來。她從里面數出一疊一元、兩元的鈔票,推銷員在一邊開收據。

  我從來沒見媽媽動用過她賣雞蛋攢下的錢。看著桌面上那些皺巴巴的鈔票,我終于知道她是多麼想要那幅畫。那些錢,是她賣雞蛋,五十美分一打,一分分攢下來的。這筆錢是她的夢想基金,為那個有朝一日有一個兒子能去上大學的夢。那是個她不會與父親分享的夢想。父親期望的是到時候兒子們能接過農場,子承父業。他沒上完初中就輟學回農場與他的父親並肩工作了。所以,對媽媽拿出自己的私房錢,他沒有一絲體恤之心。她提出自己出錢買那幅畫,父親沒跟她客氣。

  我尋思著她買下這幅畫應該有她自己的理由。我看到了他們之間無聲的交流,也意識到媽媽耍了花招讓他買了幅最貴的畫。父親知道價格後竭力掩飾驚訝的樣子使我恍然大悟,他受媽媽擺布。他倆謹守的秘密讓我覺得震驚:父親不識字。

  那幅手繪的畫不到一個月就送到我家了。母親很得意地指揮父親把它挂到客廳里鋼琴上方的那面牆上。那麼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她坐在鋼琴前,靈巧的手指在琴鍵上舞動,雙眼注視著前方牆上的畫,倣佛就這樣迷失在那個世界里。

  那幅畫也許現在還挂在老地方。我不知道博伊爾是否抬頭看過它,是否還記得我們那時的生活就如同畫中的景象一般,幹凈整齊,簡簡單單。

  他會認真地看嗎?他想起過湖邊那間老礦工的小屋嗎?他是否想過,如果他能改變那里曾發生的事,現在一切會變得多麼不同?現在,那間小屋不過成了褪色的水粉下一團難以辨認的烏黑。

  他是否曾停下現在的腳步,想過他原本可以走上的生活道路,如果我們的父親識文斷字,一切就都會不一樣了?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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