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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時間:2012-11-26 15:48   來源:中國臺灣網

  第十二章

  我九歲那年,博伊爾離開學校,退學了。他在校最後一個學期的期中,十一月的一個風雪天里,媽媽想要自己一個兒子上大學的夢想走到了破滅的邊緣。

  爸爸從來不會直截了當地要求哥哥們輟學,不過他那份心思不說也明擺在那兒。我第一次察覺到它是在博伊爾十六歲生日後的那些日子里。

  那天擠完牛奶,博伊爾像往常一樣換好校服跟我們一起擠進卡車的駕駛座里。每天爸爸都會皺起眉頭,誇張地嘆一口氣,一言不發地送我們到鎮子里上學。他根本不必說出口,那意思早已是明明白白的了:農場需要你。

  幫腔的還有我們農場的雇工傑克。但凡爸爸不說出口的,傑克就做代言人。

  我不是很清楚傑克後來為什麼離開了我們的農場。打從我記事起,他就一直住在乳品間樓上的房間里。誰都看得出他不是沃德家的成員,他長得和我們不像。他整個人看起來很粗糙,到處疙疙瘩瘩的,跟他的性情一樣。毛刺刺的臉上總是一副陰沉的表情。話不多,可一張口就話語生硬,不是挖苦就是戲弄。與摩根和卡爾他們那種善意的打打鬧鬧、做做鬼臉的戲弄不同,傑克說話尖銳傷人,有點像用根尖尖的棍子扎人。他所有的調侃戲弄都有明確目的。摩根和卡爾私下里叫他反老爹派。他和我們的父親完全是一個天一個地的兩個極端。

  傑克對父親忠心耿耿,但這種忠心的對象不包括沃德家的其他人。他容忍我們大家,不過我一般都離他遠遠的。媽媽說過,他的咆哮比他的毒舌還要厲害,我可不想去招惹他。

  摩根和卡爾卻從來不怕他。老傑克也躲不過他們那些善意的奚落和嘲弄,不過他倆很早以前就知道,有些話題是禁忌。

  傑克是個獨身主義者。我想象不出他和一個女人在一起的情景,或者說有誰會願意跟他一起生活。摩根和卡爾有時開玩笑說要給他找個女朋友。有天晚上擠完牛奶後,他倆把玩笑開得過了火,居然提出要把傑克和寡婦貝克特搭成一對。走出牛圈時卡爾說了些什麼寡婦“一定渴望有個男人給她暖床”的胡話,傑克的臉沉了下來,他轉過身去抓住他倆脖子後的衣領把他們舉了起來。

  “你們這兩個小畜生,給我閉上你們的臭嘴!”他倆被拎著,手腳在空中一陣亂抓亂踢,長筒膠鞋都掉到了地上。“再聽到這種混賬話,我就把你們的屁股踢開花。”傑克說完把他倆扔在地上。這兄弟倆跌坐在那兒,抓過鞋子穿好,跌跌撞撞地跑了。

  父母從來沒有碰過我們一根毫毛,打屁股這類動粗的事是從來沒有過的。被人打這種事情想起來既讓人害怕,也讓人覺得羞辱。過了很久“孟焦二人組”才多少恢復常態。不過只要傑克在,他們都不再敢提“女人”這兩個字。

  傑克和博伊爾之間倒一直是彬彬有禮的。博伊爾對他有一種晚輩對長輩的恭敬,而博伊爾對家人、對農場的奉獻讓傑克對他抱有一種充滿嫉妒之意的欣賞,至少博伊爾十六歲以前是這樣的。

  看到博伊爾並不急著離開學校,傑克覺得自己有責任去刺激刺激他。每晚在餐桌上傑克都出言抱怨:“農場里該多個幫手了。”他總在那兒自言自語,要不就是:“我不可能一直待在這里,你們知道的。”

  “書本教不來奶牛場里的活計。”每每看到博伊爾手捧本小說他就這樣叨咕。

  “礦山上招人了。”博伊爾十七歲那年,有天下午我聽到傑克這樣說,“今年牧草的價格漲瘋了,你們這些家夥手頭應該松動些了。”

  礦山?博伊爾到礦山去幹活?我看了眼博伊爾,他手里扛著一摞書,正要打開上樓的門。聽到這番話,他猶豫了一下就上樓了。

  傑克衝著他喊:“嘿,書蟲,你那上面藏有些什麼美女的雜志沒有?”

  博伊爾站在樓梯的第一個臺階上,轉過身子,把書遞給他。“你看這些嗎,傑克?”他問,“這些都是我的課本,我再也用不上了。”

  我印象中是頭一次,那天晚餐時沒人說話。媽媽擠完牛奶,從奶棚出來就直接上樓關門回了臥室。摩根和卡爾洗漱完也不像平常那樣打打鬧鬧,反而安靜地回到客廳。洗完碗,我就聽到電視機里傳來西部劇集里熟悉的甩鞭子聲。我上樓到博伊爾的閣樓間里,他正躺在床上看書。我進房間時他正盯著書發呆。

  “你在看什麼?”我邊問邊坐到了書桌邊上。

  “《麥田里的守望者》。”說完,他舉起書來給我看書名。

  “看完了可以給我看嗎?”

  博伊爾往書里夾了個書簽。“我覺得你現在應該還不會對這本書感興趣。”他的雙腿橫跨過床鋪,“我們來找本合適點的給你。”

  “你真的退學了?”他在書架上找書時我問他。

  “是的,退學了。”他伸手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

  “為什麼?”我努力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你要離開嗎?”

  “不是,什麼都不會改變的,”他說著轉過身來面對我,“我還是會每晚都在這里。”我聽得出他假裝雀躍的腔調。

  “是爸爸,對嗎?”我打斷他,“就因為他討厭上學,所以我們也得像他那樣嗎?”言語里流露出的憤怒讓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博伊爾坐在我對面,把書放在桌面上,說:“不,這是我自己做的決定,奈蒂。這是我該做的事。”

  “他不識字!你知道嗎?他不識字!這就是原因,他不願你做個聰明人!”這些話脫口而出,我以為告訴他這些就能說服他繼續上學。

  “你怎麼會認為他不識字呢?”博伊爾遞給我一張紙巾。我擤了下鼻涕,告訴博伊爾買畫那天廚房里發生的事。

  博伊爾嘆了口氣說:“聽著,首先,不識字並不意味著一個人不聰明。爸爸只是沒像你我那樣正經地上學。那時候情況不一樣,他一心撲在了農場上。”

  “第二,”他接著說,“爸爸是個愛面子的人。答應我,奈蒂,絕對不在他面前提任何他不識字的事。設身處地地替他想想,想想如果你也不識字。”

  現在我終于明白了,博伊爾在學習上取得的優異成績為何不是母親能與父親共享的歡欣。我們所有人的成績單都是她一人過目簽字。我記得她看到我的成績時所流露出的高興和快樂,可回到餐桌上給父親讀我的成績報告時,她總會適當地控制這種喜悅。父親會微笑著說:“做得好,奈蒂。”這就是他對我學業的關心程度。

  記憶中,她從不告訴爸爸博伊爾在學校的成績。她是否覺得那些優異的成績和老師們的誇讚之詞對他會是種難以承受的刺激?或者說那種自豪感——那種在看老師的評語時,她緋紅的臉上所流露出的自豪感——是她寧願獨自回味和珍惜的歡樂?不過我確定,每次星期天做禮拜時,她一定會滿懷敬畏坦白這種驕傲和自豪。

  “答應我了?”博伊爾又說了一遍。

  我當然答應他。

  第二天一早,博伊爾的語文老師找上門來。我和媽媽正一起把洗衣機推到門廊的角落里,這時門外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星期六洗衣日洗好的衣物都晾挂在木衣架上了。我過去打開了門廊的門。

  古婷太太比我高不了多少。幾縷灰色的頭發從她棕色的帽子里散落出來。一眼看去,她單薄的身量給人一種羸弱的感覺。可她眼里那種鋼鐵般的意志讓我有點哆嗦,就像回到了小學時代。她站在門廊外的臺階上,通身燃燒著一股怒火。她身後覆蓋著落雪的小道上,留下了一串她從自己的車子走到我們家門口的足印。

  這樣的天氣里,她還勇敢地駕車到我們農場就足以說明了這次拜訪的嚴肅性。媽媽把她領進門廳里,在那兒,她花了點時間才跺去靴子上的雪。

  “我幫您把大衣挂起來吧。”一進廚房媽媽就對她說。

  “不用,我不會待很久。”古婷太太邊說邊把一個包裹放到案臺上,

  “我答應了博伊爾不跟他父親談這事,所以沃德先生送牛奶回來前我就走。”她坐在媽媽從餐桌邊拉過來的一張椅子上,攥著手套的雙手僵硬地放在腿上。“我不知道博伊爾有沒有告訴您他昨天宣布退學後我的反應,”她尖銳的話語里,帶著老師慣有的那種不容置疑,“可我不介意告訴您,如果就這樣扼殺一個人才,我感到羞愧難當。”

  媽媽開口想說些什麼,可還沒等她說出口,古婷太太又繼續說。

  “從一開始的震驚中平靜下來後,我打了幾個電話,先是打給了史丹利?埃特伍,我發誓說如果他敢批準那孩子下礦井,我就向兒童福利署告他,可顯然我的威脅沒什麼必要,”她嗤笑一聲說,“埃特伍先生是學校董事會的主席。如果博伊爾願意,星期一開始,他可以到校車維修站上班。”說完,她的嘴角揚起了一絲勝利的微笑。她說這番話時,我和媽媽站在水盆旁都有點呆滯了。

  “然後我跟博伊爾其他的老師也談過了。”她拍拍放在桌面上的包裹,

  “這是最後一個學期的課本。如果博伊爾能每星期來上一次課,我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樣考試過關。”她又補充說,“沒有理由把他的名字從學校花名冊上刪去。”

  我聽到母親深吸一口氣,知道她內心又重燃希望之火。

  古婷太太站起身來。“雖然我答應不與他父親理論,”她說,“可我不是沃德先生,我絕不放棄博伊爾。”

  媽媽最終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古婷太太,我非常感激您所做的一切,”她說,“不過,我想讓您明白,雖然博伊爾去工作是為家里賺錢,這沒什麼好遮掩的,但我丈夫從來沒有強迫他退學。這,是博伊爾自己的決定。”

  老師揚起的眉毛表明她根本不相信。“我丈夫他是個好人,”媽媽堅持說,“但他首先是,最多也只是個農民。奶牛場就是他的一切,這是他的本分。”

  “對,”古婷太太邊開門邊回答,“但這不是博伊爾的本分。”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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