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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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09-13 18:38   來源:中國臺灣網

  晚上11時45分

  洛根喝醉了——天旋地轉、扶床大吐的那種酩酊大醉。和克勞福德吵完,他徑直去了弗蘭肯斯坦酒館,一口氣喝到10點鐘,然後在紹齊霍爾街的麥當勞買了個巨無霸。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一會兒,把薯條給了瑪莎門外的幾個小流氓,用以換取不被打得滿地找牙。他接著走進聖文森街的客廳酒館,又灌下三大杯啤酒。此刻他正在回家的路上,回他那套空蕩蕩的公寓。

  只有斯黛拉在等他。

  只要超過兩杯黃湯下肚,他自言自語的習慣就會上來。

  “他媽的廢物,洛根。他媽的孤零零一個,只養了只貓。哭你當年還活得像模像樣時候的女朋友。”

  前面有一對走在博斯威爾街的年輕男女穿過馬路,躲開了他。他自言自語得很大聲。

  “廢物!”

  他摸索著掏鑰匙,試了四次才打開大樓前廳的正門,沒有注意到有兩個大塊頭男人趕在門合攏之前跟著他走進室內。他考慮了一下要不要爬到十四樓,消耗掉部分酒精,但轉念一想,還是覺得搭電梯比較明智。

  “掉下去摔斷脖子吧,廢物。”

  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電梯門前,兩個男人靠在他背後的牆上。這幢現代化大樓的地面和牆壁都鋪了瓷磚,回音顯得空洞而淒冷。

  “他媽的廢物貓兒。”其中一個男人說,另一個哈哈大笑。

  洛根轉身用醉鬼的視線直勾勾地看著他們,大腦拼命解讀究竟見到了什麼。兩個男人回視他,不停嗤嗤假笑。一個男人足有六英尺高,虎背熊腰,臂粗腿壯,倣佛職業生涯剛開始,肌肉還沒變得奇形怪狀的健美運動員,但體形被略略拉長了些。另一個矮得多,但肩膀也很寬。他們都留著油膩膩的深色長發,臉孔像是職業生涯過半的拳擊手,松垮垮的,眼圈有傷疤。

  我的老天爺。

  洛根連忙轉過身,忽然對電梯的“上樓”按鈕四周的綠光有了極大的興趣。

  “日子不順,兄弟?”其中一個男人問。他的口音很重,洛根覺得是東歐口音,他努力假裝沒聽見這個問題。

  “喂,說你呢,我問你是不是日子不順。”

  洛根轉過身,覺得與其假裝沒聽見,不如博他們一笑。問話的人似乎很堅持。電梯像是卡在了九樓,洛根的酒馬上醒了一半。

  “算是吧,唉。”他答道。

  “有多不順?”

  問話的是高個子。矮個子只是一臉假笑看著洛根,但眼睛里毫無笑意。洛根聞到門廳里泛起了濃重的體臭味。

  “我認識的某個人——多年前認識的——死了。我很心煩。”

  洛根被此刻噴涌而出的怒火嚇住了。恐懼瞬間煙消雲散,這兩個小醜不再讓他有威脅感。血液里的酒精對情緒突變當然也有很大貢獻。

  “這種事的確讓人傷心,”高個子說,“她怎麼死的?”

  洛根的大腦覺察到這個問題暗藏蹊蹺,但酒精掀起的霧氣還在遮蔽他的心智。

  “什麼?不知道。反正就是死了。”

  “傷心。”矮個子終于開口了,但還在假笑。

  “工作怎麼樣?”高個子又問。

  洛根只是看著他。矮個子從牆邊起來,朝洛根走了幾步。

  不妙。

  洛根猛地轉身,去看電梯門上的樓層讀數。

  八。

  七。

  六。

  五……

  停在五樓不動了。

  他扭頭望向正門和外面的街道。一個女人飛快跑過,邊跑邊收傘。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渾身濕透,不禁顫抖起來。

  “工作,”矮個子說,“那筆生意談得怎麼樣?”

  她。

  沒錯,就是這個詞。剛才高個子問“她怎麼死的”,洛根之前沒有說過死者是女人。

  他回過頭去看樓層顯示。

  五。

  剛才真該走樓梯的。

  高個子經過矮個子,慢吞吞地走向洛根,在他面前站住,洛根不得不仰起頭,才能看見他的臉。至少六英尺五,他心想。也許更高。

  “有人過世的確讓人傷心。”高個子說。矮個子點點頭,附和道:“傷心。”

  哦,天哪。

  高個子用雙手輕撣洛根的衣領。洛根突然發覺自己沒穿外套——肯定落在某家酒吧里了。面對生命危險時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卻似乎很重要,真是好笑。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他說。

  “我們什麼也不要。”矮個子說。

  “我聽不懂。”

  “交易談得攏,我們就什麼也不要。聽懂了?”

  洛根還是不懂。他的腦袋里像是裝滿了果凍,冰冷的雨水沁入骨髓。他顫抖得更加劇烈了。

  高個子低下頭,鼻子幾乎貼在洛根的鼻子上。

  “交易今天談得不太好,對吧?”

  洛根甚至沒法確定他是否在講英語。他步步後退,直到後腦勺磕在牆上為止。高個子直起了腰。

  “交易明天要談得更好,”他對洛根說,“這樣就不會再有人喪命了。特別是你認識的人。聽懂了?”

  “不懂。”

  矮個子走了上來,惡臭如拳頭般擊中洛根。他一陣眩暈,彎下腰,用雙手撐住兩膝,希望別當場嘔吐或昏迷。有什麼東西——兩個東西——擦過身體,落在地上。矮個子揪住他的衣領,拽著他站直。

  “別再錯過開會了,明白?完成這筆交易。”

  洛根覺得最正確的反應就是順從。他點點頭,連呼吸都困難,更別提說話了。

  “很好。那咱們談妥了啊。”

  兩個男人走出正門,消失在夜色中。電梯門滑開,洛根撿起男人丟下的兩片紙,塞進褲袋,擠開從電梯里走出來的乘客,鑽了進去。

  回到樓上的公寓里,洛根煮了一壺有史以來最濃的咖啡,迫不及待地連喝兩杯。接著,他走進淋浴房,把溫度調到最熱,衝了足足一分鐘才出來,呼吸又淺又急。

  他打開公寓里所有的燈,拉上窗簾,把暖氣溫度調到最高。即便穿著羊毛襯里的套頭衫、保暖襪和牛仔褲,他還是在沙發上無法控制地打了五分鐘寒戰。

  他記起自己把什麼東西揣進了口袋,于是在上衣口袋里來回翻找,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其實應該翻褲袋。拿出來的是兩張皺皺巴巴的照片。一張是寶麗來照片,有點像藝術寫真,拍的是一個以胎兒姿勢蜷縮在地上的赤裸女人。他仔細端詳,想辨認出女人的相貌,但垂下來的紅發遮住了她的五官。洛根覺得她異常眼熟,但看得越是仔細,思緒就飄得越遠。他放下這張,拿起另一張照片。

  照片里是個小女孩,五六歲的樣子。他很擅長猜小孩的年紀,因為他哥哥有四個孩子,分別處在不同的發育階段。說起來,照片里的女孩很像他最小的侄女阿什莉——眼睛完全相同。這是女孩的面部特寫照,女孩笑容燦爛,露出掉牙的豁口,背景是一片連接小沙灘的草地。女孩的雙手舉在面前,手指間纏繞著什麼。他把照片拿到近處,發現那是個雛菊花環。洛根不記得上次見到雛菊花環是什麼時候了,但畫面撩起了多年前某個夏日的記憶,那是在他長大的地方——他在踢足球,用上衣當球門;他騎著嶄新的自行車飛馳(藍色大車,羅利競技場牌);他爬上森林里的大樹,尋找最結實的板栗,串起來在操場上克敵制勝。

  他把照片拿得稍遠些,覺得孩子肯定就是阿什莉。他抓起沙發旁小桌上的電話,在通話記錄里找到哥哥克雷格的號碼。接起電話的是嫂子。

  “洛根,”她說,“這都幾點了?克雷格不在家。他……”

  洛根撳下“挂斷”按鈕,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意識到那不是阿什莉,但看起來分外眼熟。洛根禁不住盯著她大大的棕色眼睛和略歪的笑容看個不停,最後把眼熟歸咎于酒精的作用。

  他又喝了一杯咖啡,站在廚房的早餐臺前,試著回想兩個男人在門廳里說了什麼。體內的酒精濃度和困惑合起來擾亂他的記憶。他緊緊閉上雙眼。

  什麼開會,什麼生意沒談好。除此之外就記不得了。他在高腳凳上坐下,喝掉杯子里的最後幾滴咖啡。

  頭腦開始清醒,終于觸動了他的什麼機關。他們想威脅他。和什麼交易有關?他覺得這個說得通,但不確定記得是否準確。

  好吧,今天工作中發生了什麼事情?卡希爾跟大塊頭和老油條達成交易,他沒碰上克勞福德的那群癟三。大塊頭。肯定是他。這家夥對交易有所不滿,派手下來威脅自己。沒錯,就是他。卡希爾把我拽進了什麼爛事里?

  他回到沙發上,撥通卡希爾住處辦公室的號碼,卡希爾的書房有一條單獨的電話線。時間已過午夜,但鈴響第一聲卡希爾就拿起了話筒。

  “CPO保安公司。”

  這是卡希爾的公司名稱。聽見阿歷克斯的聲音,洛根的怒氣消了一大半。

  “洛根,我有來電顯示,三等白癡,所以我知道是你。怎麼了?”

  糟糕,被識破了。

  “呃,沒什麼。對不起,喝醉了而已。”

  “要我過來嗎?你可別給我從陽臺上栽下去。”

  “不用,我挺好。”

  他撿起女人的寶麗來照片,用手指撫摸著照片的邊緣。他注意到女人的頭發基本上是棕色,和遮住面容的那幾縷迥然不同:“阿歷克斯,今天你對警察為啥那麼兇?”

  “我在保護你,想先搞清楚事情再說。他們離開的時候,多半只記住了我是個渾蛋,卻沒有掌握你的情況。大致算是誤導方向吧。”

  “你覺得我不幹凈?”

  停頓。

  “你說呢?”卡希爾答道。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給你講個道理吧:沒有誰真正了解任何人。混我這行——”

  “有個問題,”洛根打斷他,“你那行到底算哪一行?你具體做什麼?”

  “你知道的啊,我為建築工地和類似場所提供安保服務。”

  “不對,你買的公司是做這個的。我問的是你本身做什麼。今天談到孩子的時候,你說了些什麼……”

  洛根閉上眼睛,努力回憶當時的對話。卡希爾保持沉默。

  “什麼在海外,什麼做你這一行——尋人。對不對?”

  “不記得了。洛根,當時只是在閒扯罷了。”卡希爾的聲音沒了感情。

  “閒扯罷了,”洛根學舌道,“說得好。”

  “你為什麼打電話給我?”

  洛根幾乎忘了正事:“剛才有兩個阿飛闖進我住的那幢樓,威脅我,要我在你的新交易里給對方更優惠的條款。”

  “什麼?”卡希爾的驚訝多于憤怒,“不可能。洛根,你肯定搞錯了。肯定。”

  洛根對過去二十四小時內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再那麼肯定了。

  “我不會參與任何非法勾當,阿歷克斯,否則我的職業生涯就完蛋了。我會被吊銷開業執照,然後我可就走投無路了。”

  “肯定和我的交易沒關係。你喝醉了,而且很生氣。就是這樣。”

  洛根的視線回到寶麗來照片上,他把照片拿到更近的地方,努力辨認女人的面容。他很想把手伸進照片里,撥開女人臉上的頭發。

  紅發。

  不是棕發。

  卡希爾在說什麼,但洛根充耳不聞。

  洛根向卡希爾說聲再見,挂斷通話,把電話扔在沙發上,死死盯著仍在手中的照片。房間似乎開始傾覆,這次不是酒精在搞鬼。他忽然清醒過來,他這輩子從未這麼清醒過。

  腦袋里有個聲音在尖叫:扔掉照片,跑吧!

  他慢慢把寶麗來照片舉到齊眼高度,這一瞬間的感覺倣佛貨運火車以百邁時速正面撞上他,撕碎肉體,扯出靈魂,轟隆隆地碾過公寓,衝出去飛向夜空。他不想看照片,但意識和身體脫了節,不再擁有控制權。他再次拿近照片,看清了他所熟悉的細節,脆弱心智一直在努力屏蔽的細節:鮮血浸透了女人面前的頭發,濃稠的猩紅色鮮血。他同時也看清了女人頭部周圍的暗色血泊和變形的面部特徵。

  盡管有著種種阻礙,他還是意識到照片里的女人正是潘妮。

  洛根跪倒在地,張開嘴,但發不出聲音。腦海里充滿驚濤駭浪的巨響,他確信浪濤即將拍碎心智的堤壩,滾滾洪流將卷走他的理智。

  洛根蜷縮成球,昏迷過去,而他背後的沙發上,棕眼女孩在陽光下玩著雛菊花環,露出了嘴巴稍有點歪斜的笑容。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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