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在蒂爾曼的夢中,妻子和孩子們在同一時刻與他生離死別。這些夢幾乎沒有中心——一些小細節在他毫無防禦的潛意識中引發了錯誤的聯想——繼而迅速滑入噩夢。沒幾個晚上,他能一覺睡到天亮。幾乎每天清晨,他都早早醒來,坐在床邊,不是在拆卸,擦拭他的尤尼卡自動手槍,就是在閱讀網上的資料,希望找到一些線索。
然而,這天清晨,他沒有在自己的床上。在一個陌生人的臥室里,他坐在一個復雜的健身器的座椅上,望著太陽從馬卡斯升起。他手里的不是槍,而是一張A4紙,上面印有幾百個字跡模糊的單詞。手槍塞在他的腰帶上,槍上了保險栓。
他面前巨大的落地窗框住了對面的總統府,總統府位于一條狹窄大道的另一頭,兩邊盡是鑄鐵柵欄。要是你在那正中央安上一座清真寺,走遠些看,那就簡直跟白宮沒兩樣了。那後面是主街,主街後面直接通向高加索公路。在蒂爾曼看來,稱馬卡斯為城市實在可笑,就如同稱印古什為國家一樣。這里沒有軍隊,沒有基礎設施,甚至沒有多少人。最新的統計數據顯示,整個國家的人口甚至比伯明翰市的還少。
人口對蒂爾曼來說很重要。他可以隱藏在人群中,他要尋找的人也能如此。這樣一來,馬卡斯就成了個誘惑與危險並存的地方。如果他的獵物在這里——當然這是瞎猜的,那對他來說,就不要跑很多地方去尋找對方了。一旦事情出了岔子,蒂爾曼也同樣沒有許多地方可躲。
身後的床傳來一陣動靜:醒來時伴隨著一陣微弱、毫無目的騷動。
差不多該工作了。
但他又多凝望了一會兒日出,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恍惚之中。麗貝卡正站在太陽里,恍若《啟示錄》中的天使,懷抱在她手中的是喬德、塞思和格蕾絲。他們幾個始終是他最後一次看見的樣子:沒有變老,沒有被時間侵蝕。他們如此真實,倒使馬卡斯看上去像一個用硬紙板剪成的城市,一個蹩腳的電影場景。
蒂爾曼沉溺在這種時刻,因為他們讓他有活著的感覺,促使他向前。
同時,他也害怕,因為他們軟化了他,削弱了他的力量。愛不是他當下的一部分,在他的過去,愛是真實鮮活的。那些記憶如同一種巫術,使他心中死去的土地豁開裂口,喚醒他一些早已泯滅的本性。大部分時間里,蒂爾曼都心如止水,只有回憶才讓他變得復雜和矛盾。
他隱約聽見床上傳來一聲嘆息和一陣含糊的嘟囔聲,接著又是一陣緊湊的聲響。蒂爾曼勉強閉上眼睛。幾秒鐘後,他睜開眼睛,發現太陽就只是太陽了,不再能夠溫暖他的世界了,僅僅是一只從天空中的崗哨上發光的照明燈。
他站起身來,來到床前。此時,卡特羅耶夫已經完全醒了,正在適應眼前的處境。他使勁拽了拽繩子,每次只能拽一根,試試有多緊。他不打算在毫無意義的反抗中浪費體力。他瞪著蒂爾曼,手臂的肌肉在收縮,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
“你這白癡是誰?”他用俄語質問道,聲音粗啞而模糊。
“說英語,”蒂爾曼直截了當地說,“安分點兒躺著,這是個客氣的警告。”兩人沉默了片刻。卡特羅耶夫瞧見遠處的門,一邊傾聽,一邊盤算。
沒有走近的腳步聲,沒有任何聲音從房子的其他地方傳來。難道這個入侵者殺了保鏢?還是避開了他們?這可很要緊,無論是哪種情況,眼下的上上策是盡量拖延時間,但前面兩種情況需要的時間量是不同的。
“臭小子,我不會說英語,抱歉。”他用俄語嘀咕道,“混蛋。”“嗯,顯然不是這樣的,”蒂爾曼溫和地說,“昨晚我聽見你跟你女朋友的談話了。”卡特羅耶夫方才想起,向左邊掃了一眼。在他的大床上只有他孤零零一個人。昨晚與他共度良宵的紅發美女已不見了蹤影。
“她在樓下,”蒂爾曼看懂了俄羅斯人的表情,說,“同你的保鏢在一起。我們倆接下來一切不愉快的經歷沒必要讓她摻合進來。不,她沒有出賣你。是酒精逮住了你,而不是那個女孩。”他把手伸進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小瓶,現在里面幾乎空了。在這個俄羅斯人看來,這是在幸災樂禍,但實際上,蒂爾曼是想讓他看看自己怎麼會喝得爛醉如泥。他說:“這是1.4-丁二醇,當它到達你的胃部時,就轉化成丙種羥基丁酸鹽,一種迷藥,要是混合酒精服用,很快就生效了。兩種物質在競爭同一種消化繪。無怪乎你睡得這麼沉了。至于為什麼你的人此刻都被綁在浴室里,像成捆的木材一樣……”“是酒吧的那個小子,”卡特羅耶夫最終還是用英語冷酷地說道,“賈馬特,他死定了,我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家庭,他的住址。他死定了,我保證。”蒂爾曼搖搖頭,他不想否認這個年輕的車臣共犯:烈酒是唯一的公因數,卡特羅耶夫並不傻。“已經太遲了,”他告訴這個俄羅斯人,“那孩子早跑了。我從你的保險箱里拿了幾百萬盧布給他,雖然不是很大一筆錢,但足夠他在波蘭或捷克重新生活了,在一個你勢力范圍之外的地方。”“沒有哪里是我的勢力范圍之外的。”卡特羅耶夫說,“飛往馬卡斯以外的所有航班我都了解,內務部有我的朋友。我會找到他,整死他。我會把你們倆都整死的。”“可能吧。不過,也許你高估了你的朋友。一旦葬禮結束,他們沒準兒就忙著瓜分你的小帝國,不會在意是誰幹掉了你。”卡特羅耶夫惡狠狠地盯著蒂爾曼看了好一會兒,打量他,估量他。
顯然,他找到了對方的弱點。“你不會殺我的,混蛋。你腰上別著把大手槍,像個流氓,卻沒有膽量。你看起來活像個馬上要哭鼻子的小丫頭。”蒂爾曼無心跟他逞口舌之快。也許剛才盯著太陽看久了,眼睛里有些濕潤。俄羅斯人可以隨意解讀,隨他去吧。“沒錯,”蒂爾曼說,“就手槍而言,它現在就在那兒。我心中想對你做的事大部分已經做了。只要你交出我來這里尋找的東西,剩下的就是解開你的繩子了。”“找什麼?”卡特羅耶夫不屑一顧地問,“你喜歡我嗎,美國人?你想替我口交?”“我是英國人,卡特羅耶夫。我會自己找樂子的,多謝美意。”卡特羅耶夫聽見對方稱呼他的名字,一下緊張了起來,再次扯動繩子。“混蛋,我要你血流滿地。你最好殺了我,你最好確保把我殺死,一旦我的手逮住你……”他猛地停了下來,即使是在咆哮中,滴答聲也清晰可辨。聲音來自床底,正是從他的身下發出。
“我告訴過你,安分地躺著,”蒂爾曼說,“怎麼,沒有感覺到你腰下那個鼓起的東西嗎?現在總算察覺到了。也許你知道那是什麼玩意,因為這是來自你的目錄,特惠產品的那部分。”卡特羅耶夫瞪大了雙眼,身體瞬間僵住了,一動不動。
“正是這樣,”蒂爾曼帶著鼓勵的語氣說道,“你啟動了一個。”卡特羅耶夫發出了響亮、持續的咒罵聲,但盡量不移動身體。
蒂爾曼舉起手上的這張紙,朗聲念道:“SB-33微金屬防步兵地雷,一種操作簡便、布設靈活、不易探測和拆卸的精密軍火武器。該雷可以手動布設,或用精密的空氣分布SA-AT係統布設——見92頁——地雷的不規則輪廓使其在大部分地形都難以定位,而它的微金屬結構(整個裝置只有七克黑色金屬)使大部分傳統探測係統失效。”“去你媽的!”卡特羅耶夫尖叫道,“你這個瘋子。你也會死的,我們都會死的。”蒂爾曼嚴肅地搖了搖頭,說:“你知道,卡特羅耶夫,我可不這麼看。這兒寫著,爆炸是垂直方向的:要是哪個倒霉蛋踩上去後,地雷會直直向上爆炸,把這家夥的睪丸甚至是腸子都炸出來。我只要站遠些就沒事了。我本想提醒你的,可你打斷了我。SB-33有雙層壓力板。如果像你剛才那樣重重地靠上去,地雷不會引爆,只會鎖住。如此一來,你就無法用裝藥掃雷器將其遠距離引爆了。你再動一下就會解除壓力板,接著你的生命就像一場足球賽一般——分成上下半場了。”卡特羅耶夫又開始咒罵了,跟剛才一樣憤怒,只不過已經面無人色了。他非常了解目錄上的這項產品,不僅僅久聞其名:在他當兵的歲月里,他曾好幾次有幸見過SB-33在近距離對人體造成的肢解傷害。也許他剛才正估摸著,除了殺死他之外,那聚能射孔彈會如何折磨他。地雷的上半部分緊貼著他的脊柱下方,這幾乎會要了他的命。不過,也可能還有其他惡心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