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是情感的催化劑,在不同的地方,維係著人們的情感。
不同的地方,茶有不同的況味。喝茶不僅是一種生活狀態,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更是一份情感生活。
我們看到太多的描述,在西子湖畔喝龍井,在武夷山品大紅袍,在太湖小島飲碧螺春,在洞庭湖嘗銀針,在福州喝茉莉花茶,在臺北泡凍頂烏龍,在麗江小試普洱……
一地一景一茶,早成為獨道方物。那些不經意到來的味道,構成了一種喚做“記憶”的東西,也成為我們嘴邊時常流露出的文化。喝茶變得復雜起來,但品茗的想象力也因此而生,想象力與地域文化密切相關。
碧螺春,會令人想起煙雨江南,想起那些小巷,耳邊倣佛就傳來了婉轉的昆曲。眼前一襲旗袍的曼妙女子,正指引你在蘇州園林中閒逛,文徵明正在寫書法,唐伯虎畫已成,蕓娘泡在荷花露中的茶香氣四溢,聶懷宇正端著茶向你走來……端上君山銀針,眼前浮現的是宋迪的瀟湘八景,走進去,山川頓時明亮起來,側耳傾身,空谷尚有余音。臨水時,蓑翁垂釣,霜清水落處,蘆葦蒼蒼,群鳥騰空。回望處,漁網收,炊煙起,呼聲急,扁舟已沒。
一片武夷山的茶葉,從它帶著清晨的露水被採摘到茶農手中開始,就走上了一條輾轉之路,它被賣到附近的集市,換了主人。
在這里,被品評,被炒制,被裝運,接著翻山越嶺、舟車川流,南下到廣州,集裝成箱,開始長達四個月乃至八個月的海洋之旅。
等到倫敦消費者喝到這片葉子的時候,最早的都已是炎炎夏日,然而春天的氣息還在唇邊蕩漾。
茶葉,或紅、或綠、或青、或白,到了英國人手中,都被親切地稱呼為香草。它來自中國,那是一個夢幻的國度,出產絲綢,誕生了孔子,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文明。
用利器撬開普洱茶,心已經跟著馬幫踏上茶馬古道。密密匝匝的西雙版納雨林,充斥著兇猛的野象、嗜血的蚊蟲。馬幫每走一站,都會面臨天塹、惡劣氣候以及土匪的考驗,徒步走過橫斷山脈、薄衣穿過白馬雪山,溜索飛渡瀾滄江,在槍彈中保護財產……茶葉始終伴隨著人性、物望的考驗,它保存著苦難,並努力超越困難。
越過那些令人畜心跳的溜繩,越過叢林深處眼中泛著綠光的豹子,越過那些專噬人血的惡蚊,越過面目猙獰的土匪,我看到了那些脖挂哈達接受歡迎禮儀的幸存者,淚光閃爍。你可以把那些輸送普洱茶、鹽巴等生活用品的行為理解為馬幫賺錢交易,但也要看到,他們同時也把向別人提供更好的生活當做了自己的使命。
想象茶馬古道,想象它的內在真實,如同品嘗眼前的普洱茶,在麗江秋月堂茶館里,心一陣絞痛。華夏帝國的茶,以及那些人,從藥、梗、枝葉,再到茶、茶膏,樣貌從餅、磚、沱再到緊壓袋泡,一步步的認識,一天天的進步,不變的,是我們對生活的期待與亙古未滅的茶精神。
是的,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聚集在一起,喝著普克係列茶,從玫瑰到桂花,從陳香到伯爵,從檸檬到薄荷……來考察茶馬古道的西澳大利亞大學孔子學院院長席格倫博士說,通過茶可以了解變化中的中國,口感的國際化、時尚的包裝、快捷的品飲方式……秋月堂主人解方則想起了家鄉屏邊一度風靡的糯米香茶,90後的美女茶藝師阿芝謀劃著把玫瑰、檸檬、薄荷、桂花湊齊,設計出一場實物與茶相得益彰的茶席。
我們是在品茶,我們也在品味生活。喝不同口味的茶,懷著不同的情致,與不同經歷的人在一起,分享各自不同的人生經驗與感悟。
如果不知曉這些,茶葉依舊是不起眼的葉子,或者是一種單純的飲品。茶葉有其獨特的文化,考驗每個人的認識與想象力。
苦還是甘?鹹還是辛?少有分歧。然而味道影響著味覺,味覺有其獨特的回憶方式,遠可追溯歷史長河,近可喚醒童年記憶。
內涵情感,個中滋味,難以取得一致認同。
于是我們也有了困惑,許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說法,冰糖香、青菜香、蜂蜜香、米飯香……這樣的香味,直接、日常,易懂,更能找到廣泛的情感共鳴。但蘭花香、樟香、罌粟香、沉香這樣的詞匯,往往會令人不知所措。一個連蘭花都沒有見過的人,連樟樹都沒有摸過的人,他要怎麼來認同你所言的香氣?要麼跟你依葫蘆畫瓢,要麼另謀路徑,或徹底放棄。
茶有復雜的時刻,所以我們會刨根問底,追溯情感與記憶的來源。
2009年,白雪茫茫的青海日月山下,我們在一戶簡陋的 牧民家,吹著熱氣,頂著烈風,喝著從遙遠湖南運來的磚茶,茶不見得多好,甚至粗糙得可看見茶梗,但加上那缺口的瓷茶具,鋦過的茶碗,感受得到修補後的手溫,讓這一切變得溫暖起來。
當我送出那個當地人稱為“窩窩茶”的景谷沱茶時,他們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放入貼身口袋,眼角分明有淚花。“這以前可是只有上等人才能喝的啊。”遠在唐代,日月山下出現了第一個茶馬互市,並相繼出現了政府機構茶馬司,茶馬古道貫穿東西南北,茶葉造成的格局影響至今。
尚記得在上海幽葟大紅袍私房茶館喝到潘勤所泡的母本級大紅袍,其茶底,會讓流年復歸,依稀有著兒時的記憶——岩蜂遺落的翅膀吧?曾經翱翔在山水草木之間,穿花摘葉,留下醉人的芬芳。岩中蜜香,深藏在巉石縫隙中,非智勇者不能奪。岩中之韻,非有緣人不能相遇,你遇不到時,它自成一個宇宙,任花開花落;你遇到時,便打開了敞亮的世界,道心惟微,卻晶瑩可飲。
2013年元旦,我們從景谷一路喝茶喝到景邁,來去上千公里。
在高原陽光的沐浴中,在鹽水溫泉的熱湯中,在柏聯精品酒店的泳池旁,在普洱茶廠的休息臺,隨身攜帶的袋泡茶總會在歇腳處散發芬芳。茶來自雲南著名茶山,水就地取材,而品茗者卻是來 自三山五岳。有人想起了初戀者的裙擺,有人回憶起崢嶸歲月,也有人重拾了昔日味道。
確實,有些茶柔軟甜蜜得如情人的舌尖,令人久久不想放下。有些茶泛起了春日萬花盛開的漣漪,唇色有留在杯邊。有些茶則在歷史里行走了太久,乃至每一次泡它,都有不舍的情緒。
一個冬日午後,與鄉賢李東,會聚在茶馬司胡皓明處,一泡“酸棗樹”,就是一個下午。陽光吹散昨夜上山滯留在身上的潮氣與晦氣,印在衣衫上的靛藍,和著暖風,多年來 在茶山遊蕩的歲月,漸漸有了味道。從景邁到景谷,陽光燦爛,氣候宜人,滿眼皆是風景,可以探究茶從餅到沱的轉變,也可以尋找茶與地域的關聯。歲月知味,茶為生活提供更為豐富的語言。
其實,站在任何一棵古茶樹前,觀其有數千年歷史的面孔,根枝交錯纏繞,人心豈可不古?
在景谷,在普洱,在景邁,或者在任何一個古茶園,我們只能從傳說的蛛絲馬跡中,從長滿青苔的青石板上透過歲月的滄桑去感受它昔日的嘈雜與輝煌……只要你抵達這些茶葉的原產地,你都會因人類為了生活所作的不懈努力而動容。
是夜,滿天星鬥,遍地蛙聲與蟲鳴,耳濡目染之余,一席老茶,高朋滿座,叫人如何不感慨?王逸少《蘭亭集序》曾雲,即便時代在變,人在變,但所有的後來人,都會如先人一般感傷。才如太白者,不也發出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悲痛之音麼?
時空往往會凝固在某種情感之中,非借助茶酒不能解。言之有物,情感四溢,便是通途。
在山川之間找茶,在茶室里找人,在人之間尋找認同,在認同中相互慰藉。
茶勾畫心中之丘壑,向下,貼近塵埃大地;在中,釋放情感理想;向上,散發智性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