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別再回家了
如果卡拉克勞夫太太認為那天送走萊西就天下太平,那她就錯了。第二天,萊西忠心耿耿地恪守約定,再次來到學校門口等喬放學。
喬還是把帶她回了家。一路上,他都尋思著如何據理力爭,把他的狗留下。對他來説,方法很簡單。他覺得只要父母看到狗的忠誠,他們就會讓步,允許她留下,這對狗來説就是獎賞。可男孩明白,説服父母並不容易。
他帶著狗慢慢地走上回家的山坡小道,打開屋門。屋裏的一切一如往常——母親在做晚飯;父親愁眉苦臉地坐在爐火前,自從失業以來,他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她——她又回來了。”喬説。
母親一開口,就打破了他所有的希望,話裏毫無通融的餘地。
“我不允許,我絕對不允許。”她喊道,“你不能帶她進來——纏我、煩我也沒有用。她必須回去。馬上!”
這番話如連珠炮般砸向喬。他在父母約克郡式的嚴格管教和關愛下長大,因此很少對父母“頂嘴”。可這次他覺得必須一試,必須讓他們明白。
“可是,媽媽,她就待一小會兒。求您了,就一小會兒。讓我留她一小會兒!”
他覺得,只要能把狗留下一小會兒,就會讓父母的心變軟。也許萊西也感覺到了,因為正當喬説話的時候,她走進屋,來到地毯上的老地方。好像知道他們在談論自己,她趴下來,眼睛一會兒瞅瞅母親,一會兒瞅瞅男孩,他們平常説話聲音很小,而現在卻嚴厲刺耳。
“沒有用的,喬。你留她越久,就越捨不得把她送回去。但她必須回去!”
“可是,媽媽——爸爸,求你們看看她吧。她看起來不好。他們沒有好好喂她。難道你們不認為——”
父親起身面對兒子。他面無表情,可聲音中卻充滿了對兒子的理解。
“喬,這次不行了。你看,兒子,這是沒有用的。吃完茶點後我們必須送她回去。”他語氣沉重地説。
“不行!你現在就把她送回去!”卡拉克勞夫太太喊道,“要不然,那個海恩斯又跑來了。我不允許他大搖大擺走進我的房子,好像他是主人似的。你戴上帽子,現在就去。”
“她肯定還會回來的,媽媽。您難道看不出來嗎?她肯定還會回來的。她是咱們的狗——”
看到母親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神情疲憊,喬不説話了。
妻子看著丈夫,他點點頭,好像在説喬是對的。
“你看,她回來是找兒子的。”他説。
“我沒有辦法,山姆。她必須回去。”卡拉克勞夫太太慢吞吞地説,“如果她回來找兒子,那你必須帶他一塊兒去。讓他跟你去親自把狗放到犬舍裏,告訴她不要跑。如果喬在那兒和她道別,她也許會明白,定下心,不再回來了。”
“好,有道理。”山姆慢聲説,“喬,戴上帽子,跟我走。”
喬傷心地拿起帽子。山姆輕輕吹了聲口哨,萊西聽話地站起來,然後父親、兒子和狗一起離開小屋。在他身後,喬聽到母親的説話聲依然在響,但聲音裏充滿了疲憊,好像很快就會累得哭起來。“要是她待在犬舍,我們家的生活可能會安寧一點兒,可是現在這光景,只有老天才知道有多大的可能……”
喬安靜地跟在父親和萊西的後面,聽著母親的聲音漸漸消失。
***
“祖父,動物是不是能聽見我們聽不到的聲音?”普莉希拉問。
“哦,是啊,是啊,當然。”公爵吼道,“比方説狗,聽力是人的五倍。比如,我的無聲狗哨,實際上它並不是無聲的。它發出高頻聲音,可我們聽不到。沒有人能聽到。但狗聽見後,就跑過來了。這是因為——”
普莉希拉看到祖父先是驀地一驚,然後一邊在小道上走著,一邊開始威嚇般地揮舞起他的黑刺梨木手杖。
“卡拉克勞夫!你怎麼和我的狗在一起?”
普莉希拉看見在路的那邊出現一位身材高大的村民,在他旁邊站著一個體格健壯的男孩,男孩把手輕輕放在一條柯利犬的鬃毛上。她聽見狗發出低低的狺狺聲,好像在抗議祖父以威脅的姿態走近他們,接下來——男孩小聲叫狗安靜。她跟著祖父走向這兩個陌生人。
山姆?卡拉克勞夫看到女孩走過來,從頭上掀起帽子,並用手肘捅了捅兒子,讓他也跟著做。這可不是卑躬屈膝的行為,這樣做是因為很多性格粗曠的村民對自己有教養、懂禮貌引以為榮。
“是萊西。”卡拉克勞夫説。
“當然是萊西,連傻瓜都看得出來。你怎麼會和我的狗在一起?”公爵吼道。
“她又跑回了家,我把她給你送回來。”
“又跑了?她之前跑過嗎?”
山姆?卡拉克勞夫站著不説話。和大多數村民一樣,他腦子轉得非常慢。公爵最後的一句話才讓他意識到海恩斯隱瞞了狗上次逃跑一事。他覺得,倘若如實回答了公爵的問題,從某種角度看就是在告密。儘管他不喜歡海恩斯,可他卻不想揭他的短,因為在他誠實的心裏,他“不願意讓別人丟了工作”。如果他説了,海恩斯可能會遭辭退,而現在工作不好找。這個事實,山姆是知道的。
他用傳統的約克郡方式解決了問題,固執地重復一遍剛才説的話:“我把她送回來了——就是這樣。”
公爵用威脅的眼神盯著他,然後提高嗓門喊:“海恩斯!海恩斯!怎麼每次我需要這個人的時候他都跑得遠遠的?海恩斯!”
“來了,先生,來了。”傳來帶著鼻音的説話聲。
很快,海恩斯就從犬舍旁的灌木叢後跑了過來。
“海恩斯,這只狗之前跑過嗎?”
海恩斯顯得跼踀不安。“噢,先生,是介樣的——”
“跑過還是沒跑過?”
“在某種程度上,先生,她跑過——可偶不想因為她打擾大人,”海恩斯説道,手緊張地擺弄著帽子,“但偶一定會保證她不再逃跑。真想不到她怎麼跑掉的。我把她挖坑的地方都欄上鐵絲網了,而且偶還會——”
“那樣最好!”公爵吼起來,“真是十足的笨蛋!海恩斯,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你是個十足的笨蛋!把她放進去。如果她再跑出來,我就……我就……”
公爵沒有説完會對他怎樣嚴加懲罰,就怒氣沖衝地邁著重步走開了,對山姆?卡拉克勞夫連聲“謝謝”都沒説。
普莉希拉倒是覺察出這一點,跟祖父走了幾步後,便停住腳步,轉過身,靜靜地駐足觀看祖父身後的場景。海恩斯生氣地微微扭動著身子,嘀咕道:“偶把她關起來,要是她再跑出來,偶就——”
他一邊説,一邊像是要去抓萊西的鬃毛,結果沒能把話説完,因為他還沒碰到狗,山姆?卡拉克勞夫帶有平頭釘的大靴子就踏在了他的一隻腳上,使他動彈不得。山姆慢慢地説:“這次我帶我兒子過來。她找的是我兒子,所以讓他來把狗放進去,讓她別跑。”
接下來,沉重的約克郡式語調抬高了,似乎山姆?卡拉克勞夫剛剛注意到了什麼。
“呀,對不起,我沒有注意到踩著你的腳了。喬,兒子,你過來。海恩斯,打開犬捨得門,我們把她放進去。”
普莉希拉仍然站在老常青樹旁,看著狗從犬舍來到狗圈。男孩走到鐵絲網前,柯利犬抬頭走到他跟前,身體抵著鐵絲網。男孩在那兒站了很久,將手指穿過鐵絲網,去摸狗涼涼的鼻子。此刻的寂靜讓山姆打破了。
“喬,兒子,來吧。動作快點,再拖下去也沒用。讓她別跑——告訴她不許回家了。”
普莉希拉見男孩在犬舍旁抬頭看了看父親,然後左顧右盼,好像想從什麼地方尋求外援。
可外援無處尋,誰都幫不了喬。他吞咽了一下,開始小聲講話,起初語速緩慢,可越説越快,越説越快。
“萊西,待在這兒吧,高高興興的,”他説道,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還有——還有不要再回家了。不要再跑了。不要到學校找我了。待在這兒,離開我們——因為——你不再是我們家的了,而且我們也不想看到你——再也不想。因為你是壞狗狗——我們不再愛你,不想再見到你。所以不要回家來煩我們——永遠在這裡待著吧,離開我們。還有——還有一定不要再回家了!”
那只狗似乎聽懂了,走到犬舍最遠的一角,趴下來。男孩猛地轉過身,向前衝去。淚眼模糊的他已經看不清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父親高昂著頭,凝視前方,在他身旁走著,此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搖搖他,厲聲説:“看路!”
父親走得很快,喬在他身旁小跑起來。他在想,自己永遠都不會明白為什麼在最需要父母的時候,他們的心腸總是那麼硬。
他在父親身邊跑著,想著,但並不明白父親其實是想要遠離從身後傳來的聲音——那只柯利犬勇敢的叫聲,呼喚她的主人不要遺棄自己。父親這樣的舉動,喬不理解。
發現很多事情難以理解的,還有普莉希拉。此刻柯利犬站在狗圈裏,女孩朝狗圈走近一些,那只柯利犬目不轉睛地盯著小道轉彎處,那個她最後一次看見主人的地方,她抬頭大叫起來,向主人傳遞信號。
普莉希拉一直觀察著狗,直到海恩斯從犬舍前端出來。女孩叫住他,然後問道:“這狗為什麼跑回他們家?她在這兒不開心嗎?”
“哎呀,天啊,普莉希拉小姐,她當然開心啦——多好的犬舍啊。她跑回家是因為他們教她介麼做的。介就是介些村民的策略——把狗偷回去,你都沒反應過來,他們就把狗又賣給別人。”
普莉希拉聳起鼻子想了想,又問:“可如果他們想把她偷回去,那為什麼還會親自送她回來呢?”
“別讓您那好使的小腦瓜為介事勞神啦。偶就是説不能相信那個村裏的任何人。他們總是耍花招,真的——可是他們騙不過咱們。”
普莉希拉想了一會兒,又説:“可如果那個男孩想要回他的狗,那他們當初幹嗎把她賣了呢?假如她是我的狗,我是不會賣掉她的。”
“您當然不會的,普莉希拉小姐。”
“可他們為什麼賣呢?”
“他們為什麼賣?因為您的祖父給了他們一個大價錢。就因為介個,一個大價錢。他太由著他們了。換作偶——偶就會給他們來點硬的。偶會的!”
海恩斯對自己的誓言得意洋洋,轉身面對仍在吠叫的狗。
“別叫!去,趴下!去犬舍趴下。去!”
狗對他的話毫無反應,海恩斯大步走近,抬起手擺出一副打狗的姿勢。
慢慢地,萊西轉過身,從她的胸腔中傳出低沉的轆轆聲,她的嘴唇向上翹起,露出大白牙。她的耳朵向後伸去,頸部的鬃毛慢慢隆起。轆轆的聲音越來越大。
海恩斯停住了,張著嘴,捲起在前牙縫間的舌頭。
“哦,你要耍性子,是不是?”他説。
接著普莉希拉走到他的前面。
“小心,普莉希拉小姐。偶要是您,就不會離她太近的。她看您的時候會猛地衝上來咬您一口,偶還是了解狗的,真的!可在偶馴服她之前,還是要讓您介位好姑娘離遠點。所以請您走開,小姐。”
説完,海恩斯便轉身離開了。普莉希拉站了很久,然後慢慢走向鐵絲網,把手指伸過去,湊近萊西的腦袋。
“過來吧,丫頭,”她輕輕地説,“到我這兒來。過來!我不會傷害你的。過來!”
狺狺聲漸漸退去,她趴下來,棕色的大眼睛與女孩的藍眼睛相視了一秒鐘,之後便不再理她,而是帶著受傷的貴族威嚴,趴在圈中。她的眼睛一眨不眨,頭也一動不動,靜靜地趴在那兒,堅定地注視著最後看見山姆?卡拉克勞夫和他兒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