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荒野尋子
第二天,萊西趴在狗圈裏,初夏的陽光灑滿她的全身。她把頭放在爪子上,方向對著前天晚上山姆?卡拉克勞夫和他兒子離開的地方。她抬起雙眼,望著前方,雖然身體在休息,可她的感官處於警覺狀態,等著捕捉主人回來的任何景象、聲音或氣味。
然而,下午靜悄悄的,只能聽見早到的蜜蜂在空中嗡嗡作響,嗅到英格蘭鄉村潮濕的空氣。僅此而已。
下午一分一秒地流過,萊西開始按捺不住了,身體裏有一種衝動向她發出微弱的警告,那是一種模糊的、莫名的衝動,也許就像一個鬧鐘響起了鈴,依稀喚著還在沉睡的人。
萊西突然抬起頭,在微風中嗅了嗅,但這並未能平息她內心隱約的躁動。
她站起來,慢慢走向犬舍,趴在涼蔭裏。這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安慰。她又站了起來,回到太陽底下,可還是解決不了問題。她心中那種莫名其妙的慾望變得愈發強烈。她開始在狗圈裏踱步,繞彎,圍著結實的鐵絲網轉。她心中的那股力量驅使她來來回回地走啊走,一圈一圈地轉啊轉。然後,在一個角落裏,她停了下來,用爪子去抓鐵絲網。
這個動作似乎是信號,讓她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渴望幹什麼。時間到了!該去找男孩了!和人不同,這個並不是她清晰的想法,而只是一種盲目的直覺。但這種衝動完全控制了她,將她體內其他所有的感覺和意識排除在外。她只知道現在該去學校了,就像她多年裏天天做的那樣。
儘管她使勁地抓撓鐵絲網,可收效甚微。記憶告訴她之前自己在這裡抓撓、撕咬過鐵絲網,然後刨土,鑽到下面,發揮她有力的脖子和後背肌肉的優勢鑽出來,得以成功逃脫。可海恩斯已經堵住了那條去路。他用更粗的鐵絲加固了狗圈的圍欄,又在旁邊打上了結實的木頭樁子。不管萊西怎樣抓撓和抗爭,都是徒勞。屢次失敗和時間流逝好像給了她更多的力量,萊西在狗圈裏跑起來,憑直覺抓抓這兒,撓撓那兒,尋找可以逃脫的通道,可海恩斯把它們都封起來了。
她焦急地抬頭狂吠幾聲,然後小心翼翼地抬起前爪,依著鐵絲用後腿站立,向上看去。
一個東西,如果能從下面鑽出去,那麼或許也能從上面翻過去!
狗學會這些道理靠得不是邏輯思維,也不是聽人説。即使是最聰明的狗,學起來也會很慢,憑藉的是模糊的直覺和短暫生命中接受的訓練。
因此,這個新想法進入了萊西的大腦,起初是模糊的,接著越來越清晰。她跳上鐵絲網,然後又掉了下來。圍欄有六英尺高,對柯利犬來説太高了。要是靈緹或伯若犬就能輕輕鬆鬆一躍而過。經過多年的培育,犬類已經發展出各個品種來滿足不同需求。柯利犬屬於被稱做工作犬的品種,幾百年來受馴養為人類服務,理解人類的語言和手勢,變得聰明能幹,尤其在放牧的時候。在幫人幹活的諸多方面它們都非常優秀,可對於跳躍或賽跑,就不像為此專門受訓的犬類那樣出類拔萃。
所以,萊西跳的高度,遠遠達不到鐵絲網的頂端。她返回到狗圈的另一端,從那裏猛衝過去,可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儘管看上去不可能,可憑藉良種犬的勇氣與執著,她一次又一次嘗試在不同的地方跳上去,似乎認為有個地方或許更好上。
有一個地方的確如此!
在一個角落,鐵絲連接的角度正合適,她就在那裏起跳,身體懸在半空中時,後腿用力一蹬,在圍欄上找到了支撐。
她又試了一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爬到更高的地方,樣子酷似人爬梯子,眼看快爬到頂了,可最後還是掉了下來。
但她掌握得很快。她再一次轉身起跑,這次憑著自己的衝勁兒穩穩地登上鐵絲,在引力把她拉回地面的一瞬間用爪子抓住了鐵絲。她費力地爬著,越爬越高,終於前爪到達了頂端。有一瞬間,她懸在那裏,然後慢慢向上挪動身體。這時她失去了平衡,搖搖欲墜。頂端的鐵絲刮著她的肚子,但她毫無察覺,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時間到了,該去一個地方遵守約定了。
她用力一躥,成功翻過鐵絲網,跳到狗圈外的地上。她自由了!
現在目的達到了,她體內所有激憤的能量似乎也因此消失了。前面的路暢通無阻,可直覺驅使她採取新的行動。她小心翼翼地移動著身體,如同一隻正在捕獵或被獵捕的狗,她好像知道如果讓人發現,就又會被逮住。
悄悄地,她匍匐穿過小道,鑽進杜鵑花叢裏。濃密的葉子把她徹底吞沒。霎時,她像幽靈一般溜到遠處的墻影下。和大多數動物一樣,她對地形的記憶力超強。她來到墻與鐵柵欄連接的地方,動作悄無聲息,可速度驚人。柵欄下有個洞,是她之前發現的,她輕鬆地鑽了過去。
她似乎明白這裡是“敵佔區”的盡頭,因此改變了行進的方式。她恢復常態,抬起頭,鎮定自若地慢跑起來,蓬鬆的大尾巴在身後搖搖擺擺,與身體的曲線優美地融為一體。誠然,她是一條威風凜凜的柯利犬,快樂地小步跑著,平心靜氣地去完成生活裏的一件常事。
***
喬?卡拉克勞夫已經不再指望見到萊西。在命令萊西留在犬舍、責令她不準回家之後,喬真的相信她不會再來學校見他了。
可在內心深處,他夢想著萊西能來,儘管他不相信這個夢會變成現實。所以那天,當他放學看到萊西和往常一樣在那裏等候,他感覺那不是真的——他只是在做夢。
他盯著狗看了一會兒,孩子氣的寬臉蛋兒上寫滿了驚訝。接著萊西低下頭,好像認為喬的沉默是對自己的否定。她慢慢地搖著尾巴,請求主人原諒她犯下自己不知道的過錯。
喬?卡拉克勞夫伸出一隻手摸了摸她的脖子,緩緩地説,“沒事,萊西,沒事。”他不再看狗,因為他的思緒在飛。他想起前兩次他把狗帶回家,不論抱多大希望,不論怎麼央求父母,萊西最終都被送走了。
所以這次,他沒有高興地跑回家,而是站在那裏,把手放在狗的脖子上,皺起額頭,努力思索如何解決他人生中遇到的這個難題。
***
海恩斯咚咚地敲門,沒等回答就徑直走進去,用強硬的口氣問道:“快説,她在哪兒?”
卡拉克勞夫夫婦盯著他,然後相互望了望。妻子的眼睛裏充滿了憂慮,她似乎絲毫沒有注意海恩斯。
“這就是他沒有回家的原因!”她説。
“是啊,”丈夫附合説,“他們在一起——他和萊西。萊西又跑了,而喬害怕回家,他知道我們會把萊西送回去。為了阻止我們,他和她一起跑了。”
妻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説話聲音變得顫抖起來。“哎呀,老天爺啊!難道我家就過不上安穩的日子了?從此就不得安寧了嗎?”
丈夫慢慢站起來,走到門口,從鉤子上拿起帽子,走回妻子跟前,説:“親愛的,不要擔心。喬不會走遠,只會去野地那邊。而且他不會迷路——他和萊西都很熟悉那個地方。”
對他們絕望的心情,海恩斯似乎毫不理睬。“現在快説,偶的狗在哪兒?”
山姆?卡拉克勞夫慢慢轉過身,面對那個身材矮小的人,溫和地説:“現在我不是正要去找嗎?”
“呃,偶和你一塊兒去,省得你耍花招。”
一剎那,巨大的憤怒涌上山姆?卡拉克勞夫的心頭,他大步走向對方。海恩斯立刻顫抖起來,尖著嗓門説:“不要惹麻煩。你不要惹麻煩。”
卡拉克勞夫狠狠地盯著這個比他矮小的人,然後徑直走到門口,那樣子就像瞧不起這個在體型和精神上比自己相差如此之大的人。他在門口轉身説:“海恩斯先生,你先回去,我找到狗後,就會立刻把她帶回去。”
然後山姆?卡拉克勞夫轉身進入暮色中。他沒有去村子裏,而是沿著邊道走上山坡,來到延綿英格蘭北部地區數英里、陰森荒蕪的臺地。
他邁著沉重而穩健的腳步向前走著。不一會兒,天黑下來,可他似乎沒有看路,只是憑直覺走在依稀可辨的小道上,這條小道是上百年以來途經這片荒野的人們踩出的。這裡沒有路標,不熟悉此地的人可能很快就會迷失方向,可村民們不會。
他們幼年玩耍時就認識了這片土地。野地的每一寸,他們都熟記在心,看到野地小徑的每個轉彎對他們來説就像城市人看到一個拐角的街道標誌那樣萬無一失。
毫無疑問,喬的父親在野地裏大步走著,因為他很清楚在哪兒能找到兒子。在荒原走了五英里,眼前出現了一座形狀像島嶼的石頭山,山上巨大鋒利的石塊讓人感覺像很久以前,一個體型巨大的孩子開始堆積木碉堡,可碼到一半就不玩兒了。村民遇到煩心事,就會經常來這裡散心。一個個光禿禿、陰森森的石峰形成通道和洞穴,人們可以在這片空曠的寂靜中坐下來,思索著世間和生活裏的問題,而不受他人打擾。
山姆?卡拉克勞夫正朝此處走來。在黑暗中,他邁著穩健的步伐。夜晚的雨開始灑向野地,細細的,如薄霧一般,執著地下著,但他並沒有放慢腳步。終於,在夜色中隱約出現了石頭山的半邊輪廓。接著,他的腳剛剛踏上石頭,發出回聲,山姆?卡拉克勞夫便聽到一聲刺耳的犬吠——放哨的狗發出的警告。
憑藉童年清晰的記憶,他爬上一條小道,朝著狗叫的方向走過去。在那裏,在遮風擋雨的突出岩石底下,他找到了狗和兒子。他站了片刻,耳邊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之後説:“來吧,喬。”
僅此而已。
男孩聽話地站起來,在痛苦的沉默中跟著父親。他們帶著狗走在石南草叢生的小徑上,那是一條他們都十分熟悉的小徑。快到村子的時候,父親又開口説:“喬,你先回家等著我。我把她送回犬舍去。回家我有話要跟你説。”
什麼“話”,喬十分清楚。他知道自己離家出走,已經冒犯了家人的生活。至於這種冒犯給父母帶來多深的傷害,他進屋後就從母親的行為裏充分意識到了。他脫下被雨水淋透的外衣,把鞋子脫下放到壁爐邊烘乾,母親都沒吭聲。她把一碗熱茶放在兒子面前,可還是一言不發。
終於,父親回來了,站在屋子裏,嚴肅的臉上閃著雨珠,燈光在他的鼻子、臉頰和下巴上鮮明地刻出一道道陰影。
“喬,”父親開口説道,“你知道你和萊西一起離家出走是不對的——對不起我和你媽媽嗎?”
喬目光堅定地看了看父親。他抬起頭,清楚地回答:“是的,爸爸。”
父親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手放到腰間,解下厚厚的皮帶。
喬靜靜地看著,之後驚訝地聽到母親開口説話了。
“你不能這樣,我説你不能這樣!”她喊道。
現在她站了起來,面對父親。喬從沒見過母親像這個樣子呢。她站在那兒,和父親面對面。她快速轉過身。“喬,上樓去睡覺。去吧。”
當他乖乖動身的時候,見母親轉身衝著父親一板一眼地説:“有些事情得先説清楚,就在此刻此地説。我認為是該説的時候了。”
之後兩個人便陷入沉默,當喬經過母親準備上樓時,母親扶住他的肩膀,衝他一笑,一下把他的頭摟進懷裏,然後朝著樓梯的方向,親昵地推了他一把。
喬一邊上樓一邊想,為什麼有時候自己最需要父母,他們竟然會那麼地體貼入微呢?
第二天吃早飯,當著父親的面,誰都沒有談起昨晚那件事。
喬記得昨晚上床後很久,父母都還在説話。有一次他醒來,還能聽見他們的説話聲。小屋的墻壁很嚴實,他聽不到他們具體説些什麼——只能聽見説話聲。母親的聲音顯得緊迫、固執;父親的聲音低沉、渾厚、不急不躁。
當父親吃完早飯出門後,母親才開口:“喬,我答應你父親要跟你談談。”
喬將視線鎖定在桌子上,等著母親説下去。
“兒子,現在你知道你做錯了吧?”
“是的,媽媽,對不起。”
“我知道,喬,可做錯事後再覺得對不起是沒有用的。我説這話特別重要,你不能讓你爸爸操心。特別在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能。”
體態豐滿的她坐在桌子前,慈愛地端詳著喬的臉,之後她的視線似乎越過他,定格在了遠處。
“喬,你看,現在情況和過去不一樣了。你必須要記住。你的爸爸,呃,現在的日子有很多事讓他操心。你現在是一個大小夥了,已經十二歲了——你得像大孩子一樣懂事。現在家裏的日子不好過,養一條狗,好好喂它,需要花很多錢。萊西她吃得又多,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把她喂好不容易。你明白嗎?”
喬慢慢點點頭。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對這話還不能完全理解。他想説,要是大人能從他的角度看問題該多好啊。可是,母親拍了拍他的胳膊,她的那只手是那麼的光潔、豐盈,製作麵包不在話下,織襪子動作嫺熟,縫縫補補的時候靈巧如舞。
“這才是個好孩子,喬。”她的面容舒展開來,“或許有一天日子又會好起來——又會像過去一樣——到那時我們就會立馬再給你買條狗,好不好?”
不知為什麼,喬感覺燕麥粥好像卡在了他的喉嚨裏。
“可我不想要別的狗了,”他喊道,“再也不想。我不想要別的狗。”
他還想説,“我只想要萊西。”
可他知道這麼説會傷母親的心,所以他沒有説出口,而是拿起帽子,跑出家門,順著小路和其他孩子一塊兒上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