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唯有誠實尚在
就像母親説的那樣,情況和過去不一樣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喬的感觸越來越深。首先是萊西不再來學校了。看來公爵的犬舍管理員終於發明出一個關住她的辦法,徹底堵死了萊西的出逃之路。
每天走出課堂的一瞬間,喬滿懷希望,然後就會掃視一眼門口的那個地方,可萊西每次都不在那裏。
上課的時候,儘管喬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學習上,可他不知不覺又會想起萊西。他盡力甩掉自己的思念,下決心不再期待看到她。但他每天下午放學路過學校操場,眼睛總要瞅向大門口的那個地方,儘管暗自發誓不要指望再見到她。既然萊西不再來學校,情況當然和過去不一樣。
可不僅僅是因為萊西,喬感到許多其他“情況”也和過去不同了。他覺得,如今父母責備他的事,在過去是不會惹他們生氣的。比方説吃飯的時候,母親會看著他把糖舀進茶裏,有時緊閉雙唇,有時會説:“喬,不用放那麼多糖。這——這——嗯,你不能吃那麼多的糖,對身體不好。”
這些日子,母親好像總是特別愛發火,這是另一個和過去不同的“情況”。
一天,當她準備去為週末採購東西的時候,行為變得奇怪起來,就因為喬建議吃烤牛肉。“媽媽,咱們禮拜天吃烤牛肉吧——還有約克布丁。很久沒吃了。哎呀,一説起來,我真饞了。”
以前,喬的好胃口讓父母感到驕傲。他們為此還開過玩笑,説他的胃口像大象——可總還是給他多盛飯。可這次母親沒有笑,甚至都沒有理他,而是站了一會兒後,丟下購物袋,一言不發跑到樓上的臥室。父親對著樓梯望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解釋,就猛地站起來,拿上帽子,砰的一聲甩門出去了。
還有更多的“情況”不同於從前。現在喬走進家門,經常會發現父母生氣地盯著對方,看到他回來,就立刻不説話了,但從他們的表情和動作上,喬看得出他們在吵架。
有一次他深夜醒來,聽到他們的聲音從下面廚房傳來。和過去不同,不是高興的説話聲,而是充滿疑慮和怒氣的語調。這時,喬從床上起來,聽見父親在説:“告訴你,周邊二十英里我都走遍了,腿都快跑折了,什麼也沒有……”
然後父親安靜下來,喬又聽到母親的説話聲,語調突然變小了,語氣裏充滿溫暖和安慰。
有太多的“情況”和以前沒法比,喬甚至覺得凡事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對他而言,這些都歸咎於一件事:萊西走了。
萊西在的時候,家裏又舒適又溫馨又美好又和睦。現在她離開了這個家,一切都不對勁了。所以解決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只要萊西回家來,一切又都會和美如初。
喬對此想了很多。母親叫他忘了萊西,可他做不到。他假裝忘了,不再説起她,可萊西會永遠在他的心中。
他的腦袋裏成天裝著萊西。在學校,他坐在課桌前,如癡如夢地想著萊西。他認為或許有一天——有那麼一天——美夢成真,他從學校出來,萊西就在大門口等著呢。他就像真的看見她了一樣,她那黑白相間的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眼睛亮亮的,但犬類視力不好,因此她把尖尖的耳朵衝著他,這樣就能在看見主人之前先聽到他的聲音了。她會搖搖尾巴,表示歡迎,還會咧開嘴,露出犬類特有的開心的“笑容”。
接著他們就會跑回家,跑啊跑,跑回家,一起穿過村子,一起快樂地奔跑。
喬做著這樣的夢。即使他不能提到他的萊西,他也不會停止做有關她的夢,夢想有一天……
***
當地已提早進入暮色時分,喬這麼晚才回家,見父母抬頭看著自己。
“你怎麼回來這麼晚?”母親問,語氣嚴厲、短促。喬感到他們剛才又在談論——和近來一樣,對彼此好不耐煩。
“老師把我留下了。”他説。
“老師留你,你做錯什麼了?”
“老師叫我坐下,我沒聽到。”
母親雙手叉腰。“你站起來幹什麼?”
“看窗外。”
“窗外?你看窗外幹什麼?”
喬站著不吭聲了。他如何向他們解釋呢?最好什麼也別説。
“聽見你媽媽的話了嗎?”
父親生氣地站起來。
喬點點頭。
“那麼回答她。上課的時候你為什麼看窗外?”
“我忍不住。”
“這不是原因。‘忍不住’是什麼意思?”
喬感到所有的不如意向自己奔涌而來——平常善解人意的父親現在也對他發火了。他發現自己開始滔滔不絕地説起來。
“我忍不住。因為快四點了,她該來了。我聽見有狗叫,叫聲像她。我以為是她,我真的以為是她。我忍不住。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媽媽,是真的。我想透過窗戶看看是不是她,我沒有聽到提姆斯老師叫我坐下。我以為是萊西——可她不在那兒。”
喬聽到母親不耐煩地提高了嗓門。
“萊西,萊西,萊西!我什麼時候能聽不到這個名字。我家裏就不能有一點安寧嗎?”
連媽媽也不理解!
這是最令喬傷心的。要是媽媽能理解自己該多好!
對他來説,此刻太難以忍受了。他感到喉嚨裏有種灼熱在向上冒。他轉身跑出門,順著花園小路跑進逐漸昏暗的天色中。他跑啊跑,一直跑到野地裏。
情況永遠都好不了!
***
夜幕降臨,這時在野地裏,喬聽到腳步聲,接著傳來父親説話的聲音:
“喬,是你嗎,兒子?”
“是我,爸爸!”
父親的火似乎消了。看到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身旁,喬突然感到一種安慰。
“在散步?”
“是的,爸爸!”喬説。
喬知道,用父親自己的話講,他不善“多談”,需要用很長時間才能將談話進行下去。
喬感到父親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肩上,隨後他們開始一起漫步在這片平坦的土地上,很久沒有説話,看上去似乎只要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之後父親開口了。
“喬,咱們在散步,散步是項頂好的運動,對吧,喬?”
“對,爸爸。”
父親點了點頭,似乎對自己和兒子的話都比較滿意。他一個人走著,喬用力邁開腿,跟上父親堅定、有力的步伐。默默地,他們一起走上一個小山坡,接下來,他們來到了石頭山,腳步聲在石頭上迴響。他們最後在一塊石板邊坐下。半個月亮從雲朵中鑽了出來,他們能看見眼前的荒野一直伸向遠方。
喬瞅見父親將陶制短把煙斗銜在嘴裏,然後漫不經心地一個兜接一個兜摸著,後來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便停住手,開始吸空煙斗。
“爸爸,您沒有煙草了嗎?”喬問道。
“噢,兒子,不是。只是——嗯,情況不比以前——我戒煙了。”
喬皺起眉頭。“爸爸,是因為我們太窮,您買不起煙了嗎?”
“兒子,不是,我們不窮,”父親斬釘截鐵地説,“是因為——日子不像過去——嗯,不管怎麼説,我抽煙太多了,停一段時間對身體有好處。”
在昏暗的夜色中,喬若有所思地坐在父親身旁,他明白父親是在“輕描淡寫”,不願給他增添成年人的憂慮。喬的心中頓時涌起對父親的感激之情——是高大強壯的父親來野地找他,安慰他。
他伸出一隻手,去摸父親的手。“爸爸,您沒有生我的氣吧?”
“沒有,父親不會真和兒子生氣的——永遠不會,只是想讓他明白一些道理。這就是我想説的。你不要覺得我們對你太厲害了。我們也不想這樣。只是——嗯——最根本的一點,喬,一個人必須要誠實。不管發生什麼,你一生都不要忘記。做人要誠實。”
喬靜靜地坐著。他的父親像是在自言自語,沒有用手比劃,而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對著昏暗的夜色説話。
“有時,喬,如果一個人過得不寬裕,那他就更要抓住誠實不放——因為這是他唯一所擁有的財富。他至少還堅守著誠實。誠實這東西很有意思,沒有兩條路可走。誠實只有一條路。誠實就是誠實。明白嗎?”
喬沒有完全明白父親話裏的含義,但他確實知道這肯定對父親意義重大,讓他説了這麼多的話。父親通常只説“是”或“不”,可現在卻試著談話。不知為什麼,喬能夠感覺到父親試著對自己表達的東西很重要。
“喬,舉個例子説吧。我在威靈頓煤礦幹了十七年。十七年啊,不論是好日子還是苦日子,景氣還是不景氣,我一直幹到煤礦徹底關停。我也是個好礦工,這點可由任何一名礦友作證。喬,十七年來,有十來個工頭和我一起幹。可是,兒子,沒有一個人會説我山姆?卡拉克勞夫在這些年裏拿了不該拿的東西或説了假話。在約克郡西區的任何地方,都沒有一個人能站出來説卡拉克勞夫家族的人不誠實。這就是我説抓住這筆財富不放的意思。誠實只有一條路,不可能有兩條路。你長大了,應該明白賣給別人東西,並且拿他的錢花了,嗯,那麼東西就歸人家了。萊西被賣掉了,沒有辦法了,事情就是這樣……”
“可是,爸爸,她——”
“好了,喬,你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不論你説什麼,你都改變不了她被賣掉的事實,而且我們已經拿了公爵的錢,把它花掉了,所以現在萊西歸他了。”
山姆?卡拉克勞夫坐著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又開口,像是自言自語地説:“也許那樣最好。別無選擇。我們越來越喂不起她了,像她那樣的狗幾乎和大孩子吃得一樣多。”
“但以前咱們也一直喂著她呢。”
“是的,喬,可你必須面對現實。以前,我有工作,可現在我要實話跟你説——我在領失業救濟金。靠它養不了一條狗——連家都養不了。所以她走了過得更好。換個角度想想吧,兒子。你不想讓萊西餓得皮包骨頭,可憐兮兮的,不想讓她變得像村裏一些人養的狗那樣,對吧?”
“我們不會讓她餓瘦的,爸爸。我們會有辦法的。我可以不用吃那麼多——”
“喂,喬,這樣想可不對。”
他們陷入了沉默,然後山姆又説:“兒子,這樣想想看,你特別喜愛這只狗,對吧?”
“爸爸,您知道我喜歡她。”
“那麼,既然如此,你應該高興才是,因為她現在過得非常好。喬,你想一想,現在萊西有很多吃的——還獨享一個犬舍——還有一個大院子——而且每個人都關心她。啊,兒子,她現在就像一位公主,住在自己的宮殿和花園裏。對啊,現在她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這樣對她不是很好嗎?”
“可是,爸爸,她可以更加開心的,如果……”
男人絕望地呼了口氣。“唉,喬,好話説盡,那麼,我最好直截了當地跟你説。你最好徹底忘了萊西,因為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可她也許會再跑出來——”
“不會的,兒子,不會的!上次是她最後一次逃跑,她已經跑掉好幾次。她再也跑不出來了——不會了!”
喬強迫自己説:“他們把她怎樣了?”
“嗯,上次我送她回去的時候,公爵對我、海恩斯和所有人發脾氣,我也對他發火了,因為不管他是不是公爵,我都不欠他一分錢,而且我説如果她再跑掉,我不會再給他送回去,他説如果她再跑掉,就把她還給我,可是他會想辦法把她關住。所以公爵已經把萊西帶到了他在蘇格蘭的家,準備讓她參加狗展。海恩斯也走了,帶著她和其他六條可能參展的狗。但參展結束後,她會返回蘇格蘭,再也不會到約克郡這兒來了。所以她永遠跑不掉了,和她永別,祝福她吧!她不會回家了。我過來不是告訴你這個,可是你知道也許最好。這就是結果,好好想想吧。兒子,對於生活中無能為力的事,我們應該忍耐。所以,你要像條漢子那樣忍受和萊西離別,我們今生再也別提這件事了——尤其在你母親的面前。”
父親説完後,喬發覺自己跌跌撞撞走下石山的小道,接著父子倆穿行在野地裏。父親沒有安慰兒子,只是走在他身旁,依然吸著那只空煙斗。他們快到村子,看見窗戶裏的燈光,山姆才又開口説:“喬,進家之前,我希望你能替你母親想一想。你長大了,要學著像男子漢那樣對待她,理解她。喬,女人,她們和男人不同。她們必須待在家裏,盡力操持家務。她們心中的願望——唉,她們只能慢慢等待實現的那一天。當事情不如所願的時候,她們不得不説出來,對男人發火。可男人要是真的有骨氣,就不會和她們一般見識。因為他知道,女人嘮裏嘮叨個沒完,説的並不是真心話。所以你母親兇我或訓斥你的時候,你不要放在心上。這些日子她有很多煩心事,而這對她的耐心是一種考驗。所以,喬,是我們必須要忍耐——你和我。説不定以後情況會好起來,咱們家的日子也會好起來。兒子,你明白嗎?”
父親伸出手,迅速按了按兒子的胳膊,以表示鼓勵。
“明白了,爸爸。”喬説。
他站了一會兒,凝視著亮起點點燈光的村子。
“爸爸,這裡離蘇格蘭很遠嗎?”
山姆站在那兒,頭垂在寬寬的胸前,難過地深深喘了口氣。
“非常非常遠,喬。我敢説你一生都走不了那麼遠的路,很遠很遠。
之後,懷著悲傷的心情,他們一起向村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