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高地之囚
就像山姆?卡拉克勞夫跟他兒子説的那樣,從約克郡格林奧橋村到蘇格蘭高地的盧道林公爵莊園“非常非常遠”。靠步行,想都別想。
去那裏,要幾乎一直向北走——首先穿過野地,再越過約克郡平原;然後向東蜿蜒而行,到達荒野的盡頭,再穿過富足的農業區。如果坐火車去,透過右邊的車窗,很快就會看到高高的山崖下波光粼粼的北海。在左手邊可以看見古城尖尖的屋頂,而後就瞅見了達拉謨郡工業中心上空飄浮的灰霾,那裏大型船架聳立在河口邊,煤炭用火車成批運向海港碼頭。
此地屬於高緯度地區,晝短夜長,所以在旅行途中,天黑得很早,而火車卻不會因此停歇,依然在黑夜裏呼嘯著駛向前方,越過眾多橋梁和河流,最後穿越特威德河,至此英格蘭已被甩在身後。
火車整夜賓士,哐當哐當駛過蘇格蘭低地一帶的工業城鎮,那裏的火爐和鍛爐發出熊熊火光,在夜色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明亮。整整一夜,火車越過一座座大橋,橫穿一個個寬闊的、被蘇格蘭人稱做“河口灣”的河流入海口。
第二天早上,火車還在行駛,而窗外已不再是吐著煙塵的城市,而是詩人歌頌了幾個世紀的蘇格蘭美景,青山綠水,延綿起伏的田野上放牧人看守著成群的牲畜。
火車繼續賓士著,窗外的景色越來越荒涼,山巒更加陡峻,湖泊周圍的樹林更加茂密。一望無際的石南草映入眼簾,鹿兒穿行其中,卻不見人煙,孤獨的感覺變得愈發濃重。一直向前行,就會到達北部地區的最頂端。
在那兒,在最遠端,就是盧道林公爵的大莊園。一棟石砌的房屋莊嚴肅穆,與昔得蘭群島隔海相望。在那一座座奇形怪狀的石頭島嶼上,生存條件極差,氣候也極其惡劣,而多數物種似乎經過大自然的一番改造,將生命在那裏延續。雖説島上的野馬和野狗身材瘦小,但它們的體格卻異常強壯,所以能夠在這樣嚴峻的自然環境下生存下去。
在這片遙遠的北方土地上,那個莊園就是萊西的新家。在那兒她受到了精心的餵養和照料,吃的都是最上乘的食物。有人每天來給她梳毛、剪指甲,教她最優美的站姿,準備參加近日舉辦的大型狗展,為盧道林公爵和他的犬舍贏得更大的聲譽。
她耐心地任由海恩斯擺弄,似乎知道對抗是沒有用的,可是每天下午快到四點的時候,在她的心中有某種東西就會甦醒過來,一生養成的習慣在召喚她。她要麼去撕咬狗窩的鐵絲網,要麼衝向柵欄,想要跳過去。
她沒有忘記。
伴著高地清新涼爽、有益健康的空氣,盧道林公爵沿著小道騎馬過來。在他身邊是匹快活的短腿馬,普莉希拉騎在上面。這時她的馬勾起脖子,興致勃勃地飛奔起來。
公爵大喝一聲:“注意拉韁繩!這個時候要用韁繩輕輕穩住馬。好樣的!”
普莉希拉笑了。在她看來,祖父認為自己是動物方面的權威,總要警告別人,騎馬時也不例外。可事實上,公爵對普莉希拉的騎術頗感自豪,普莉希拉自己也知道。
他大聲説道:“大自然給你手和腿就是幹這個用的。用腿催馬前行,用手拉動韁繩讓馬停下來。騎馬就是要手和腿並用!”
公爵直起身,想要做個示範,可他那匹倔強的灰色駑馬仍然悠閒地慢慢走著,姿態和步伐依舊。的確,要是由著公爵的性子,他會置自己的年齡于不顧,選一匹最烈性的鞍馬。可是,他家裏所有的人都串通一氣,強迫他選擇現在的坐騎—— 一匹溫順而安全的駑馬。普莉希拉也知道這事,所以趕緊點了點頭,假裝祖父的馬已經擺出驕傲的姿態,若有其事地走起碎步。
“嗯,祖父,我明白您的意思啦。”女孩回答。
公爵舒展開胸膛,一副開心的樣子。事實上,他過得的確很開心。他到了這把年紀,除了孫女以外,沒有什麼能讓他這樣高興了。這些日子他們要麼一起騎馬,要麼談論北部莊園,而這正是他最渴望的。
“看看這天氣!多棒!多好!”他喊到,露出得意的神情,就好像世上有了他——盧道林公爵,空氣中才會洋溢著清香,陽光才會將溫暖灑向大地。
他高興地説:“夏天在這兒,整個夏天都在這兒過。到秋天就回約克郡去,咱們還可以在一起享受更多美好的時光。”
“可是,祖父,我秋天就要開學了,到很遠很遠的瑞士!”
“瑞士!”公爵大吼一聲,嚇得普莉希拉的馬向一旁跳了六英尺遠。
“可是我得上學啊,祖父。”
公爵大聲喝道:“荒唐!把女孩送到外國去讀書,教她們像猴子那樣嘰裏呱啦説外語。從來都搞不懂為什麼會有外語這樣的東西。就算有外語,有點腦子的人為什麼要嘰哩咕嚕地説外語呢?看看我,英語對我來説就夠用了,我一輩子都沒講過一句外語,瞧我不過得挺好嗎?”
“可是,祖父,您不會想讓我長大成文盲吧?”
“文盲?!你學到的文化已經足夠了。教一個女孩嘰哩咕嚕説一種只有外國人才能聽懂的毫無意義的語言根本不算教育——教育不是當代人的這些胡謅八咧!我們這一代接受的才是良好的教育。”
“祖父,怎麼才算好?”
“就是教你怎麼操持家務。過去教育女孩長大要守本分——學會當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現在的女孩子,腦袋裏盡裝些沒用的東西。呸,現在的這一代,長大個個都沒有禮貌,總是頂撞長輩,沒大沒小。你要頂撞我——嗯,我不允許你這麼做。我再也不允許誰對我不禮貌。你現在就很不禮貌,對吧?”
“對,祖父。”
“對?對?你敢在我面前説對?”
“我不得不這麼説,祖父。您剛才告訴我不要頂撞您,要是我説不對,那我不就頂撞您了嗎?”
“哼!哼!”公爵説。
然後他捋著又白又長的八字須,得意洋洋,樣子好像打了勝仗。他低頭看看孫女,她身穿針織運動衫,帶著一頂別致的騎馬帽,亞麻色的長髮飛流直下,如瀑布般落到她的肩上。公爵咳一下,哼一聲,又捋了捋鬍鬚,然後微笑著點點頭,説:“你是一個無禮的小傢夥,可還有救。你要知道,我像你這個年齡就是這樣的。你真的很像我。你隨我——家裏就你隨我!所以你還有救。”
他們的馬咔嗒咔嗒走進用鵝卵石修建的馬廄院子。馬伕跑出來迎接他們,這時公爵呼了一口氣,衝著馬伕大喊:“你,不要拉住馬頭。我討厭下馬的時候有人拉住馬頭。沒有任何人幫忙我也能順利下馬。”
當公爵站在一旁怒氣沖衝、吹鬍子瞪眼的時候,普莉希拉解松小馬身上的繫帶,牽它走向馬廄。
“這樣才對,”公爵喊道,語氣帶著他個人最大程度的讚賞,“女孩不懂喂馬裝鞍,就不應該騎馬。如果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做,就無法叫別人做好。”
就這樣,伴著一個好心情,老頭和他的孫女一起繞著馬廄走向別墅。路過那個低矮的石頭建築時,普莉希拉停住了腳步,因為她看到在旁邊的一個個狗圈裏,每條狗都又蹦又跳,吠聲不斷,只有一個狗圈例外。那個狗圈裏有一條漂亮的三色柯利犬。她既不叫也不跳,而是站在那兒,面朝南,凝視著遠方。
正是這只狗吸引了普莉希拉的目光。
“看什麼?又怎麼了?”公爵不耐煩地説。
“我在看那只柯利犬。祖父,為什麼把她拴起來?”
公爵吃了一驚,定神看了看那只狗,沉默片刻,之後就像炸彈在身體裏爆炸了一樣。他的聲音如雷鳴般響徹馬廄和犬舍。
“海恩斯!海恩斯!這人躲哪兒去了?他在哪兒?”
“來了,先生,來了。”傳來海恩斯的説話聲,他正從相反的方向小跑過來。
“偶在,先生,在介裏,先生。”
公爵迅速轉過身,吼道:“哼,不許你像這樣在我身後偷偷溜上來。為什麼把那只狗拴起來?”
“噢,偶不得不把她拴住,先生。”海恩斯説道(他操著倫敦腔,把某些單詞首音裏的h挪到了不該挪的地方),“她對鐵絲網又抓又咬,把它們都弄壞了。我修補了十幾次,可每天下午她還介樣幹。您告訴偶要萬無一失,而且——”
“我從沒説過要用鏈子拴她!我的狗都不許拴起來,明白嗎?”
“明白,先生。”
“那就要給我記住,任何狗都不要拴——永遠!”
公爵生氣地扭過身子,差一點踩到普莉希拉的腳。普莉希拉拽拽他的袖子,公爵朝下看著她。
“祖父,她看上去氣色一點也不好,缺乏運動。我們能帶她散散步嗎?她太漂亮啦!”
公爵搖了搖頭。
“寶貝兒,不行。那樣她會失去體型的。”
“體型?”
“是的,她要參加展覽。她有冠軍相。要是讓她瘋跑啊,那她的毛會沾上植物的芒刺,她的腿毛也會被弄斷,弄臟。你要知道,這樣的情況是不能出現的。”
“可她難道不應該活動活動嗎?”
祖孫倆在鐵絲網外看著狗。萊西站在那兒,對他們不理不睬,仿佛她是女王,而他們太卑微了,不足一瞥。
公爵搓搓下巴。
“對,要我説,她應該多活動兩下。海恩斯!”
“什麼吩咐,先生?”
“她應該遛遛腿兒。你保證她每天好好遛一遛。”
“那她會設法跑掉的,先生。”
“給她戴上狗鏈,你這個笨蛋!你親自遛她,確保她做運動。我要那條狗進入最佳的狀態。”
“好的,先生。”
公爵和普莉希拉轉身走向房子。海恩斯看著他們的背影,等看不見他們後,他惡狠狠地把帽子扣在頭上,用手背一抹嘴巴,轉身對狗説:“那麼你要遛彎兒了,是嗎,大小姐?嗯,偶來遛你。偶巴不得,恐怕不會喲。”
但是,狗對他的説話聲置若罔聞。她拽直了鏈子站著,依然凝視前方——凝視著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