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長路漫漫始於足下
萊西走在土路上,此時正值夕陽西下。她放慢了腳步,步態變得猶豫不決。她停了下來,轉過身面對著剛來的方向。她抬起頭,不知所措。
時間感的驅使正在消退。狗和人不同,對地圖和距離一無所知。往常的這個時候,萊西應該見到男孩,他們應該在回家的路上了——回家去吃飯。
現在到吃飯的時間了。萊西知道,因為這是她多年的生活規律。在犬舍,有人會把一大盤上好的牛肉和食物放在她面前。可是在犬舍同樣會有條鏈子把她變成囚犯。
萊西遲疑地站著,然後另一種感覺開始甦醒。這就是歸家感——動物所具有的最強烈的直覺之一。家,不是她已經離開的犬舍,而是一座洋溢著溫暖的小屋,在那裏她趴在壁爐前的地毯上,還可以享受親切的話語和溫柔的撫摸。此刻她迷途在外,那座小屋才是她要去的地方。
回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家,這種渴望在她心中漸漸升起,她再次抬起頭,在微風中嗅了嗅,像是在尋找方向,之後便毫不猶豫地開始沿路南下。她是怎麼知道的,人無法説清。也許,成千上萬年前,人類尚未“開化”時,也有歸家感;可即便真是如此,現在這種感覺也已蕩然無存。人的大腦雖然發達,可沒有人能説清楚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鳥或其他動物,在黑暗中被帶到數英里之外的地方放出來後,是怎樣回到家的。人只知道,動物能做到的,自己不但做不到,而且還無法解釋。
萊西心中已沒有猶豫。她現在感到一種巨大的滿足,因為她的內心充滿了寧靜。她正在回家的路上,是快樂的。
沒有人告訴她,她也無從得知,自己接下來面對的挑戰幾乎達到了不可能的境地,要穿越數百英里的荒野,是一次大多數人都會望而生畏的徒步之行。
人在旅行途中可以花錢買吃的,但狗有錢來換取食物嗎?一分錢也沒有,只有對主人的愛。人會看路標,可狗不會,全憑直覺盲目地行進。人知道怎樣橫渡由西向東幾乎縱貫全國的蘇格蘭湖泊,可這些湖卻擋住了南下動物的去路。在鄉村和城市裏住著許許多多的人,他們目光敏銳,盼望逮住像萊西這樣身價不菲的狗賣個好價錢,而這樣的現實,一隻狗又哪能知道呢?
有太多的事情,是狗理解不了的,可是,狗能從經驗中學習。
萊西開心地出發了。旅途從此開始。
在北部地區漫漫暮色的余暉下,有兩個男人坐在屋外。他們的小屋和村子裏其他小屋一樣,建在村子窄窄的老街邊。小屋的墻很厚,表面的石灰層年代已久。
歲數大一點的那個人身穿家織的粗布衣服,在認真地點煙斗,煙斗充分燃起後,他抬起頭,看著縷縷煙絲在傍晚平靜的空氣中漸漸飄散開來。接著他突然感覺到年紀較小的人握住了他的胳膊。
“烏利,快看那邊!”
年長的人順著對方手指的地方望去,過了一會兒才在昏暗的天色中看清楚。是一條狗朝他們跑來。
年輕的那個人打著綁腿,身穿燈芯絨套裝,他站起來説:“烏利,它看上去不錯。”
“嗯,喬迪,是一條良種柯利犬。”
狗跑近了,他們的眼睛一直跟著她。接著年紀較小的人動了動身子。
“天啊,烏利。它好像是公爵大人的那條良種柯利犬。就是它!我發誓。兩天前我去麥溫那兒聊馬哈魚捕撈季節的時候見過它。它肯定是跑出來的……”
“啊,那麼就會有——”
“是的,找到它的人有賞——”
“天啊,是的!”
“耶!”
年輕人扭頭拋出最後這一聲驚嘆,就衝到街上,擋住了狗。
“過來,妞,”他喚道,“過來,妞!”他用一隻手拍拍膝蓋,表示友好。
萊西抬頭看著他,她的耳朵聽到了“妞”這個和她的名字很像的音節 。假如這個人走著過來,萊西有可能會讓他摸摸自己。可他的動作太快了。萊西猛然想起海恩斯。她微微扭過身,邁著原先的小步從他的身旁跑開了。那個人向她撲過去。她的肌肉一屈,像球星那樣猛地一躲,讓他撲了個空。萊西跨了幾大步,就又恢復那種心中有數的小跑。可那個人順著村裏的街道窮追不捨,萊西再次加快步子,接著邁開大步奔跑起來。那人越追她,就越讓她相信不能接近任何人。追一條狗就等於教它逃跑。
這個蘇格蘭村民見自己追不上狗了,於是便停下來,撿起一塊石頭,自認為能夠把它擲到萊西前面,石頭落地的聲音也許就會讓她停住折回頭來。他甩開膀子把石塊扔了出去。
沒瞄準,石塊差點落到了萊西的肩上。當石塊還在空中的時候,萊西就像一匹訓練有素的馬球馬,改變了奔跑的姿勢,將重心移至另一隻前爪。她轉身跳到溝裏,肚子緊貼地面,以驚人速度爬行。籬笆上有個洞,她鑽了過去,離開小路,飛奔進淒涼的荒野地。
到野地後,她又邁著穩健的小步朝南跑去。
可現在萊西懂得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必須躲開人類。由於她不明白的某種原因,人的手會傷害她。他們的聲音粗暴、憤怒。他們高聲喊叫,還會向她扔東西。人會做出威脅恐嚇的行為。因此,她必須避開他們。這種想法在她的腦子裏紮下了根。旅途的第一天,萊西就首次學到了東西。
那天晚上,萊西穩步行進。從出生到現在的五年裏,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夜行,所以沒有經驗可循,全憑直覺。
而她的直覺敏銳、機警。在鋪滿石南草的田野上,她堅定地沿著一條小道前行。這小道向南延伸,正因為如此,她的內心充滿了一種溫暖的滿足感。她在田野上慢步跑著,自信而肯定。
最後,她來到一個山坡,看到村捨得輪廓隱約出現在下面的低窪地帶。她猛地停下來,把耳朵伸向前,抽動幾下鼻子。她那十分靈敏的感官察覺到下面居住區的情況,如同人類閱讀文字一般清晰。
她了解到那裏有馬站在牲口棚裏,有羊,有一條狗,有食物,有人。她開始小心翼翼地下坡。食物的味道很好聞,而且她很長時間都沒有吃東西了。可她知道自己必須小心謹慎,因為那裏還有人在。避開人類的想法正在她的腦子裏強化。她沿著小道慢步跑過去。
突然,坡下農莊裏的那條狗發出一聲具有挑釁性的吠叫。萊西聽得出他正向自己飛奔過來。她停住腳步等著。或許他是友善的。
可他並不友好。他順著路猛衝過來,鬃毛豎起,耳朵向後背。萊西伏下身去應對。公狗跳上來,萊西閃向一邊。公狗側過身,狂怒起來,發出一陣咆哮,意思是説:“這是我的家,你是入侵者。我的家,我捍衛!”
接著從坡下的農莊傳來一個男人含糊的聲音。“怎麼了,塔米?上去咬!”
聽見人的聲音,萊西趕緊轉身跑了。這裡不是她的家。在此地,她只會受到排擠。
她跑後,那條粗毛牧羊犬衝上去咬她的側腹部。萊西迅速轉過身,翻起上唇。對方似乎僅僅就被這樣的恐嚇震住,退了回去。
接下來,她不停地慢慢跑著,很快就把農莊甩在了身後,順著動物踩出的小道在荒野上行進。終於,她嗅到水的味道,順著氣味找到了一條冰冷的小溪,貪婪地用舌頭舔水。此刻,東邊的天空開始陰沉下來。她環顧四週。
她來到一塊岩石前,輕輕地用前爪撓了撓地面,轉三圈之後便蜷縮起身子趴下了,頭衝著外面,身後是岩石凸出部分形成的天然防護。這樣,即便她睡著了,她的鼻子和耳朵也能察覺危險的逼近。
她把頭放在爪子上,大聲嘆了口氣。
第二天一早,萊西又上路了。她一直採取輕快的小跑姿態,這樣就能夠長時間保持體力。上山,下山,她的肌肉始終有規律地配合著。她沒有停歇,也沒有猶豫。不管哪條小徑,只要朝南延伸,她就順道而行;要是小道脫離了方向,她就會離開,但始終選擇野獸踏出的小道,在濃密的石南植物和灌木叢中穿行。
如果一條小道通向村鎮或農場,她就跑下來,繞開居住區,躲避人類。因此,在有人居住的地方,她非常小心謹慎,本能地尋找掩護,像幽靈般溜到灌木叢的陰影裏,不放過任何利用樹林躲藏的機會。
大多時候,她腳下的路都是延綿向上的,她的前面是一座座青山。她準確地朝大山最低點行進,在那裏有一條過山的通道。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越爬越高,天空轉陰,烏雲密布。
突然一道電光閃來,雷聲隆隆。萊西猶豫了,發出短促、哀怨的叫聲。她被嚇壞了。指責狗膽小是幾乎沒有道理的。狗在極少的情況下才會恐懼,而這不能泯滅它在很多時候表現出的勇敢。事實上,幾乎所有的柯利犬都懼怕打雷閃電。
許多種類的狗不害怕這樣強烈的聲音。有些品種的獵狗,槍聲一響別提多高興了。可柯利犬不同。可能是因為這個品種的狗和人共事太久,已經習慣性認為尖利、兇惡的聲音意味著傷害。聽到一聲槍響,多數柯利犬都會嚇得躲起來。其他敵人他們都會正面相對,可就是無法接受不知會帶來什麼危險的巨響。
因此萊西猶豫了。滾滾雷聲在山間迴響,傾盆大雨伴隨蘇格蘭北部特有的狂風席捲而來。她堅持了很長時間,可最終還是被恐懼打敗了。她跑到由巨石堆成的通道中的一個地方,上面的岩石突出來,形成一個避雨的洞穴。她在那兒趴下,將身子緊緊貼在岩石上,外面雷聲轟鳴著,回蕩著。
可萊西沒有耽擱很久。當暴風雨順著山脊遠去後,萊西行動起來。她站了片刻,仰頭嗅了嗅微風,然後又邁起大大的輕快步伐上路了。
雨水的沖刷和飛濺的泥土已使她那全身漂亮的外衣變得黯然無光,斑跡點點。可她依然邁著堅定的步伐,向南方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