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在公眾的注視下長大

時間:2012-12-28 08:41   來源:中國臺灣網

  在公眾的注視下長大

  盡管知道媽媽看自己不順眼,但妮娜卻實在不知道自己哪兒做錯了。媽媽的態度讓妮娜百思不得其解。一會兒,她讓妮娜讓開路,一會兒又說別傻站著。一群親戚在愛麗絲舅媽的周圍成了一道人牆,妮娜站在那里,根本看不見舅媽。但從房間里的七嘴八舌的議論中,妮娜知道愛麗絲舅媽就在那里。

  媽媽看見了妮娜,便盯著她,神情如同九頭怪蛇的一個妖怪頭。另一邊,人們仍在議論著“哎呀哎呀”、“他生前可是個好人”之類的,而媽媽則用嘴唇向她示意:“茶。”

  她試圖不理會,但母親一直在房間的另一頭嘶嘶怪叫地催促,進而直接指使:“多弄點兒茶來。”

  妮娜把正在看的《新音樂快報》扔到地上,從搖椅中站起來,到大餐桌上拿了一個托盤。那盤子上有一只茶壺和幾乎空空如也的牛奶罐。

  在廚房里,她對著鏡子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臉,嘴唇上方長了個小痘。雖然前天晚上剛洗完頭,但剪了個斜劉海兒的黑發還是顯得油膩膩的。她摸摸自己的胃部,覺得那里面裝滿了液體。“大姨媽”快來了,真討厭。

  在這個古怪的哀悼會上,妮娜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整個過程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酷。她對于安迪舅舅的去世所表現出來的漠不關心,確有幾分假裝的成分。在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安迪舅舅是她最喜歡的親戚,他會逗她笑。人人這麼告訴她,而她也記起來了:舅舅愛和她講笑話、撓癢癢、做遊戲、任由她大吃冰淇淋和甜點。但在過去的她和現在的她之間,妮娜卻找不到某種情感上的聯係,因此對于安迪舅舅,她也動不了太多的感情。親戚們回顧她的嬰兒和童年時代,只會讓她尷尬地扭來扭去。她似乎正在盡力拒絕接受自己的過去。更差勁的是,那些日子一點兒也不酷。

  好在,在眾人的提醒下,她還是穿了一身表現悲痛的衣衫。她覺得她的親戚們太無聊了。在嚴峻的生活中,他們變得越來越庸俗;而一股陰沉淒慘的力量又把他們聚集在這里。

  “現在的小姑娘,除了黑色以外什麼也不穿。在我們當年,小姑娘就打扮得靚麗多了,哪像現在,一個個好像吸血鬼。”又肥又傻的波波舅舅說。大家聽了開懷大笑。每個人都笑得愚蠢而瑣碎。與其說那是成年人聽到笑話後的會心大笑,倒不如說更像被揍怕了的小孩兒跟在學校里的小霸王身邊時露出的諂笑。與其說笑是因為幽默,倒不如說安迪舅舅的死讓他們迫切地想找些無聊的話題來排遣一下。在死亡面前,這些家夥的心態不謀而合。

  茶壺里的水開了,妮娜另燒了一壺後端了出去。

  “不用擔心,愛麗絲,不用擔心。妮娜送茶來了。”艾薇兒阿姨道。妮娜想,這種袋裝紅茶也許真有什麼靈驗的功效——他們希望它能夠消除二十四年夫妻一朝分離的痛苦。

  “心臟病是最可怕的了。”肯尼舅舅說,“好在他沒受什麼罪,總比癌症晚期強點兒。我的爸爸也是心臟病去世的,這莫非是我們費茲帕特里克家族的詛咒嗎?我說的就是你爺爺。”他笑著面向妮娜的表哥馬爾科姆。雖然馬爾科姆是肯尼舅舅的外甥,但卻只比他小四歲,而且看上去比舅舅更老。

  馬爾科姆冒昧地說:“有朝一日,心臟病啊癌症啊這些問題都會被人們忘掉的。”

  “是呀,醫學在發展嘛。艾爾莎怎麼樣了?”肯尼舅舅的聲音低下來說。

  “她得再做個手術,輸卵管方面的。顯然,他們做得……”

  妮娜轉身離開了房間。看來,馬爾科姆想談的只是如何治療他老婆的不孕不育症。那些細節會讓她的指尖發麻。為什麼有人會認為你愛聽這樣的事兒呢?哪種女人情願受盡折磨,只是為了生出一個尖叫不止的小崽子?哪種男人又會鼓勵她去生生生呢?而當妮娜來到大廳,門鈴響了。是凱西舅媽和大衛舅舅 。他們從雷斯遠道而來,趕到波尼瑞格。

  凱西舅媽抱了抱妮娜:“哦,寶貝兒,愛麗絲舅媽在哪兒?”妮娜很喜歡凱西舅媽,她是所有女性長輩中最外向的,而且不會把妮娜當小孩兒看。

  凱西舅媽又上前擁抱了愛麗絲舅媽,然後是艾琳——妮娜的媽媽,接著依次是肯尼舅舅、波波舅舅。妮娜覺得這個順序很有意味。而大衛舅舅則對每個人嚴肅地點點頭。

  “老天,大衛,你開著那臺老面包車來這兒,並沒有浪費時間啊。”

  “是啊,我們抄了近路,先繞到波圖貝拉,然後在波尼瑞格前面下了高速。”大衛舅舅耐心地解釋說。

  門鈴又響了,這回是西姆大夫,家庭醫生。西姆的神情聰明而又實際,但仍挂著一點哀傷。他力圖表現出一絲同情,但又要維持自己的專業形象,以便給家庭成員以信心。西姆大夫認為他表現得不錯。

  妮娜也有同感,那群幾乎窒息的女人圍著西姆七嘴八舌,如同一群樂迷包圍了一位搖滾巨星。一會兒工夫,波波、肯尼、凱西、大衛和艾琳都跟著西姆大夫上樓去了。

  就在他們離開房間的時候,妮娜發現自己的例假來了。于是她也跟著他們上了樓。

  “別擋著道兒!”艾琳回視女兒,嘶嘶說。

  “我要去洗手間。”妮娜氣哼哼地回敬。

  在衛生間,她脫掉了衣服。她先是摘掉手套,檢查了一下月經的破壞作用有多大。她發現經血已經弄臟了內褲,但還沒有流到黑色窄腿褲上。

  “我操。”說著,幾滴黑紅色的經血滴到了浴室地毯上。她扯了幾張衛生紙給自己墊上,以免血繼續流淌出來。然後,她開始檢查浴室櫃子,卻找不到衛生棉條或衛生巾。難道愛麗絲已經老到閉經了嗎?大概如此。

  用衛生紙沾了水,她試圖把地毯擦幹凈。

  然後妮娜小心翼翼地走進淋浴間。衝洗了一下後,她用卷紙做了個護墊,又迅速穿上衣服,把在洗臉盆里洗好的內褲擰幹,塞進上衣口袋。順手,她把嘴唇上的青春痘也擠了,感覺好多了。

  妮娜聽到那群女人離開房間,就要下樓了。這地方真他媽操蛋,她想要離開。她需要等待的只是找個機會管媽媽要點兒錢。本來,她的計劃是和索娜、特蕾西一起到愛丁堡的卡通劇院聽音樂會的。現在好了,來例假了,到哪兒去都沒意思了。索娜曾經說過,男孩都知道女生什麼時候來例假,他們可以聞出來。索娜對男孩可謂經驗豐富,她比妮娜還小兩歲,可卻已經有兩次性經驗了,一次是和格萊米?蘭帕斯,另一次是和在埃維莫爾遇到的法國男孩。

  妮娜還沒有和任何男孩做過。幾乎所有女伴都說,做那件事兒糟糕透了。男孩又笨脾氣又差,要不就是太木訥,要不就是太衝動。可是妮娜卻很樂于對男孩施展魅力:那些家夥會呆若木雞,流著哈喇子看著她。而如果要做愛,她希望找一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男人。最好歲數大點兒,但也絕不是肯尼舅舅那個德性。肯尼看著妮娜的時候,就像一條狗:眼睛布滿血絲,舌頭在嘴唇上舔來舔去。妮娜有個奇怪的感覺,她覺得肯尼舅舅年輕的時候,一定就和索娜交往過的那些笨小子一樣。

  既然“大姨媽”來了,只好做另一個選擇——在家里看電視了。這也意味著她要和媽媽、蠢貨弟弟一起看《布魯斯?弗辛斯的家庭遊戲》。每當節目末尾,主持人陰陽怪氣地說著傳送帶上的獎品內容時,她的全家都會興奮無比。媽媽不讓妮娜在客廳抽煙,卻允許她自己那個蠢貨男朋友道奇這麼做。這倒無所謂,得心臟病或者癌症總比到酒吧被男孩取笑強,可是想抽煙就得上樓這事兒太麻煩了。她的房間非常冷,等到打開暖氣讓屋子暖和起來,一包二十支的萬寶路已經抽完了。靠,今晚,她還是想到表演現場碰碰運氣。

  離開浴室,妮娜又去看了看安迪舅舅。屍體躺在床上,蓋著床單。可能有人把他的嘴巴合上了吧,她想。安迪舅舅看起來就像醉酒而死、在鬥毆中被打死或者凍死的,而且死前還很有興致和人討論足球與政治。屍體又幹又瘦,但安迪舅舅本來就是這樣。妮娜還記得,安迪舅舅曾在她的肋骨上撓癢癢,他的手指也是瘦骨嶙峋的。或許安迪舅舅一直就是這副死德行。

  妮娜決定打開愛麗絲舅媽的抽屜,看看有沒有內褲可以借用。安迪舅舅的襪子和內褲就擺在抽屜上方。愛麗絲舅媽的內衣在下面一層。她的內衣竟然如此花樣繁多,這倒讓妮娜刮目相看了。只不過睡衣尺寸過大,幾乎蓋住妮娜的膝蓋了。至于那些緊身的蕾絲內褲,妮娜根本無法想象愛麗絲舅媽身著性感服飾的樣子。有一條褲子的布料和妮娜的黑色蕾絲手套一樣,她摘下手套,感覺了一下質地。雖然很喜歡,但她還是另挑了一件粉紅的花內褲,跑到浴室穿上。

  下樓的時候,她發現酒精已經取代了茶葉,充當起了社交催化劑。西姆醫生端著一杯威士忌,站著和肯尼舅舅、波波舅舅、馬爾科姆他們聊天。她很好奇,馬爾科姆是否會問起輸卵管的話題。這些家夥喝起酒來卻顯得很沉悶,好像喝酒是個需要嚴肅對待的責任。雖然氣氛仍然悲傷,但大家顯然放松了一點。這已經是安迪舅舅第三次心臟病發作了,而現在,他終于哏屁了。大家可以回去繼續生活,再也不必擔心被愛麗絲舅媽的求救電話嚇得從床上跳起來了。

  另外一位表兄基奧夫,麥奇的弟弟,也趕到了。他帶著一種類似恨意的情緒看著妮娜。這感覺令人緊張不安。這人也是一個混子,所有妮娜的表兄弟都是這類人——最起碼她認識的都是。凱西舅媽和大衛舅舅有兩個兒子:比利,剛從部隊回來;馬克,大概是個癮君子。這兩人都沒來這里,沒準他們都不認識安迪舅舅和波尼瑞格這一票親戚。也許他們會在葬禮上出現,也許不會。凱西和大衛曾經有過第三個兒子,名字也是“大衛”,卻在大約一年前死去了。小大衛的精神和身體都有很嚴重的問題,幾乎在醫院里度過了一生。妮娜曾見過他一次,當時他坐在輪椅上,嘴巴大張,目光空虛。她很好奇凱西和大衛對孩子的死作何感受。他們可能是悲傷的,但也可能感到解脫。

  操蛋,基奧夫來跟她說話了。她曾把他介紹給索娜,而索娜說他看起來像“三點水” 樂隊的主唱馬蒂。妮娜很討厭馬蒂也很討厭“三點水”,只不過基奧夫長得可一點也不像那家夥。

  “好嗎,妮娜?”

  “還好。很遺憾安迪舅舅去世了。”

  “是啊,能說什麼呢?”基奧夫聳聳肩。他已經二十一歲了,而妮娜認為二十一歲已經是老男人了。

  “那你什麼時候畢業?”他問她。

  “明年。我現在就想不上了,不過我媽非讓我接著念書。”

  “還在上課?”

  “是啊。”

  “上哪些課?”

  “英語、數學、計算、藝術、會計、物理、當代研究。”

  “你都能及格吧?”

  “是啊。除了數學都不難。”

  “畢業之後打算幹嗎?”

  “上班,或者做點別的計劃。”

  “不想上大學了?”

  “不。”

  “你應該上大學啊。”

  “為什麼?”

  基奧夫思考了一下。他最近剛拿到英國文學學位,卻靠領救濟過日子。他的大學同學也都差不多。“上大學有很多社交活動啊。”他說。

  妮娜感到基奧夫看著她的眼神並非帶著恨意,而是帶著欲望。很顯然,他來這兒之前剛喝過酒,自控能力大大降低。

  “長成大姑娘了你,妮娜。”他說。

  “是啊。”妮娜臉上一片緋紅。她知道自己在賣弄風情,並引以為恥。

  “願意出去轉轉麼?我是說,你能去酒吧嗎?我們可以走走路,喝一杯。”

  妮娜衡量了一下。就算聽基奧夫說那些學生腔的屁話,也比耗在這兒強。不過去酒吧的話,就會被人看到,波尼瑞格可是個飛短流長的地方。索娜和特雷西也會聽說,並且會很好奇這個黝黑的老男人是誰。對于她們來說,這可是八卦的好機會。

  這時妮娜想起了她的手套。剛才她馬馬虎虎地把它們落在安迪舅舅房間的上層抽屜里了。她便對基奧夫告了退:“好啊,可我得上趟衛生間。”

  那副手套仍在那里。妮娜撿起它們,放進外衣口袋。但她的內褲也在那里面,她只好再把手套掏出來,放到另一個口袋。她看了看安迪舅舅的遺體,發現有點兒不對勁。遺體在流汗,他還看見他在抽搐。我的天哪,妮娜非常確定她看到了他在抽搐。他摸了摸安迪舅舅的手,竟然是熱的。

  妮娜跑下樓:“安迪舅舅!我想……我想……你們應該來看看……他好像還沒死……”

  親戚們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妮娜。肯尼第一個反應過來,他一步三個臺階地衝上樓,大衛和西姆醫生緊隨其後。愛麗絲緊張地哆嗦著,大張著嘴,但看似並沒聽懂妮娜在說什麼:“他是個好人,從來不對我揮巴掌……”她恍惚地嘟囔著。她的心里升起了什麼東西,促使她也跟著大家上了樓。

  肯尼感到他哥哥的額頭在流汗,手也一樣。

  “他的體溫恢復了!安迪沒有死!安迪沒有死!!”

  西姆正要檢查,卻被愛麗絲推開了。愛麗絲分開人群,趴倒在那溫暖的穿著睡衣的身體上。

  “安迪安迪,你聽得到我嗎?”

  安迪的腦袋歪到一邊,表情仍然是僵硬的,全無改變。他的身體仍是癱軟的。

  妮娜神經質地咯咯笑起來。愛麗絲被親戚牢牢抓住,好像她是一個危險的精神病。一眾男女都在低聲安慰著愛麗絲,而西姆則開始檢查安迪的身體。

  “很抱歉,費茲帕特里克先生去世了,他的心臟真的停跳了。”西姆沉痛地說。他起身把手伸進床單摸了摸,然後又彎腰拔掉了牆上的一個插頭。接著,他從棉被下抽出了一根接有開關的白色的電線,舉起來給大家看。

  “有人忘了關電熱毯,死者被烤熱了,所以會流汗。”西姆醫生宣布。

  “天啊,萬能的基督呀。”肯尼居然笑出了聲來。他隨即看見基奧夫憤怒地看著自己,便辯解道:“安迪自己也被嚇得夠嗆吧,他可沒什麼幽默感。”肯尼攤開手掌說。

  “你這混蛋……愛麗絲還在這兒呢……”基奧夫怒火中燒,磕磕巴巴地說,隨後一轉身,拂袖而去。

  “基奧夫,基奧夫,等等……”肯尼懇求著說。但大家都聽到了樓下摔門的聲音。

  妮娜覺得自己也差點被這個鬧劇嚇死。為了壓抑衝動不止的笑意,她把肋骨都憋疼了。凱西張開雙臂摟著她。

  “好了,寶貝,都過去了,別擔心。”她說這話的時候,妮娜發現自己已經哭得像個嬰兒了。哭泣伴隨著猛烈的力量,一種難以名狀的自暴自棄的感覺如同退潮般在體內釋放。她軟軟地靠在凱西懷里。甜美的童年回憶浮現了上來。有關安迪和愛麗絲的回憶也涌了上來。她的舅舅與舅母曾在這棟房子里擁有過幸福與愛。

編輯:劉瑩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