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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裁縫偽造的“馬可波羅地圖”

時間:2016-08-03 08:13   來源:東方早報

  “馬可波羅地圖”上的義大利文使用的竟然是十九世紀才出現的字體。地圖上出現的阿拉伯文和漢字,容易讓人聯想到馬可波羅自稱通曉四種語言文字。但致命的是,這些阿拉伯文用的竟然是現代字體。至於那些所謂的“漢字”,則完全是模倣方塊字的鬼畫符,毫無意義可言。

  《“馬可波羅地圖”之謎》 Benjamin B. Olshin著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4年版

  馬可波羅《寰宇記》(又名《奇異之書》《百萬》《馬可波羅行紀》)享譽世界,不僅是一種歷史文獻,更成為大眾文化中的一個符號。自古至今,人們對馬可波羅的興趣有增無減,也從未放棄對馬可波羅遺物的尋找。美國費城藝術大學科技史與科技哲學副教授本傑明奧爾辛的新書《“馬可波羅地圖”之謎》(The Mysteries of the Marco Polo Maps)出版,又引起了大眾媒體的關注。有的新聞媒體甚至使用了一個很長很炫目的標題:“這幅非凡的地圖顯示馬可波羅可能在十三世紀就發現了美洲:早于哥倫布兩百年”,稍微審慎一點的報道則以疑問句為標題:“馬可波羅發現了美洲?”或“馬可波羅到過阿拉斯加嗎?”

  這幅繪出太平洋北部阿拉斯加、阿留申群島、東亞海域的地圖,連同其他幾幅地圖和文獻一起,據傳來自馬可波羅,因此被稱為“馬可波羅地圖”。這些地圖和文獻內容不僅涉及歐洲、北非、亞洲,還繪出了美洲,令人無比驚異。馬可波羅到達或者聽聞過美洲?這些地圖和文獻出自誰手,如何留傳至今?這在二十世紀學術史上是一樁懸案,甚至曾引起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注意。本傑明奧爾辛的新書是作者對這樁懸案進行的尋根究底式的調查與研究。

  一切皆應從“馬可波羅地圖”的面世説起。

  1933年,義大利裔美國人馬爾奇安羅西(Marcian Rossi,1870-1948)將自己收藏的幾幅地圖借給美國國會圖書館展覽。羅西在1948年寫給地圖學家裏歐巴格婁(Leo Bagrow,1881-1957)的信中,講述了自己所擁有的這些地圖和文獻的流傳史:馬可波羅將這批材料託付給Admiral Rujerius Sanseverinus,後者的後人Ruberth Sanseverinus娶了Elizabeth Feltro Della Rover。到1539年,羅西家族的祖先裘裏奧愷撒德羅西(Julius Cesare de Rossi)娶了Maddalena Feltro Della Rovere Sanseverinus,因而得到了這些地圖。後來在羅西家族內輾轉經過四百年傳到了馬爾奇安羅西手中。

  以上幾位在歷史上都是確有其人。那麼馬爾奇安所述是否可靠?仍要從這批材料本身進行探研。1948年巴格婁發表《馬可波羅友人後裔家藏地圖》一文刊佈了其中兩件文獻的照片(“The Maps from the Home Archives of the Descendants of a Friend of Marco Polo.”Imago Mundi 5, 1948: 3-13)。此後這批材料下落不明。二十世紀末,奧爾辛在從事古地圖研究時,偶然讀到巴格婁的文章,遂産生強烈好奇,希望搜尋這批地圖的下落,並探尋其與馬可波羅之間的關聯是否可靠。奧爾辛輾轉聯繫,找到了馬爾奇安孫女的兒子傑佛瑞(Jeffrey R. Pendergraft)。傑佛瑞感到很驚訝,因為這些東西傳給他以後,在他家中已經躺了很多年了,他很熱情地提供出來,希望它們得到研究。於是奧爾辛見到了如今藏于傑佛瑞家中的十一件材料,又在國會圖書館找到了一件。另外兩件已不知去向,只有巴格婁刊佈的黑白照片。

  經奧爾辛調查,“馬可波羅地圖”包括十幅地圖和四件文本:《希爾多瑪普(Sirdomap)地圖》《希爾多瑪普文本》《貝萊拉波羅編年史》《有船的地圖》《Pantect地圖》《凡蒂娜波羅地圖1》《凡蒂娜波羅地圖2》《莫萊塔波羅地圖1》《洛倫佐波羅編年史》《新世界地圖》 《哥倫布地圖》《Spinola編年史》《Pantect地圖要旨》《莫萊塔波羅地圖2》。利用清晰的圖版進行逐一考察之後,它們不免令人失望。

  首先來看內容。其中出現的第一個重要人物是在遠東航海的敘利亞商人畢阿希歐希爾多瑪普(Biaxio Sirdomap)。這個人不見於其他任何史料,名字也很古怪。《希爾多瑪普地圖》《希爾多瑪普文本》《貝萊拉波羅編年史》相互呼應,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馬可波羅受蠻子地方的皇后之命,向遠東Fusint女皇送信,航行離開中國後遇風暴偏航向北,經由鏈狀的群島以北,抵達一座半島,時已駛離中國二十八天。他在此遇到敘利亞商人希爾多瑪普。他將自己的航海圖給了馬可。兩人與當地哈裏發(原文如此!)産生衝突。馬可用自己在中國製造的四支火銃制服了哈裏發。哈裏發向韃靼王進獻黃金面具。於是馬可、希爾多瑪普兩人起航,抵達一個狹長的島,此即Fusint國。其國宮殿以黃金打造。女皇歡迎了兩人,並送給蠻子皇后黃金矛。兩人航行到杭州(Quisai),向蠻子皇后復命。韃靼王及其男爵也為他舉行歡宴。繪出阿拉斯加、阿留申群島、東北亞海域的地圖,就是他們這次航海的成果。希爾多瑪普還自稱曾去過阿茲特克(Auztci)群山,阿茲特克人説著斯基泰語和韃靼語,早年自那裏遷居而來。

  這個故事首尾完整,卻完全不符合歷史。蠻子(Mangi)是《馬可波羅行紀》原書中很顯眼的一個地名,指的是中國南方,也就是南宋統治區。馬可波羅在中國時,南宋被元朝征服,宋朝帝後皆被押送到了北方,蠻子皇后焉能住在杭州發號施令?Fusint似乎是扶桑的音譯,也就是當時盛産黃金的日本。然而《馬可波羅行紀》中所記載的黃金之國日本國名卻是Zipangu而不是扶桑。而鏈狀的群島應該就像地圖中描繪的那樣是阿留申群島,那麼半島就是阿拉斯加。阿拉斯加的君主採用了伊斯蘭教獨有的稱號哈裏發,並向韃靼王進獻黃金面具,這真的只能是天方夜譚了。至於馬可隨身攜帶四支火銃,大概過高估計了人類對火藥武器的開發速度。總之,只要對十三世紀的歷史具備一定的常識,就可以知道這個故事是多麼虛妄無稽。至於中美洲阿茲特克人説斯基泰語和韃靼語,更説明這個故事是現代人杜撰的。因為美洲土著來自亞洲一説是十七世紀西方人提出的理論,流傳甚廣。

  在第九件材料《洛倫佐波羅編年史》中,一位署名Carlo Sperano的人在1284年寫下了安德烈波羅的故事。安德烈娶了阿尼奧內男爵的女兒克萊門蒂亞。1282年7月,安德烈與其弟喬萬尼諾以及這位Carlo遭遇並擊沉了一艘薩拉森人(穆斯林)的大船。8月,他們受Admiral Rugerio Sanseverino之邀,接受男爵和權貴的祝賀。據我們所知,安德烈是馬可波羅的祖父。但安德烈的弟弟、妻子都不見於史料。在歷史上,Rugerio Sanseverino是一位貴族,死於1284年。按照馬爾奇安羅西的説法,馬可波羅將這批地圖交給了這個人,後來傳給了羅西家族。然而,馬可1295年才回到威尼斯,這樣羅西的説法就不可靠了。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同一張紙上,十三世紀Carlo Sperano、十四世紀貝萊拉波羅、十六世紀洛倫佐波羅前赴後繼地寫下自己所知的波羅家族航海故事。然而除了貝萊拉,另兩個人在歷史上都無跡可循。據史學界研究,馬可波羅有三個女兒:貝萊拉、凡蒂娜、莫萊塔。她們在這批材料中悉數登場,以第一人稱現身説法。更加誇張的是,第四件地圖上還有一段蹩腳的拉丁文,對馬可稱讚有加,署名是忽必烈。

  這些故事也許可以在睡前講給孩子聽,但很難逃過專家的法眼。巴格婁刊佈兩件之後一直無人問津,良有因也。奧爾辛展開搜尋,説明他對於那些未曾刊佈的材料仍然心存希冀。在書的最後,奧爾辛呼籲對“馬可波羅地圖”進行碳十四鑒定、墨跡、字體等方面的進一步研究。如今,美國國會圖書館所藏的那件《有船的地圖》已經被送去做了碳十四鑒定,結果顯示其紙張晚于1475年(Kirsten Seaver,“Review”, Imago Mundi, 67:2, 2015, pp. 254-255)。

  從地圖學的角度來看,這些地圖不符合中世紀地理學、地圖學的知識體系,反而受到現代地理學的顯著影響。中世紀地圖是當時人地理知識在紙上的直接投射,因此受知識水準所限,常常出現不符合現代科學的輪廓和比例。而“馬可波羅地圖”中的那些海岸線、島嶼輪廓,雖然看似拙劣,但基本符合現代科學測繪地圖的比例,其筆法之拙劣粗陋更像是刻意為之。

  從文本的角度看,中世紀文獻中應當出現的是拉丁文、義大利方言,而不應是現代義大利文。而“馬可波羅地圖”上的義大利文使用的竟然是十九世紀才出現的字體。地圖上出現的阿拉伯文和漢字,容易讓人聯想到馬可波羅自稱通曉四種語言文字。奧爾辛大致讀通了地圖上潦草的阿拉伯文地名和句子(29-31頁),但致命的是,這些阿拉伯文用的竟然是現代字體。至於那些所謂的“漢字”,則完全是模倣方塊字的鬼畫符,毫無意義可言。

  令人遺憾的是,奧爾辛的書中完全沒有提及這些顯而易見的作偽痕跡。有評論者甚至尖刻地諷刺道:真正的謎是芝加哥大學出版社怎麼出版了這本書(Richard Walker, “The Mysteries of The Marco Polo Maps, by Benjamin B. Olshin - review”, The Spectator, London, 2015-1-24)。奧爾辛將這批地圖作為史料來研究顯然是走錯了方向,因為它們的價值並不在此。

  “馬可波羅地圖”第四件《有船的地圖》,美國國會圖書館藏。

  這批地圖的作偽者,從其內容中可以覓得端倪。其中涉及的義大利歷史人物和馬可波羅家族人名,對生活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人而言不難查到,足以構成“馬可波羅地圖”創作的基礎。這批地圖六百年的流傳史,是馬爾奇安羅西的一面之詞。至於其中的遠東航海故事,情節曲折,有頭有尾,宛如一篇冒險小説。這不禁讓我們想起,將“馬可波羅地圖”公之於世的馬爾奇安羅西不僅是位專職裁縫,還是位業餘小説家。他在1920年出版過一本不太出名的科幻小説《火星之旅》(A Trip to Mars),小説主人公駕太陽能動力飛船抵達火星,發現那是一個由古羅馬人統治的失落世界。值得注意的是,真實人物根斯巴克(科幻文學家)以及特斯拉(發明家)都在小説中出場了。有此前提,我們可以大膽地推測,這十四件相互關聯的“馬可波羅地圖”很有可能是馬爾奇安的一種文學創作,展現給我們的是一位二十世紀小説家心目中的馬可波羅。他英勇果敢,富有冒險精神,擁有先進武器(火銃)。他在旅途中巧遇中東商人並結為好友,兩人航行到遠東的未知國土,制服其統治者,溝通諸國,得到眾王的尊敬。甚至馬可的祖父安德烈也是一位勇戰薩拉森人的海上英雄。不得不説,這是殖民時代以來西方大眾文化中流行的“白人救星”(White Savior)題材,主人公在古老而“未開化”的土地上縱橫捭闔,在現當代電影、小説中屢見不鮮,《阿拉伯的勞倫斯》《阿凡達》概莫能外。在現實中,馬可波羅時代的歐洲還只是歐亞大陸上一個較為閉塞的角落。馬可波羅《寰宇記》最關心的是歐洲人還沒見過的世界有多大,而不是主人公多麼英勇機智。《寰宇記》本身更像是一部地理志,對馬可的事跡一筆帶過。人們卻越來越願意將其看作一部曆險記,不僅將書名改為《馬可波羅行紀》,也越來越關心主人公的個性和經歷。“馬可波羅地圖”正是這種心理需求的投射。從這個意義上説,“馬可波羅地圖”對研究現代文學藝術作品對馬可波羅形象的塑造也許還有一定價值。

  在史學界,二十世紀上半葉對馬可波羅研究而言是很重要的時期。1924年,義大利學者貝內代托(L.F. Benedetto)發現了一種十八世紀抄本《寰宇記》,其中大量段落不見於其他任何版本,由此推測還有一種極重要的古抄本。時人甚至相信馬可波羅的初稿本有面世的可能。當時的人們開始尋找,到1932年底,人們在托萊多天主教會圖書館找到了這種十四世紀初的拉丁文古抄本(今簡稱Z本)。如今經很多學者研究,我們知道這種抄本雖然很古,但也不是馬可波羅初稿。此為後話。在1932年底,這一古抄本的發現確實是轟動世界的。恰恰是從1933年開始,羅西開始公佈他的“馬可波羅地圖”,大概不只是巧合吧。

  作者:馬曉林 

編輯:楊真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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