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
路內 / 人民文學出版社 / 2016
作為實力派的七零後作家,路內以他的追隨三部曲(《少年巴比倫》《追隨她的旅程》《天使墜落在哪》)蜚聲文壇,讀者在他的黑色幽默和機智調侃中,和他的主人公路小路産生強烈共鳴,同時也被他關於工廠生活的出色的敘述和精彩再現能力所折服。大家期待著他的下一部作品,期待路小路和他輕若鴻毛卻婉轉動人的愛情。路內的新作《慈悲》仍然是一個和工廠有關的小説,然而,卻不再是關於路小路悵惘的青春追憶,而是將筆觸放到了路小路的父輩一代身上。
《慈悲》是一部歷史時間跨度較長的小説,它從主人公水生十二歲逃饑荒開始寫起,一直寫到了他五十多歲下崗結束,與此相對應的歷史時期,是國家的三年自然災害到九十年代的國有企業改革,這期間還有“文革”和改革開放。與通常的跨歷史小説相比,《慈悲》並沒有在這些大的歷史背景上稍作鋪敘,似乎可以説是悄無聲息地就穿過了這歷史的一個個幽深隧道。作家把筆力完全集中在了人物的命運上來。小説緊緊圍繞著苯酚車間裏的人和事展開,開篇就是師傅為水生申請補助,為此師傅的師弟——車間主任李鐵牛得罪了宿小東。自此,宿小東和師傅的這一門派結下了幾十年不能解的梁子。先是宿小東告發李鐵牛和女工汪興妹的隱秘私情,李鐵牛被槍斃;接著是水生的師兄根生因為用腳關閥門,被宿小東以破壞生産罪送進監獄勞改十年;隨後,水生也被宿小東調離車間去原料倉庫滾了幾年的原料桶。刑滿釋放回來的根生回到廠裏,尋一條活路而不得,把自己懸挂在了廢品倉庫裏;國有企業改革中苯酚廠成了宿小東的股份制企業,為了生計,水生不得不重返車間做了操作工,並最終下崗。
路內用極為節制和冷靜的敘述,講述了這個化工廠在五十年裏的興衰歷史。同樣也用極為內斂和簡潔的描寫,為讀者生動刻畫了一代工人的起伏命運。
《慈悲》中的人物是苯酚廠的工人,他們沒有興邦治國的抱負,也沒有家國命運的憂患,他們只有粗糲庸常的生活,他們永遠在意的就是觸手可及的實際利益,他們無可避免地深陷狹窄無聊的人際關係中,纏繞至死。
小説的一個關鍵詞就是:補助。為了這點補助,他們廉價地兜售自己的隱私:段興旺説沒有補助,自己的老婆就不跟自己過夫妻生活。為了拿補助,他們互相告密,宿小東告發李鐵牛,並置對方于死地。為了拿補助,他們有開發不盡的小聰明:師傅可以長跪不起,引導輿論;骨膠車間選派女工代表去工會扭屁股;最後變成一場競選,勝出標準荒唐到可笑的地步:第一申請人足夠窮,第二,提交人得足夠有口才。這看似荒誕乃至殘酷的事情,被苯酚廠的工人們長年累月地認真盤算和苦心經營著,而隱在其後的極其悲涼的驅動力就是——要活下去。段興旺找水生要調到有毒的車間來,因為獎金高,最終他死在了癌症上。生和死的交叉點就是零,零是生活的開始也是它的終結,而苯酚廠的工人們終其一生對於生活的開掘,就徘徊在這個零的附近。路內用極為精準的文字,向讀者展示了這個零,同時又極其恰切地站在了一個敘述者的零立場上,卻最大限度地體貼和撫慰了他筆下的人物。
路內的《慈悲》再次彰顯了他對敘述的非凡把控力和精準表現力。《慈悲》的誕生,成功地萌生了一種新的現實主義寫作手法,那就是類似于紀錄片風格的純寫實的現實主義,這裡面沒有之前現實主義作家的厚重歷史感和沉重責任感,有的只是近乎疏離的場景再現:高懸無序而冷峻管道的工廠,機械無望卻又荒蕪掙扎的工人,操作間裏機器轟鳴,污水池中泡沫升騰,角落裏的歡娛粘滯,暗夜中的爭鬥分明。直到最後,時間銹蝕了的鋼鐵管道,暗紅的污水噴涌,連同這龐然的廠礦和風化的工人,都湮沒在那一片驚心的銹色中。
這精煉而準確的客觀呈現,所迸發的力量攝人心魄,激蕩了我們此前文學閱讀的審美經驗。路內也由此開闢了歷史和個人寫作的新的審美距離,這種距離給予給讀者更加充分的尊重,為他們盡可能地保留可供自我填補的敘事空白。這是《慈悲》不同於路內“追隨三部曲”創作的所在,也是他不同於其他作家的異質所在。他就像是一個跑到銀幕背面看電影的人,他不僅看到了發生在銀幕上的悲歡離合,同時也看到了放映機投射出的那一道光,看到了膠片的轉動,這樣的位置,銀幕上再起伏的人物故事都無法將他完全吸附,他總是可以從戲裏抽身出來,望一望,聽一聽。當電影結束,銀幕正面的觀眾熱切地討論劇情、分析人物時。站在另一面的路內,沉默著離開。當然,寫“追隨三部曲”的路內不是這樣,這是另一個姿態的路內,也是一個在文學的寫作中,生長得愈發茂盛的路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