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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晉春秋》卓異的的史學價值

時間:2015-11-13 14:08   來源:新華悅讀

  這種諱敗誇勝,在涉及諸葛亮與司馬懿對陣時表現得尤其突出。如蜀漢建興九年(231年),諸葛亮復出祁山伐魏,《魏志明帝紀》僅記曰:“三月,……諸葛亮寇天水,詔大將軍司馬宣王拒之。”再無下文。《蜀志諸葛亮傳》亦僅記曰:“建興九年,亮復出祁山,以木牛運,糧盡退軍。與魏將張郃交戰,射殺郃。”連司馬懿名字都沒提到。而《漢晉春秋》佚文第36條則以近四百字的篇幅,對這次北伐作了翔實記錄,將司馬懿受魏帝重托,臨陣卻但知避戰,以致諸將譏其“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仍隱忍不敢出,而終至大敗,摹寫得細緻入微,敘事記言,栩栩如生。文繁不錄。

  又如建興十二年春,諸葛亮率眾十萬由斜谷出伐魏,《明帝紀》記曰:“諸葛亮出斜谷,屯渭南,司馬宣王率諸軍拒之。詔宣王:‘堅壁拒守以挫其鋒,彼進不得志,退無與戰,久停則糧盡,虜略無所獲,則必走矣。走而追之,以逸待勞,全勝之道也。’”至八月,“司馬宣王與亮相持,連圍積日,亮數挑戰,宣王堅壘不應。會亮卒,其軍退還。”而《漢晉春秋》佚文第40條則記曰:

  亮自至,數挑戰。宣王亦表固請戰,使衛尉辛毗持節以制之。姜維謂亮曰:“辛佐治仗節而到,賊不復出矣。”亮曰:“彼本無戰情,所以固請戰者,以示武于其眾耳。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茍能制吾,豈千里而請戰邪!”

  佚文第41條又曰:

  亮卒于郭氏塢。楊儀等整軍而出,百姓奔告宣王,宣王追焉。姜維令儀反旗鳴鼓,若將向宣王者,宣王乃退,不敢逼。於是儀結陳而去,入谷然後發喪。宣王之退也,百姓為之諺曰:“死諸葛走生仲達。”或以告宣王,宣王曰:“吾能料生,不能料死也。”

  葛馬兩次正面交鋒,《三國志》皆一筆帶過,以不了了之。大敵當前,司馬懿或一味怯戰避讓,或竟千里上表請戰,詭對諸將,自是十分丟臉的事。承祚諱莫如深,也就見怪不怪。而《漢晉春秋》所記“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的譏諷,以及“死諸葛走生仲達”的民諺,至今膾炙人口。

  而陳壽最嚴重的曲筆更在於魏少帝曹髦之死。曹髦不堪司馬昭淩逼,欲親討誅之,事泄,反為昭黨成濟所害,《魏志三少帝紀》但書“五月己醜,高貴鄉公卒,年二十”,絕不見被弒之跡。其下更載皇太后令,誣指髦“悖逆不道,自陷大禍”;並錄昭奏,稱成濟“兇戾悖逆,幹國亂紀,罪不容誅”。結果成濟作了替罪羊,司馬昭不僅無罪責,且為討賊有功者。故趙翼曰:“本紀如此,又無列傳散見其事,此尤曲筆之甚者矣。”(《廿二史札記》卷六《三國志多回護》)反觀《漢晉春秋》,則“差有次第”(裴注語)地記述了這一重大事件的始末。讀佚文第74至第77條,雖只是斷簡殘編,而司馬昭無君之心、弒君之罪,以及當事諸人的各種表演,呼之欲出,暴白于後世。對比之下,承祚之曲筆,已無可諱言。

  而習鑿齒既已對晉開基之祖據事直書,對司馬氏集團其他成員更毋庸忌諱。以曹魏貳臣劉放、孫資為例,時人無不以姦佞視之,入晉猶為世所詬詈,而陳壽竟為二人合作佳傳,直以正人相許。但在《漢晉春秋》裏,放、資竊弄威福,乘明帝臨危,惑亂君心,請以司馬懿輔政,遂肇皇權旁落、魏祚移易之端,剖寫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參見佚文第52條)

  還值得一提的是,鑿齒之直書,對所有歷史人物並無例外。除對晉氏祖宗外,他對鍾情的蜀漢君臣的缺點、失誤也並不回護。如他批評劉備攻取劉璋地盤,“負信違情,德義俱愆”;批評諸葛亮斬馬謖,“難乎其可與言智者”(《漢晉春秋》佚文第26、32條),等等。所謂“愛而知其醜”,此之謂也。

  可知據事直書,著為信史,正是習鑿齒秉持的史德。劉知幾讚曰:“當宣、景開基之始,曹、馬構紛之際,或列營渭曲,見屈武侯,或發仗雲臺,取傷成濟。陳壽、王隱鹹杜口而無言,干寶、虞預各棲毫而靡述。至習鑿齒乃申以死葛走生達之説,抽戈犯蹕之言,歷代厚誣,一朝始雪。考斯人之書事,蓋近古之遺直歟!”(《史通直書》)劉知幾罕以“直書”許人,如余嘉錫所言:“《史通》評騭諸史,持論最嚴,蹈瑕抵隙,無微不至。”(《余嘉錫文史論集讀已見書齋隨筆》)而其對習鑿齒撰《漢晉春秋》,竟不吝以“古之遺直”相許,豈能不令人刮目!

  3.以蜀漢為綱,以編年為體,鉤沉索隱,臧否人物,足成《漢春秋》。

  這裡包含兩層意思。其一,《漢晉春秋》既以蜀漢為正統,其編年必以蜀漢年號、敘事必以蜀漢為綱,而以魏、吳附屬之。如此又讓人聯想到《三國志》為後人詬病的另一大缺陷——“失在於略”。自劉宋初裴松之在《上三國志注表》中評價“壽書銓敘可觀,事多審正,誠遊覽之苑囿,近世之嘉史。然失在於略,時有所脫漏”,歷代學者對《三國志》敘事“失在於略”幾無異詞。而自清代以來,不時有人為陳壽辯護,以為簡略正是壽書高明所在,其實不儘然。首先,壽書之簡略,有過略之嫌。壽書無“志”、“表”已是嚴重不足,其記事更多見有事件而無發生時間,有時間亦常是模糊的歲、月,極少精確到日,或者記事前後矛盾、自相牴牾。清李慈銘評論説:“承祚固稱良史,然其意務簡潔,故裁製有餘,文采不足。當時人物,不減秦漢之際,乃子長《史記》,聲色百倍,承祚此書,黯然無華,范蔚宗《後漢書》較為勝矣。”(《越縵堂讀書記三國志》)晚近著名史學家翦伯讚則論曰:“陳壽《三國志》字字錘鍊,過求簡凈,若無裴松之的注解,史實幾至不明。”(《史料與史學略論中國文獻學上的史料》)批評應當説是切中肯綮的。其次,壽書之簡略,遠非壽傾心於簡略可以一言蔽之,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他未能充分佔有史料。前人如趙翼等已然論及,今世學者對此更多所論列,現僅舉趙雲之死一例。雲為蜀漢上將、三國第一流人物,而壽書對雲之死期竟語焉不詳:《雲傳》記載其建興“七年卒”,而建興六年十一月諸葛亮上《後出師表》已提到了 “喪趙雲”等七十餘將,後東吳諸葛恪著論北伐時亦言及“近見家叔父表陳與賊爭競之計”,可證《後表》確然存在。陳壽與其父兩代仕于蜀,對趙雲之死及亮表即使無親聞,求證又何難,何至作此錯亂記錄!陳壽在《蜀志後主傳》評中辯解説:“又國不置史,注記無官,是以行事多遺,災異靡書。”但就在此《後主傳》中,卻分明載有“景耀元年,史官言景星見,於是大赦,改年。”故劉知幾在《史通曲筆》篇已詰問之:“案黃氣見於秭歸,群鳥墮于江水,成都言有景星出,益州言無宰相氣,若史官不置,此事從何而書?”清彭孫貽更直指曰:“三國史惟蜀為略,壽歸咎亮不設史官,按壽本傳為觀閣令史,觀閣之官即史官也,無史官何以為觀閣令史?”(《茗香堂史論》卷一《三國志》)

  明末清初思想家顧炎武認為,治史之不易,首先在於史料之難求。史料是修史的基礎,如若不能廣博、翔實地佔有史料,就不可妄自作史。他以志狀為例,闡述全面佔有史料的重要性説:“不讀其人一生所著之文,不可以作;不悉一朝之大事,不可以作;不悉一司之掌故,不可以作;不悉一方之地形土俗、因革利病,不可以作。”(《日知錄》卷十九《志狀不可妄作》)志狀猶且如此,正史自當要求更高。陳壽撰《三國志》並非奉敕,乃私家行為,不能充分佔有史料而輕率命筆,怎能不貽後人之譏。

  這裡所要特別指出的是,壽書之“失在於略”,在《魏書》雖也有表現,如曹操軍國之饒起于棗祗,成于任峻,而祗竟無傳,但從總體上看,略莫過於《蜀書》,或如彭孫貽所言,“惟蜀為略”。據今人統計,《三國志》原文總為36.6萬字,其中《蜀書》不過5.8萬字,僅為《魏書》22萬字的四分之一強、《吳書》10.3萬字之太半。陳壽曾仕蜀為觀閣令史、秘書郎,于故國之史簡略如此,怎能不令人嘆惋!據宋人筆記,北宋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王安石即因不滿《三國志》之過略,而有重修三國史之意。如唐庚《三國雜事序》雲:“往時歐陽文忠公作《五代史》,王荊公曰:‘五代之事無足採者,此何足煩公。三國可喜事甚多,悉為陳壽所壞,可更為之。’公然其言,竟不暇作也。惜哉!”又王銍《默記》卷中記載:“東坡自海外歸,至南康軍語劉羲仲壯輿曰:軾元豐中過金陵,見介甫論《三國志》曰:‘裴松之之該洽,實出陳壽上,不能別成書而但注《三國志》,此所以□陳壽下也。蓋好事多在注中。安石舊有意重修,今老矣,非子瞻,他人下手不得矣。’軾對以‘軾于討論非所工’。蓋介甫以此事付托軾,軾今以付壯輿也。”釋惠洪《冷齋夜話》、邵博《聞見後錄》、徐度《卻掃編》、週密《齊東野語》等也都記錄了荊公建議東坡重作三國書而後者“辭不敢當”之事。而朱弁《曲洧舊聞》亦記錄:“東坡嘗謂劉壯輿曰:‘《三國志》注中好事甚多,道原欲修之而不果,君不可辭也。’壯輿曰:‘端明何不為之?’東坡曰:‘某雖工於語言,也不是當行家。’”歐、王、蘇在當時及後世皆極負盛名,其見解如此,亦可見《三國志》之過略,不容置疑。而略莫過於《蜀書》,正是“為陳壽所壞”題中之義。

  而《漢晉春秋》既用蜀漢紀年、以敘蜀漢事為綱,自當以記載蜀漢君臣的活動為主線展開,用濃墨重彩書寫蜀漢史事。遺憾的是《漢晉春秋》早已亡佚,不能在此與《三國志》作全面對比分析。所幸現存佚文四分之三以上條目事關三國,讓我們得以窺豹一斑。正是在這一點上,又突顯了《漢晉春秋》的史料價值:敘事詳而明。清梁章鉅有言:“按諸葛公一身事功,即《三國志》一書關鍵。”(《三國志旁證》卷二十一)即以諸葛亮這個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為例,建興三年諸葛亮南征,《後主傳》的記載是:“三年春三月,丞相亮南征四郡,四郡皆平。”《亮傳》的記載是:“三年春,亮率眾南征,其秋悉平。”如此而已。而《漢晉春秋》的記載則多達二百餘字,不僅概略地記載了“七縱七擒”、“攻心為上”的戰事,而且記述了丞相亮“以夷制夷”、求得夷漢粗安的戰略思維。儘管“七縱七擒”被後世諸多讀書人所懷疑乃至輕薄,但在唐代大軍事家李靖答太宗問時,卻實實在在的被作為“正兵”的例證(見佚文第31條“史補”)。建興六年諸葛亮北伐前上表即《後出師表》,《三國志》竟闕如,賴《漢晉春秋》得以傳世(見佚文第34條)。建興七年孫權稱帝,漢吳約盟,《後主傳》只有十五字,《亮傳》無交代,而《漢晉春秋》不惜以三百餘字,記載了諸葛亮面對“議者”的反對,從三國關係和漢吳結盟大局出發,分析結盟與絕交的利害,誘導“議者”應權通變,弘思遠益,從而實現了遣使“慶權正號”的過程,讀之令人心悅誠服(見佚文第34條)。而建興九年諸葛亮復出祁山,建興十二年五丈原交兵,《漢晉春秋》的記載皆《三國志》所無,這已如上述。毋庸諱言,陳壽在《亮傳》中確實傾注了對諸葛亮的無限崇敬、景仰之情,但由於各種複雜的原因,《亮傳》仍不免有過略之筆,“諸葛公一身事功”並未得到充分展現。“七擒七縱”之故實、“死諸葛走生仲達”之民諺、《後出師表》之名篇等等,皆賴《漢晉春秋》得以流傳。東坡所謂“《三國志》注中好事甚多”,在《漢晉春秋》寥寥佚文中已得到了很好體現。

  除鉤索、豐富蜀漢史事外,《漢晉春秋》也蒐求了某些被壽書莫名漏載的曹魏重大史事。如佚文第9、第52、第74條所記內容,皆壽書所深諱,而賴鑿齒以傳信。《三國志》裴注引《漢晉春秋》達68條,其盛稱“孫盛、習鑿齒蒐求異同,罔有所遺”(《蜀志諸葛亮傳注》),信非虛譽。

  其二,《漢晉春秋》既旨在帝蜀漢而僭魏、吳,也就在體例上選擇了與正統之義密切相關的編年體。自司馬遷《史記》創為紀傳體,班固《漢書》完善這一體例,後漢以降,“作者相承,皆以班、馬為準。”(《隋書經籍志二》)而習鑿齒著《漢晉春秋》,為達成如《春秋》一書使“亂臣賊子懼”的史鑒效果,沒有採用當時盛行的紀傳體,而是選擇了編年體,在客觀上與《三國志》體例也形成對照。這固然因為編年體可以更好地貫徹著者以季漢繼後漢、晉承漢統的正統史觀,亦因此體例更有利於著者寓褒貶于敘事之中,隨時抒發論議,評點事件,臧否人物。南宋章若愚比較編年、紀傳二體,以為“編年之法,具一代之本末,而其人之始終、事之表裏則間見雜出於其間,故觀者難於遽見。……必有史才,欲知去取予奪之大法,則編年之書,目熟而心究之矣”(《群書考索續集》卷十五“諸史門編年”)。饒宗頤所謂“正統之義,與編年之書息息相關”,更一語道破了編年的旨趣。可知編年體于群雄兵爭的時代,能夠更好地體現正統論的書法特徵:既以蜀漢紀年,所謂三國鼎立即不復存在,三國史自然就成了“漢春秋”。

  而從《三國志注》所引《漢晉春秋》85條文字看,其中含“習鑿齒曰”、“君子曰” 共15條,應當説也是一個可觀的比例。這些論議隨事而發,不拘一格,往往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史通論讚》在談及唐前史著之論議時,曾指出自荀悅《漢紀》以降,通病是“華多於實,理少於文,鼓其雄辭,誇其儷事”;若必擇其善者,序其優劣,則以干寶、范曄、裴子野為最,沈約、臧榮緒、蕭子顯次之,“孫安國都無足採,習鑿齒時有可觀。”驗之於鑿齒佚文,知幾之評,亦大體平允。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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