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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晉春秋》卓異的的史學價值

時間:2015-11-13 14:08   來源:新華悅讀

  三、《漢晉春秋》卓異的的史學價值

  縱觀習鑿齒的一生,沒有叱吒風雲、轟轟烈烈,但卻是一個有才華、有膽識的率性讀書人多彩的一生。關於習鑿齒的才情,《中興書》《世説》《晉書》本傳等所記已如前述,余嘉錫《世説箋疏忿狷篇》更稱“習鑿齒人才學問獨出冠時”,應當説均非虛譽。由於體例、篇幅所限,前言對習氏學問、才情不擬展開論述,只簡要介紹他的代表作《漢晉春秋》。

  習鑿齒的著作,據《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及《新唐書藝文志》記載,主要有史學著作《漢晉春秋》《襄陽耆舊記》《逸民高士傳》及《習鑿齒集》四種。四書皆早已亡佚,其中《漢晉春秋》《襄陽耆舊記》有清人輯本和今人校補本行世,《習鑿齒集》僅剩零散文字數篇(節),而《逸民高士傳》已無從尋覓。

  習鑿齒的著作,以《漢晉春秋》影響最著,鑿齒的才情與卓識在這部書裏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據《隋書經籍志二》史部古史編年類著錄:“《漢晉春秋》四十七卷,迄愍帝。晉滎陽太守習鑿齒撰。”《舊唐書經籍志上》及《新唐書藝文志二》乙部史錄編年類著錄《漢晉春秋》,則皆稱“五十四卷”。《晉書》記載與《唐志》同。其《習鑿齒傳》雲:“是時(桓)溫覬覦非望,鑿齒在郡,著《漢晉春秋》以裁正之。起漢光武,終於晉愍帝。于三國之時,蜀以宗室為正,魏雖受漢禪晉,尚為篡逆,至文帝平蜀,乃為漢亡而晉始興焉。引世祖諱炎興而為禪受,明天心不可以勢力強也。凡五十四卷。”鋻於《隋》、《晉》二書皆為唐初官修,《隋書》成于前,《晉書》撰于後,《建康實錄》與《元和姓纂》又皆以“五十四卷”為説,而彼時《漢晉春秋》仍存,可見其為五十四卷無疑。《隋志》為撰稿者筆誤,亦或後人傳寫致誤,已不可知。《漢晉春秋》何時亡佚,有人揣測在唐末五代時,但並無有力證據;可以肯定的是,至遲在北宋中期,這本書已難見到。南宋周必大為蕭常《續後漢書》作《序》,在談到《漢晉春秋》時雲:“然五十四卷徒見於唐《藝文志》、本朝《太平禦覽》之目,逮仁宗時修《崇文總目》,其書已逸,或謂世亦有之,而未之見也。”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皆不錄此書,可證周氏之説。而高似孫《史略》卷三“歷代春秋”及卷五“《通鑒》參據書”目下,卻開列有《漢晉春秋》,或依《通鑒》引有此書若干條目而言,但也不能排除其另有所聞。

  那麼《漢晉春秋》為何而作,是否確如《晉書》所言?據《世説文學篇》載,習鑿齒因至都見簡文,返命答問忤旨,“出為衡陽郡,性理遂錯。于病中猶作《漢晉春秋》,品評卓逸。”劉孝標注引譚道鸞《續晉陽秋》曰:“鑿齒……後以忤旨,左遷戶曹參軍、衡陽太守。在郡著《漢晉春秋》,斥溫覬覦之心也。”鑿齒本傳基本上沿襲了譚道鸞的説法。然而,唐時劉知幾對此説已不以為然。《史通探賾篇》雲:“習鑿齒之撰《漢晉春秋》,以魏為偽國者,此蓋定邪正之途,明順逆之理耳。而檀道鸞稱其當桓氏執政,故撰此書,欲以絕彼瞻烏,防茲逐鹿。歷觀古之學士,為文以諷其上者多矣。若齊冏失德,《豪士》于焉作賦;賈后無道,《女史》由其獻箴。斯皆短什小篇,可率爾而就也。安有變三國之體統,改五行之正朔,勒成一史,傳諸千載,而藉以權濟物議,取誡當時?豈非勞而無功,博而非要,與夫班彪《王命》,一何異乎!求之人情,理不當爾。”知幾以為,裁正桓溫覬覦之心,“取誡當時”,一篇賦箴足以當之,何須“勒成一史,傳諸千載”!

  知幾之言,大體得鑿齒之心,然而又未盡其意。裁正桓溫覬覦之心,或確為鑿齒初衷,而一旦運思,境界大開,其撰述之旨自不限於此。當時陳壽《三國志》早已問世。據《晉書陳壽傳》雲:“(壽)撰魏、吳、蜀《三國志》,凡六十五篇。時人稱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陳壽于晉惠帝元康七年(297年)病逝後,尚書郎范頵等上表以為:“故治書侍御史陳壽作《三國志》,辭多勸誡,明乎得失,有益風化,雖文艷不若相如,而質直過之。願垂採錄。”於是朝廷命河南尹、洛陽令就其家抄寫其書。《三國志》由此傳播開來。范頵等所言,表達的是時人對《三國志》的最初評價,這種評價僅就史著的一般價值而言,可以認為是較為平允的。然而,世易時移,《三國志》的以下書法卻遭致了後人的訾議。主要是:《三國志》帝魏而主蜀、吳,為魏國奠基者曹操及其歷代國君立“紀”,而對蜀、吳二國國君則立“傳”;《魏志》對劉備、孫權稱帝皆不書,而二君即位卻要在蜀、吳二《志》中記明魏國年號;劉備稱帝,國號漢以紹漢統,卻以其地處於蜀而改稱蜀國;以及對曹氏、司馬氏欺君、篡弒行為,因回護而為曲筆隱詞,等等。這表明《三國志》是以魏為正統、尊魏抑蜀的。晉代魏,司馬炎踵曹丕故步。而自晉元以降,權臣擁兵自重,竊據要津,覬覦非望;宋、齊、梁、陳,篡弒相仍,皆以禪受為辭,禍延數世,流毒無窮。於是,自東晉時起,一些正直的史家已防患未然,在著述中對漢晉間歷史進行了不同於陳壽的敘述,力求傳信後世。習鑿齒、袁宏、范曄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習鑿齒説容後述。與鑿齒大致同時的袁宏,在其所撰《後漢紀》中有一段著名的史論。他在評論曹丕以禪受之名篡漢稱帝事件時,明確指出:“漢自桓、靈,君道陵遲,朝綱雖替,虐不及民。雖宦豎乘間,竊弄權柄,然人君威尊,未有大去王室,世之忠賢,皆有寧本之心。若誅而正之,使各率職,則二祖、明、章之業,復陳乎目前,雖曰微弱,亦可輔之。時獻帝幼衝,少遭兇亂,流離播越,罪不由己。故老後生,未有過也。其上者悲而思之,人懷匡複之志。故助漢者協從,背劉者眾乖。此蓋民未忘義,異乎秦漢之勢。魏之討亂,實因斯資,旌旗所指,則以伐罪為名,爵賞所加,則以輔順為首。然則劉氏之德未泯,忠義之徒未盡,何言其亡也?漢茍未亡,則魏不可取。今以不可取之實,而冒揖讓之名,因輔弼之功,而當代德之號,欲比德堯、舜,豈不誣哉!”從而從根本上否定了曹魏代漢的必然性與合理性。《後漢紀》不結束于曹丕篡漢之年,而以“明年,劉備自立為天子”(《後漢紀孝獻皇帝紀第三十》)終篇,應當説用意彌深。清趙作羹著《季漢紀》,于《緣起》中就説:“故井絡(指蜀漢)之開基也,袁氏于所作《漢紀》之末,直指歷數之攸歸。”可謂一語道破天機。

  習、袁身後數十年,劉宋時範曄撰《後漢書》,堅持據事直書,持論平允。其對漢末重大史事的敘述,凡陳壽回護之筆,一概使之返本歸真。清趙翼撰《廿二史札記》,曾專立《後漢書三國志書法不同處》一節,對二書之別加以論列,如曰:“陳壽《魏紀》書天子以公領冀州牧,蔚宗《獻帝紀》則曰曹操自領冀州牧。《魏紀》,漢罷三公官,置丞相,以公為丞相,《獻紀》則曰曹操自為丞相。《魏紀》,天子使郗慮策命公為魏公,加九錫,《獻紀》則曰曹操自立為魏公,加九錫。《魏紀》,漢皇后伏氏坐與父完書,雲帝以董承被誅怨恨公,後廢黜死,兄弟皆伏法,《獻紀》則曰曹操殺皇后伏氏,滅其族及其二子。《魏紀》,天子進公爵為魏王,《獻紀》則曰曹操自進號魏王。……至禪代之際,《魏紀》書漢帝以眾望在魏,乃召群公卿士,使張音奉璽綬禪位,《獻紀》則曰魏王丕稱天子,奉帝為山陽公。他如董承、孔融等之誅,皆書操殺。此史家正法也。”趙翼並讚曰:“范蔚宗于《三國志》方行之時,獨不從其例,觀《獻帝紀》,猶有《春秋》遺法焉。”(《廿二史札記》卷六)

  袁宏《後漢紀》與范曄《後漢書》是迄今保存最完好的晉宋人史著,從中不難看出二氏尤其是范氏對《三國志》關於漢魏易代紀事的矯正。對《三國志》書法的不滿,自晉宋時起,已隱然成為影響史家著述的重要因素。而習鑿齒正是以一部史著的創作實踐,揭橥顛覆了《三國志》書法。因此似可認為,不滿于《三國志》書法,抑姦雄,黜篡弒,既取誡當時,亦貽鑒將來,方為《漢晉春秋》之所由作。

  平心而論,《三國志》是一部偉大的史著,但對它的全面評價非關本前言之旨,我們這裡要説的,主要是針對它飽受後世詬病的三大缺憾——《漢晉春秋》正是在矯正和彌補這些缺失的撰述中,彰顯了其卓異的史學價值。

  1. “變三國之體統”,以季漢承後漢,“定邪正之途,明順逆之理”。

  所謂“變三國之體統”,指的是《漢晉春秋》黜《三國志》之帝魏,以劉備所建立之季漢(蜀漢)紹漢統,而以魏、吳為僭國。換句話説,就是以蜀漢為正統,與後漢一脈相承,不承認所謂“三國鼎立”。劉知幾認為,這是“定邪正之途,明順逆之理”。筆者以為,這也正是《漢晉春秋》雖早已亡佚,而猶備受後世關注的最重要原因。

  關於正統之説,饒宗頤先生所著《中國史學上之正統論》,論述甚詳,可資鑒覽。以我觀之,正統之説從孕育、萌芽到確定,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歲月。上古史事,以口口相傳,少有文字記載,但著名者如蚩尤、共工,雖併為一方首領,乃至“伯有九州”,無愧雄傑,而皆因敗辱,不僅不得序于帝王之列,反而成為邪惡的化身。其時傳史者的潛意識中,已隱然有正統觀念在。因此可以説,正統之説孕育于上古史話。而向來謂《春秋》之作,始肇其端。如宋歐陽修《原正統論》雲:“正統之説,肇于誰乎?始於《春秋》之作也。”饒先生就此申論曰:“治史之務,原本《春秋》,以事係年,主賓臚分,而正閏之論遂起。歐公謂‘正統之説始於《春秋》之作’,是矣。正統之確定,為編年之先務,故正統之義與編年之書息息相關,其故即在此也。”(《中國史學上之正統論通論》)但作為編年體史書的《春秋》,只是實現了正統觀念由潛意識向有意識的轉化而已,作為史學概念的正統一詞,其問世則遲至兩漢之時。西漢諸儒講經,既推鄒衍五德終始之説,同時亦借鑒曆法上之正閏概念,強調漢王朝的正統地位,並以漢承周,指秦為閏位,在木火之間,霸而不王,於是有正閏之論興。而正閏不過是正統概念誕生前的一種喻義。創為“正統”一詞,還應歸功於後漢班固。班固受明帝命撰《漢書》,為 “光揚大漢”,懲司馬相如《封禪》靡而不典、揚雄《美新》典而不實,而作《典引篇》,“述敘漢德”。以為“冠德卓蹤者,莫崇乎陶唐。陶唐舍胤而禪有虞,虞亦命夏后,稷契熙載,越成湯武。股肱既周,天乃歸功元首,將授漢劉。俾其承三季之荒末”,“是以高、光二聖,辰居其域,時至氣動,乃龍見淵躍。”就是説,漢劉遠繼堯運,近承週末,“蓋以膺當天之正統,受克讓之歸運,蓄炎上之烈精,蘊孔佐之弘陳雲爾。”(《後漢書班彪傳附子固傳》)“正統”概念遂由此産生,班固本人亦成為自覺地以正統觀念指導紀傳體史書編纂的始作俑者。而後來問世的《三國志》與《漢晉春秋》,因為在漢晉之際歷史的敘述上為後世正統論提供了對比的樣本,不期然為論者所樂道。

  大致説來,後世對《三國志》的訾議,第一條就是其以正統予魏,為竊弄威權、覬覦非望的曹操立帝紀,使篡漢自立的曹丕反得禪受之美名,以致謬種流傳,遺毒難盡。當然,不平之鳴主要為蜀漢而發,于吳則不然。劉知幾《史通》的批評具有代表性,其《探賾篇》在評述前人著作時雲:“隋內史李德林著論,稱陳壽蜀人,其撰《國志》,黨蜀而抑魏。刊之國史,以為格言。案曹公之創王業也,賊殺母后,幽逼主上,罪百田常,禍千王莽。文帝臨戎不武,為國好奢,忍害賢良,疏忌骨肉。而壽評皆依違其事,無所措言。劉主地居漢宗,仗順而起,夷險不撓,終始無瑕。方諸帝王,可比少康、光武;譬以侯伯,宜輩秦繆、楚莊。而壽評抑其所長,攻其所短。是則以魏為正朔之國,典午攸承;蜀乃僭偽之君,中朝所嫉。故曲稱曹美,而虛説劉非,安有背曹而向劉、疏魏而親蜀也?夫無其文而有其説,不亦憑虛亡是者耶?”接著便下了“習鑿齒之撰《漢晉春秋》,以魏為偽國者,此蓋定邪正之途,明順逆之理耳”的讚語。將《漢晉春秋》與《三國志》對比説事,恰好揭示了二書關於正統斯在的對立。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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