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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晉春秋》卓異的的史學價值

時間:2015-11-13 14:08   來源:新華悅讀

  二、習鑿齒的仕宦生涯及其晚年

  而習鑿齒無疑是一位冠代佼佼者,同時也是襄陽習氏在東晉時期的代表人物。《晉書習鑿齒傳》雲:“鑿齒少有志氣,博學洽聞,以文筆著稱。荊州刺史桓溫辟為從事,江夏相袁喬深器之,數稱其才于溫,轉西曹主簿,親遇隆密。”據《晉書穆帝紀》及《桓溫傳》,穆帝永和元年(345年)七月,都督江荊司雍益梁寧七州諸軍事、江州刺史、征西將軍庾翼卒。八月,以輔國將軍、徐州刺史桓溫為安西將軍、都督荊司雍益梁寧六州(溫本傳記為“荊梁四州”)諸軍事,領護南蠻校尉、荊州刺史。永和二年十一月,桓溫帥徵虜將軍周撫、輔國將軍譙王無忌、建武將軍袁喬等伐蜀。次年三月,蜀平;四月,還軍江陵。又據《晉書袁瓌傳附子喬傳》,喬初拜佐著作郎。桓溫為輔國將軍,請為司馬,不就,拜尚書郎。溫鎮京口,復引為司馬,領廣陵相。溫移鎮荊州,喬“遷安西諮議參軍、長沙相,不拜。尋督沔中諸戍江夏隨義陽三郡軍事、建武將軍、江夏相”。袁喬在桓溫鎮荊不久即為江夏相,其數稱鑿齒之才于溫,可能就在此後至伐蜀之前。史載袁喬“博學有文才”,而鑿齒亦“博學洽聞,以文筆著稱”,惺惺相惜,喬數稱鑿齒之才,不必定要相處、相交的過程。溫、喬新蒞重任,溫謀伐蜀,喬力讚其成,當用人之際,薦拔自屬常事。我以為這樣認識是合乎情理的。果如是,則鑿齒由從事轉西曹主簿,應在永和二年。民國學者劉如霖著《東晉南北朝學術編年》,將“習鑿齒為桓溫主簿”一條繫於永和二年,佐證了這一推斷是可以成立的。永和二年末三年春,戎馬倥傯,四月平蜀軍還,論功行賞,均非薦引之良機。永和四年八月,袁喬以平蜀功,進號龍驤將軍,封湘西伯,旋即棄世,其數稱鑿齒之才在此稍前更加無疑。目前學界多傾向於認為鑿齒生年在晉元帝建武元年即317年左右,如此則鑿齒時年正當二十九、三十歲。

  《世説新語》的記載印證了這一推斷。其《文學第四》第80條曰:“習鑿齒史才不常,宣武甚器之,未三十,便用為荊州治中。鑿齒謝箋亦云:‘不遇明公,荊州老從事耳!’”劉孝標注引檀道鸞《續晉陽秋》曰:“鑿齒少而博學,才情秀逸,溫甚奇之。自州從事,歲中三轉,至治中。”歲中三轉,當指由從事而主簿,由主簿而治中。年未三十為治中,正合鑿齒實際。

  桓溫對習鑿齒的器識是真切可感的。鑿齒本傳雲,溫嘗因事對人言:“徒三十年看儒書,不如一詣習主簿。”其對鑿齒之讚賞溢於言表。唐杜佑撰《通典》,這句話乃至被引用作為對主簿一職的補充描述:“主簿一人,錄門下眾事,省署文書,漢制也。歷代至隋皆有。晉習鑿齒字彥威,為桓溫荊州主簿,親遇深密。時語曰:‘徒三十年看儒書,不如一詣習主簿。’”(《通典》卷三十二《職官十四州郡上總論州佐》)

  但本傳並未記載鑿齒由主簿遷治中事,而是承上寫道:“累遷別駕。”據《後漢書百官志》,司隸校尉有從事史十二人,假佐二十五人。外十二州,皆有從事史、假佐,員職略與司隸同。治中從事,主州選署及眾事。別駕從事,校尉行部則奉引,錄眾事。簿曹從事,主財谷簿書。其有軍事,則置兵曹從事,主兵事。主簿錄閣下事,省文書;門亭長主州正;門功曹書佐主選用。又有《孝經》師、《月令》師、律令師等員。三國、兩晉基本承漢制,而有所增益。《晉書職官志》:“州置刺史,別駕、治中從事、諸曹從事等員。又有主簿,門亭長、錄事、記室書佐、諸曹佐、守從事、武猛從事等。凡吏四十一人,卒二十人。”關於別駕、治中之職,杜佑《通典》卷三十二《職官十四州郡上總論州佐》描述曰:“別駕從事史一人,從刺史行部,別乘一乘傳車,故謂之別駕,漢制也。歷代皆有。”又曰:“治中從事史一人,居中治事,主眾曹文書,漢制也。歷代皆有。”可知州之佐吏,從事史有十餘人之眾,而以治中、別駕最為貴顯,其地位往往被認為高於郡守。據《三國志蜀志彭羕傳》:羕為益州治中從事,“一朝處州人之上,形色囂然”,旋以心大志廣,難可保安,左遷江陽太守。又《楊洪傳》:洪以領蜀郡太守轉為益州治中從事,在諸葛亮東行永安問疾、成都單虛的情況下,啟明太子,調兵遣將,一舉討平黃元之亂。可見治中位高任重。大體上説,治中、別駕,一主內,一主外,為州刺史之左右手,職位基本相當。或以別駕可“別乘一乘傳車”,不同於其他幕僚,遂顯得待遇高於治中。這或許也是本傳不錄鑿齒曾任治中,而徑書其“累遷別駕”的原因吧。

  南朝宋何法盛則記錄了習鑿齒曾任治中、別駕二職。《世説新語言語第二》第72條劉孝標注引其《晉中興書》曰:“習鑿齒字彥威,襄陽人。少以文稱,善尺牘。桓溫在荊州,辟為從事。歷治中、別駕,……”而《北堂書鈔》卷七十三“設官部二十五別駕”條引同一書曰:“習鑿齒字彥威,為州治中,刺史桓溫連徵,鑿齒或留,所在稱職。”“習鑿齒,刺史桓溫甚器之,在州境十年。”據此可看出鑿齒在荊州幕府的宦跡。荊幕十年,無疑是鑿齒仕途通達、春風得意的十年。故唐貞觀時官方重修《晉書》,《習鑿齒傳》基本上沿襲了《中興書》的説法:“溫出征伐,鑿齒或從或守,所在任職,每處機要,蒞事有績,善尺牘論議,溫甚器遇之。”而鑿齒對桓溫的器遇也是由衷感激、盡職盡責的。“不遇明公,荊州老從事耳”的表白以及“每處機要,蒞事有績”的描述,充分説明瞭這一點。

  然而十年後,因為兩件事,使桓溫改變了對習鑿齒的看法,導致了二人的疏離和鑿齒的左遷、外放。

  第一件事,《晉書習鑿齒傳》雲:鑿齒“後使至京師,簡文亦雅重焉。既還,溫問:‘相王何似?’答曰:‘生平所未見。’以此大忤溫旨,左遷戶曹參軍。”簡文、相王,皆謂司馬昱。昱為晉元帝少子,永昌元年(322年)封瑯邪王,成帝時徙封會稽王;穆帝永和元年(345年),太后臨朝,進位撫軍大將軍、錄尚書六條事,翌年受詔專總萬機。司馬昱乃明帝之弟、成帝康帝之叔、穆帝之叔祖,歷仕元、明、成、康、穆五帝,可謂皇室代表人物,故其一旦秉政,有“相王”之稱。而自此以後又歷哀、廢二帝,司馬昱始終秉政,後桓溫黜廢帝,他被立為皇帝,是為簡文帝,故《晉書》紀事又多稱其為“簡文”。東晉自元帝時起,朝廷(皇室)與方鎮之間的矛盾便十分突出。東晉的邊防,上游在荊襄,下游在淮南。手握荊襄、淮南重兵的方鎮多有所為不軌,甚至公然舉兵反抗朝廷。元、明二帝時曾先後發生王敦、蘇峻之亂。成帝時,陶侃繼鎮荊楚,都督荊、江、雍、交、廣等八州軍事,領荊、江二州刺史,一世英傑,忠順勤勞,史書猶指其“及都督八州,據上流,握強兵,潛有窺窬之志”,只是每思早年“折翼”之夢,才得“自抑而止”(《晉書陶侃傳》)。桓溫繼庾翼鎮荊州,溫雄武有才力,是東晉朝廷中不可多得的將領。唐余知古《渚宮舊事》卷五記曰:“溫在鎮三十年,參佐習鑿齒、袁宏、謝安、王坦之、孫盛、孟嘉、王珣、羅友、郗超、伏滔、謝奕、顧愷之、王子猷、謝玄、羅含、范汪、郝隆、車胤、韓康等,皆海內奇士,伏其為人。”如此幕府,誠可謂群賢畢至,英彥雲集,亦可見桓溫絕非等閒之輩。溫西平成漢,北伐中原,積累了巨大的政治資本。然溫乃亂世梟雄,一旦據上流,握強兵,其“覬覦非望”之心卻難像陶侃那樣“自抑而止”。而在皇室與強勢方鎮的博弈中,從習鑿齒後來著《漢晉春秋》看,他是維護中央皇權,反對方鎮覬覦非望的。據《晉書簡文帝紀》,司馬昱自幼不僅“為元帝所愛”,而且受到著名道學術數大師郭璞的關注:“郭璞見而謂人曰:‘興晉祚者,必此人也。’及長,清虛寡欲,尤善玄言。”康帝時曾下詔讚美司馬昱:“會稽王叔履尚清虛,志道無倦,優遊上列,諷議朝肆。”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非常人物,當習鑿齒出使至京師時,受到了他的禮遇,“雅重焉”。因此,當桓溫問及鑿齒對相王的印象時,鑿齒坦率地回答:“生平所未見。”(《晉書習鑿齒傳》)如此讚美之言,當然是桓溫不樂聞的。溫之不快可想而知,鑿齒左遷也就在所難免。然戶曹參軍一職,《後漢書百官志》及《晉書職官志》皆不載。考諸史籍,東晉元帝時,王敦為鎮東(旋遷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江荊二州刺史,摯瞻曾為“大將軍戶曹參軍”。桓溫在平蜀後不久進位征西大將軍、開府,此時荊州諸曹從事或改稱參軍,在情理之中。荊州參佐孫盛、顧愷之、王子猷等皆曾任參軍之職。其後歷南北朝、隋、唐至宋,設置參軍之風日盛,名目繁多,不一而足。據《宋史職官志七》:“戶曹參軍掌戶籍賦稅、倉庫受納。”唐白居易任翰林學士、左拾遺時,曾以家貧奉親為名,乞為京兆府戶曹參軍,在得到皇帝恩準後,上《謝官狀》並寫下《初除戶曹喜而言志》詩,表達感恩和喜悅之情,而其知交元稹更為他高興得流淚,奉和道:“君求戶曹掾,貴以祿奉親。聞君得所請,感我欲沾巾。”可知戶曹參軍一職,不僅職位重要,而且是一美差。當時桓溫征伐不斷,戶曹既掌戶籍賦稅,不僅要維持官署運轉、民政民生,而且要負責部分兵員、軍需供給,故戶曹參軍雖不如別駕貴顯,但仍不失為重要僚屬。《世説新語》記錄了這樣一件逸事:“習鑿齒、孫興公未相識,同在桓公座。桓語孫:‘可與習參軍共語。’孫雲:‘蠢爾荊蠻,敢與大邦為仇?’習曰:‘薄發獫狁,至於太原。’”(《世説新語排調第二十五》)僚屬於“主公”座前就對方籍貫互相調笑,起碼從表面看,桓、習關係並未十分緊張。

  但桓、習之間畢竟已有心結,這從桓溫對第二件事的處理可以看出。《習鑿齒傳》雲:“初,鑿齒與其二舅羅崇、羅友俱為州從事。及遷別駕,以坐越舅右,屢經陳請。溫後激怒既盛,乃超拔其二舅,相繼為襄陽都督,出鑿齒為滎陽太守。”因欲避免“坐越舅右”的尷尬而“屢經陳請”(本傳未提及陳請內容,或為求升其二舅職位),致使桓溫盛怒之下,超拔二羅而貶放鑿齒。其實,二羅都是人才,羅崇後來任竟陵太守,晉廢帝太和二年(367)曾擊破前燕將軍慕容塵入寇;桓豁繼其兄溫任荊州刺史,羅崇又助其討破南陽郡督護趙弘、趙憶叛亂。(見《晉書廢帝海西公紀、桓彝傳附子豁傳》)羅友後任襄陽太守,“累遷廣、益二州刺史。在藩舉其宏綱,不存小察,甚為吏民所安説。”(《世説新語任誕第二十三》注引《晉陽秋》)可見鑿齒之陳請,並非全為私心,尚有舉賢不避親之義。桓溫以知人見稱,從其後來重用二羅看,外放鑿齒顯然是小題大做。説到底,這還是第一件事的繼續發酵:彼此間積久漸深的了解,政治上對中央皇權是維護還是“覬覦非望”的原則分歧,最終導致了桓、習的分道揚鑣。

  鑿齒左遷外放,到底去了何處,中唐以前史籍基本上皆主“滎陽”説。上述《世説言語》第72條劉孝標注引《晉中興書》,省略的一句便是“遷滎陽太守”五個字。《中興書》約作于宋孝武帝時,距鑿齒棄世未逾百年,該書被劉知幾稱為東晉史書中之最佳者,其記東晉人和事自然最為可信。唐人重修《晉書》時,《中興書》等十八家晉書尚存,故鑿齒本傳主滎陽説其來有自;而同期撰成的《隋書經籍志》,于《漢晉春秋》及《習鑿齒集》的著者皆載明為“晉滎陽太守”。一百多年後,唐肅宗時許嵩撰《建康實錄》,其卷九《晉烈宗孝武皇帝》亦記曰:太元九年,“冬十月辛亥朔,日有食之。……是月,前滎陽太守習鑿齒卒。”直到又數十年後,唐憲宗時林寶撰《元和姓纂》,始出現“晉衡陽太守習鑿齒著《漢晉春秋》五十四卷”一條記錄。後世所見《世説》“出為衡陽郡”之訛,或即肇端於此。按《世説文學第四》第80條雲:鑿齒“後至都見簡文,返命,宣武問:‘見相王何如?’答雲:‘一生不曾見此人。’從此忤旨,出為衡陽郡。”劉注引《續晉陽秋》亦曰:“後以許旨,左遷戶曹參軍、衡陽太守。”究竟是外放滎陽還是衡陽?我傾向以滎陽為是。清乾隆時,王太岳等撰《四庫全書考證》卷四十七《經義考下(史部)》雲:“習氏《漢晉陽秋》,檀道鸞曰:‘鑿齒以忤旨,左遷戶曹參軍、滎陽太守。’刊本滎訛衡,蓋沿《世説》之誤,今據《晉書》改。”其實《世説》唐前古本不應有誤:劉注既已在《言語篇》引《中興書》稱鑿齒“遷滎陽太守”,不可能在其後的《文學篇》將滎誤為衡,那孝標注乃父大作也太不認真了!《晉書》、《隋書》、《建康實錄》的作者皆執滎陽説,説明中唐以前人們所看到的《世説》等典籍記錄皆為“滎陽”。然書經三寫,烏焉成馬,《世説》在傳抄過程中誤滎為衡並不奇怪;林寶在倉促撰成《元和姓纂》時,或所見鈔本已訛為衡陽,或即林寶本人不慎致訛,皆有可能。《四庫提要》就批評《元和姓纂》,以為“寶以二十旬而成書,援引間有訛謬”,並認同“洪邁《容齋隨筆》稱《元和姓纂》誕妄最多,蓋有由也”。故晚近羅振玉、岑仲勉校《姓纂》,皆主“滎陽”以校正之。(《元和姓纂》卷十《二十六緝習》岑氏校記)

  而值得一提的是,宋本《世説》猶主滎陽説;鄭樵《通志》、陳振孫《書錄解題》,亦皆稱鑿齒為滎陽太守。(《通志二十略藝文略第三史類編年》,《直齋書錄解題》卷七 “史部傳記類”)鄭樵為宋代著名史學家、目錄學家,陳振孫為著名藏書家、目錄學家,他們于滎陽、衡陽的取捨,應當是十分慎重的。衡陽説謬種流傳,實不足據。清代以降,雖有四庫館臣明確指出《世説》“刊本滎訛衡”,執衡陽説者仍不乏其人。如余嘉錫《世説箋疏文學》第80條曰:“程炎震雲:‘宋本衡作滎。《晉書習鑿齒傳》亦作滎。與宋本同。然滎陽屬司州,自穆帝末已陷沒,至太元間始復。溫時不得置守,亦別無僑郡,當作衡陽為是。’《晉書》本傳作‘滎陽太守’,吳士鑒注雲:‘《元和姓纂》十作衡陽。是時司州非晉所有,滎陽當是衡陽之誤。’”程、吳皆為清末民初人,程雲出處未悉,吳注出《晉書斠注》,程、吳犯了同一個錯誤。前四川大學教授劉靜夫在《習鑿齒評傳》一文中指出:“按程、吳都忽略了當時的一件大事,即桓溫北伐曾一度收復洛陽。據清徐文范《東晉南北朝輿地表》載,永和十二年(356年)桓溫收復洛陽,請遷都,不許;東晉乃置司州,轄三郡:河東、滎陽、陳留。興寧元年(363年),滎陽為前燕攻佔,東晉控制滎陽約七八年的時間。因此,程、吳説當時司州非晉所有,不得置守,是不對的。而且,東晉設司州三郡時,也正是習在荊州滿十年的時候,故習曾為滎陽太守應該無疑。”(載《魏晉南北朝史論文集1991》)此説可謂鑿鑿有據。

  綜上所述,習鑿齒遷滎陽太守,已無可置疑。而外放滎陽的具體時間,當在永和十二年八月桓溫收復洛陽以後。鑿齒“在州境十年”,此時年在不惑,春秋鼎盛,他在滎陽太守任上究竟幹了多久、做了些什麼,《世説》、劉注及《晉書》本傳但雲其在郡著《漢晉春秋》,以裁正桓溫“覬覦”之心,其他則略而未載。至於他何時離任,也無從詳考,所能揣知的是,他至遲在興寧元年滎陽又為前燕攻佔之前離郡。

  習鑿齒又回到了故里襄陽,並從此結束了他的仕宦生涯。據鑿齒本傳雲:“後以腳疾,遂廢于里巷。”從現存史料看,罷郡後罹患腳疾的習鑿齒,總體上過著鄉居閒適的優遊歲月,並在與朋友的交往等社會活動中展示著他的才情。梁元帝蕭繹《金樓子》卷五《捷對篇》,記載了如下故事:

  習鑿齒詣釋道安,值持缽趨堂,鑿齒乃翔往眾僧之齋也,眾皆舍缽斂衽,唯道安食不輟,不之禮也。習甚恚之,乃厲聲曰:“四海習鑒齒,故故來看爾。”道安應曰:“彌天釋道安,無暇得相看。”習愈忿曰:“頭有缽上色,缽無頭上毛。”道安曰:“面有匙上色,匙無面上坳。”習又曰:“大鵬從南來,眾鳥皆戢翼。何物凍老鴟,腩腩低頭食。”道安曰:“微風入幽谷,安能動大材。猛虎當道食,不覺蚤虻來。”於是習無以對。

  據《弘明集》卷十二所載習鑿齒《與釋道安書》,道安來襄陽傳經實由鑿齒之邀,撇開蕭繹稟性猜忌、以己度人的不當描述,二人之會,各展舌華,詼諧答對,應該是很愉快的,因而才成就了一段佳話。南朝梁釋慧皎撰《高僧傳釋道安傳》就説:“時襄陽習鑿齒鋒辯天逸,籠罩當時。其先聞安高名,早已致書通好。及聞安至止,即往修造。既坐,稱言:‘四海習鑿齒。’安曰:‘彌天釋道安。’時人以為名答。”“鋒辯天逸,籠罩當時”以及“俊辯有高才”的讚語,恰切地道出了這一對俗僧朋友的瀟灑才情。

  然而,前秦對東晉的戰爭,擾亂了習鑿齒的平靜生活。鑿齒本傳又雲:“及襄陽陷於苻堅,堅素聞其名,與道安俱輿而致焉。既見,與語,大悅之,賜遺甚厚。又以其蹇疾,與諸鎮書:‘昔晉氏平吳,利在二陸;今破漢南,獲士裁一人有半耳。’俄以疾歸襄陽。尋而襄鄧反正,朝廷欲徵鑿齒,使典國史,會卒,不果。”襄陽陷於苻堅,在晉太元四年(379年)二月。《晉書孝武帝紀》曰:“(太元)四年春正月辛酉,大赦,郡縣遭水旱者減租稅。丙子,謁建平等七陵。二月戊午,苻堅使其子丕攻陷襄陽,執南中郎將朱序。”北魏崔鴻《十六國春秋》卷三七《前秦錄五苻堅中》,記苻堅輿致釋氏及鑿齒曰:“太史奏有星見於外國之分,當有聖人入輔中國,得之者昌。堅曰:‘朕聞西域有鳩摩羅什,襄國有釋道安,神清氣足,方欲致之,以輔朕躬。’並遣求之。習鑿齒以腳疾廢于里巷,堅素聞其名,與道安俱輿而致焉。既見,與語,大悅之,賜遺甚厚。又以其蹇疾,與諸鎮書曰:‘昔晉氏平吳,利在二陸;今破漢南,獲士裁一人有半耳。’”《高僧傳釋道安傳》亦記雲:“時苻堅素聞安名,每雲襄陽有釋道安,是神器,方欲致之以輔朕躬。後遣苻丕南取襄陽,安與朱序俱獲于堅。堅謂仆射權翼曰:‘朕以十萬之師取襄陽,唯得一人半。’翼曰:‘誰耶?’堅曰:‘安公一人,習鑿齒半人也。’”半人之説,總為鑿齒殘疾,諸多不便,不能做一全人用也。鑿齒入長安後還有些什麼活動,諸書闕載,度“俄以疾歸襄陽”之意,可以認為他不久就又回了家鄉。數年後,東晉乘淝水大敗秦軍之勢收復襄陽,據《孝武帝紀》,太元九年四月己卯,“使竟陵太守趙統伐襄陽,克之。”此即所謂“襄鄧反正”。不久,東晉朝廷詔徵習鑿齒典修國史,然而未及成行,鑿齒便去世了。《建康實錄》亦記鑿齒卒于太元九年(384年)冬十月,正當襄鄧反正後不久,二書相參,信而有徵。假定鑿齒生年約在317年或稍後不致大誤,則鑿齒享年約六十七八歲。

  這裡要特別説明一點,即本前言開頭所提及的習鑿齒生卒年的第三種説法,出自今江西新餘《梅田習氏族譜》。據該《族譜世系總圖》雲:“鑿齒字彥威,號半山。博學洽聞,著《漢晉春秋》五十四卷。為滎陽侯。生鹹和三年歲戊子八月十三日午時。因秦王苻堅寇晉,屢以書徵辟之,正直自處,不肯從召。遂攜其妻、子隱寓于萬載書堂山,而卜居梅田。歿義熙八年壬子,享壽八十有餘。葬分宜棗木山梅仙洞下大金星海螺形亥山巳向。”則鑿齒晚年去了梅田,享年約八十四歲。但《族譜》刻印在清乾隆時,因持論與唐前典籍相牴牾,故頗有學者不予認同,而認同者考信的史料又僅上溯至明代,遂致爭訟。鋻於唐初重修《晉書》主要是在臧榮緒《晉書》基礎上增刪,參與者多為文咏之士,競為文藻,不求篤實,故新《晉書》歷來為學者所詬病,或有誤芟珍貴史料,亦屬可能。而族譜作為文獻之一種,與正史、方志素稱歷史三大支柱,其史料價值往往不可低估。鋻於歷代典籍散佚嚴重,故我以為,盡信現存典籍,輕易否定《族譜》,似亦不可取。此事還需各方學者齊心協力,鉤沉索隱,孜孜以求,力爭拿出更多可憑信的考證成果。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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