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6日,白岩松在陳文茜新書發佈會現場。
你的身體是年輕的,你的世界的經濟是生病的;你的生命是健康的,可是全球的經濟問題是非常衰老的。你的生命誕生的時候,好像是一個繁華世界的時代。然後你走進社會的時候,卻是一個完全衰退的時代……
現在的80後、90後,對於房價、污染、工作壓力等等社會發展、經濟問題的這種憤怒,應該如何去把握,如何正確的適當的去釋放?近日,在首都圖書館陳文茜《樹,不在了》新書發佈會後,白岩松與陳文茜一起,與年輕人聊“憤怒”。
當“年輕是貧窮的”遭遇“年輕是絕望的”
主持人:《樹,不在了》這本書是寫給年輕人的,白老師和文茜姐,就你們二位最直觀的感受,當下臺灣和大陸的年輕人,有哪些相同和不同的地方?
陳文茜:憤怒是一樣的,但是大家找出來的答案是不同的,選來遷怒、泄憤的稻草人是不一樣的。
曾經我們都以為自己擁有的繁華是永遠的,以為自己是永遠時代的男女主角,不知道有一天手裏的禮物會得而復失。2008年金融海嘯,它衝到所有的經濟統統往下掉。我特別心疼這個時間點剛好走進社會的人——“年輕是貧窮的”,對這個你們有心理準備;可你並沒有準備“年輕是絕望的”。一年又一年你等到越來越沒有耐性,到最後你絕望了。
你們的青春是從中年開始的。你的身體是年輕的,你的世界的經濟是生病的;你的生命是健康的,可是全球的經濟問題是非常衰老的。你的生命誕生的時候,好像是一個繁華世界的時代,然後你走進社會的時候,卻是一個完全衰退的時代。我覺得人生這樣倒過來是很不容易的。
其實不只兩岸,全世界都一樣,都是全球化經濟分工的一部分,只是各自承接了全球經濟史中不同階段的角色。
臺灣經濟真正開始能夠發展是1970年的事,當時臺灣是日本的衛星工廠。開始比較快速發展是1980年的時候,再往後進入高科技的年代,臺灣的股市跟房地産泡沫化,然後經濟開始某個程度停滯,大量的産業外移是在1990年年代。
而大陸是在改革開放特別是進入1990年之後,在全球的經濟體裏頭快速地崛起,“made in china”變成所有人對21世紀初期最重要的一個記憶。當時的大陸也以為自己會成為永遠時代的主角,也會覺得自己擁有的禮物不會離開。而現在,我不能説它離開了,但至少現在有一個名稱叫“新常態”。
那天有人問我説“文茜姐你剛過生日,到你們這個年齡你的感覺是什麼”,我説“我的感覺就是我要慢慢適應‘新常態’”。“新常態”就是你要慢慢追求生活品質的提高。
臺灣我很坦白講,很多人認為我今天會這麼倒楣,是因為我的工作都被大陸人搶走了。我就告訴臺灣人説,如果這句話可以成真,“搶走了你的工作”,或者“偷走了你的工作”,那麼正確來講,1970年代臺灣人會有工作,因為是我們從美國的黑人手上“偷來的”工作。1960年的時候美國黑人開始全面罷工,還有很多工會也罷工。這場罷工對全球化一個非常重要的影響是,老闆桌子一拍“我非要你們這些工人不可嗎?告訴你們這工廠關了”。關了以後工廠就移到日本去,日本人很快把他的工作安排到他的衛星工廠,所以亞洲四小龍崛起了。
那我要講的意思就是,如果臺灣人覺得中國大陸的人偷走了他們的工作,那我告訴你美國的黑人認為你的工作是從他那裏偷走的,將來還會有機器人偷走中國大陸工人的工作,還有孟加拉人偷走你的工作,還有更多的……這是個全球化所有的過程。我們都是在全球經濟體中,各自被分配到一個時代的角色,有人抓得很好,有人抓得不夠好。像臺灣有些有的抓得很好,有的抓得不夠好。大陸現在抓得很好,所以快速地國人崛起。
但是接下來咱們面臨的狀況是不太相同的,憤怒也不一樣。
樹不見了,我們要自己成長
陳文茜:憤怒可以解決問題嗎?北非在所有曾經革命過的地方,它的失業率都比革命之前高,然後它的經濟狀況更糟,它的政治穩定都不要談,更不要談他們之前追求的個人更多的自由等等,它到最後還變成ISIS激進組織崛起的一個溫床,他們連命都不保,都變成難民這樣。
這就要談到一個問題,在兩岸跟全世界都發生的一個共同現象是,悲劇是一樣的,然後面對悲劇的態度都非常地local,就非常地“在地主義”,都非常地從所在地的憤怒在看事情。
對此,我並不怪年輕人,我只是想告訴大家:第一個,這是時代的錯;第二個,你得承擔這個錯誤的生命後果;第三個,解決這樣錯誤的生命後果的方法,是你去學習,去強化你的經濟跟政治學。
可能歷史上很少數,像你們這樣的年代,除了二次大戰、一次大戰之外,他需要這麼認真地學習政治經濟學。你們以為你們只要學MBA就好了?這是完全錯誤的事情。必須要了解這個時代的問題,了解這個時代全球的政治、全球的經濟,這些在不斷地改變,它的秩序在不斷地被設定。像我今天跟出版社的幾位朋友還有幾位記者在談亞投行這件事,美國人關心得不得了,可是我發現在這個地方很多年輕人並不關心這個事,也並不知道這是多麼重要的事情。那你關心和了解這些事情,你才會知道問題是怎麼來的、你該怎麼面對,因此你提供的答案、你所了解的、你所支援的答案,才會是有助於這個社會變成一個更好的社會,而不是把這個社會一直擊潰跟擊垮。
白岩松: 我覺得把憤怒換一個詞吧,用“叛逆”。有一句名言説得好:“年輕的時候不叛逆是身體有病,歲數大了還叛逆是腦子有病。”現在你經常看到很多憤中和安靜的年輕人,那就説明我們的身體和精神都病了。所以在年輕的時候叛逆、質疑非常正常。我們年輕的時候正好趕上大陸最紅火的80年代,我們不是憤怒,而是質疑、不相信、説No,但是一點不阻攔我們去學習、去接近我們該接近的東西,去建設。
文茜這本書的名字叫《樹,不在了》,看著是一個結束,其實這本書是一個巨大的問號。樹不在了怎麼辦?原來的秩序,文茜説了,2008年的金融危機開始被打破,都在重建。我還可以引申是過去殷實的那棵讓我們可以好乘涼的樹不見了,我們要自己成長。不管你有多憤怒,多質疑,多不相信,多説No,但是要把自己成長變成一個公民。
當各位都成為公民的時候,這個社會差不到哪兒去。公民不僅意味著權利,還意味著義務。我非常羨慕你們這代年輕人的原因,是你們有網際網路這個渠道發出自己的聲音。我們那個時候沒有,人家不願意聽便聽不見。你們現在是人家想不聽也不得不聽見,因為這是一個技術已經實現民主渠道的時代。
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也有可能縱容自己走向糟糕的地步。所以我覺得反而是公民約束自己,推動社會。自由是什麼?孟德斯鳩説“自由就是做法律允許你做的所有事情”。我認為現在中國,尤其大陸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已經完成了由小老百姓到老百姓的轉變,正在艱難地走在老百姓成為公民的路上。
覺得憤怒,大聲抗爭?我告訴你猩猩也會
主持人:作為我們80後、90後,對於房價、污染、工作壓力等等社會發展、經濟問題的這種憤怒,應該如何去把握,如何正確的適當的去釋放?
陳文茜:當你覺得它只是憤怒的時候,你最好三思而後行。像我對臺北市某些非常昂貴的地區的高房價就很憤怒,我覺得那些傻瓜有錢人,自己要花那麼多的錢去買一個那麼醜的房子,比美國的中央公園還要貴,我覺得這些人就是叫做土豪飯桶。
但憤怒的方法是什麼呢?是我去把一個地方佔領了嗎?佔領的話我還得自己搭自己的廁所。我有一天走了,我也還是沒有廁所,也解決不了問題。你最好思考這個憤怒,它原因在哪?它的解決方案在什麼地方?所以憤怒是正常的,憤怒是好的,但憤怒一定是你思考的起頭。這個是一個哲學家和一個社會負責任的實踐行動者,跟一個暴民的差別。我再講一遍啊,你是一個社會的改革者還是一個社會的暴民,它的差別就是,如果你是深思熟慮地知道這個行動會把社會帶向更好的方向,那你是一個了不起的改革者;如果你只是發泄憤怒,而且為了創造整個憤怒運動的風潮甚至不惜製造謠言,然後用各種方法去串聯,那你就是一個暴民。
所以我為什麼要寫這本書,就是我了解大家的痛苦,也知道時代的憤怒。可是我想中國歷史裏頭我們嘗過很多的困惑,我們做過很多因為憤怒而産生的愚蠢的動作,層出不窮,這一兩百年你去細數,太多了。這些動作都使得這個國家越來越糟。所以您説您覺得憤怒,大聲抗爭?我告訴你猩猩也會。您跟猩猩的差別不只是你穿了衣服,應該是你腦袋會思考,你怎樣把這個憤怒轉換成為解決方案。了解這個問題,然後提出解決方案,然後把這個問題往對的方向去發展。如果你只是把所有的憤怒變成一個時代的力量,變成一個社會共同的輿論,然後把整個社會變成由輿論市場導向一個對國家錯誤的方向去,其實你對不起的豈止是你自己。
我們在座其實還在這兒,你可以上高校當學生,你可以談年輕人的失落,你可以坐在北京這個地方説你買不起房。那那些農民工呢?他有機會拿麥克風嗎?你知不知道你覺得人民幣應該這樣應該那樣,跟著美國人這樣子講話的結果,把這個國家搞垮了,最後農民工的失業,那群人代表的意義是什麼?永遠不要忘記,這個世界有比我們更窮困的人,永遠不要忘記當你的所有的動作對這些窮困人的意義是什麼,尤其當你是一個社會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的時候,你其實是踩在所有這個世界、包括你這個國家裏頭最窮苦人的肩膀上,在替他們講話、替他們做決定,你的決定第一個受害者常常不是你自己,而是他們。
我們偶爾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但是用盡全身的氣力在阻止世界變得更壞
主持人:兩位作為媒體人,如何處理內心的表達和職業的紅線之間的關係?
陳文茜:以前他們查禁我的書,我就坐在我的書上:“你敢收嗎?”我們那個時代,我小時候是這樣的人。現在不是了,現在是良心問題,我不會為了取悅觀眾而做什麼。
所以有的時候我就會告訴我們電視臺,因為他們的收視率競爭很厲害,我是我們那個電視臺No.1的收視率節目,大概永遠排行在全臺灣前十名或者二十名的節目。但是我就會抓住總監説:“歐債危機將會變成全世界繼金融海嘯以後第二個大危機,可是我們臺灣人傻傻搞不清楚,很多人不知道它的嚴重性,所以我們現在開始,你忍受,我們最近會有很低的收視率。”就先告訴他,我不妥協的。
白岩松:其實你是問了一個行裏的事情。全世界哪個國家的新聞人很舒服?哪個國家的新聞人不是在跟一個無形的墻做抗爭?從來都是,在哪兒都一樣。所以我的想法一直是這樣,因為我在足球場上踢前鋒,不能因為有一個越位的規則,你就跟自己的後衛站在一起。不,你要跟對方的後衛站在一起,並且不斷地逼迫這條線越來越靠近他的禁區。
很多年前當我還很憤怒,年輕的時候,一位老記者叫艾豐,拍著我的肩膀説:“小白啊,能改變領導的群眾才是好群眾。”這句話非常智慧。因為那個時候我習慣跟領導拍桌子吵架,最後發現拍桌子和吵架的後果是各方都更加堅持自己的看法,沒有改變任何事情,因此不歡而散。後來我就發現我要改變它,其中一個方式是提供選擇。當我百分之百想表達的內容沒有完成的時候,我提供了一個80%進步的和60%進步的,他一定會選擇一個,絕大多數都會選擇80%,但是如果你要拍桌子和吵架就是0,這就是我説的年輕的時候跟歲數大一點的時候不一樣。年輕的時候希望改變世界,年歲大的時候知道怎樣改變世界,而且,能改變一點是一點。
原來我一直認為新聞人的職責是推動這個時代變得更好,到了我這個歲數我才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偶爾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但是用盡全身的氣力在阻止世界變得更壞。這是我們70%的時間在做的事情——不讓世界變得更壞。等你再過十年你就明白了。你問文茜,她做了那麼多的節目,回頭一想,真正推了進步的,20%,30%?這可能都誇張了。但是她殫精竭慮、費盡氣力做的事情,是阻止某些底線被突破。一定的。
原標題:跟年輕人聊聊憤怒 是時代怠慢了我們,還是我們怠慢了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