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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文案》

時間:2010-09-29 08:40   來源:文化中國

  這是一部描述1949年以後的三十年中中國當代文學史著名案例的研究著作。具有非常紮實的案頭功夫和探幽索微、引人入勝的寫作風格。

  1949年以後,中國當代文學與政治、意識形態緊緊捆綁,制度力量非常強大,寫什麼和怎樣寫都取決於文藝政策和部署。當代文藝面對的往往不是人而是物:體制、政策、形勢、運動等等。過去研究作家作品的成敗,一般從其自身找原因,而在當代,必須從社會總體找原因,其自身原因退居次要乃至微不足道。因此當代文學史不是一部緣創作而延續的歷史,而是一部隨時被它外部的強大社會現實因素所牽制、影響和操縱的歷史。從特殊性言,當代文學史不是作家史,不是作品史;是事件史、現象史和問題史。因此,《典型文案》和以往對文藝和文藝史的研究都強調主體性,把作家藝術家的才能、性情、修養視為原動力不同;《典型文案》一書對當代文學史的研究,重心放在了“關係”的發微、辨析和闡釋上。當代文學史上存在一些集中反映了當時文學境狀的典型人物,還有樁樁件件交織著錯綜關係的文學史案例。分析它們,品味它們的諸多細節,成了《典型文案》主要的內容。這本書,是關於新中國六十年當代文學的一份“檔案”。其中,無論對人、事、史,均致力於考辨梳攏,抉微索隱,陳其概要。是一部理路謹嚴、具有思辨光芒和智慧含量然而又文采斐然的作品。

  作者簡介

  李潔非,生於安徽合肥。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先後在新華社、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社會科學院供職。八十年代中期起從事當代文學批評,後轉向專項研究,兼事小説、隨筆和史傳寫作。歷年出版著作主要有:《告別古典主義》(1989)、《小説學引論》(1995)、《迴圈遊戲》(1997)、《城市像框》(1999)、《漂泊者手記》(2000)、《龍床》(2006)、《典型文壇》(2008)、《解讀延安:文學、知識分子和文化》(2010)等。

  書摘:王蒙、浩然談劉紹棠

  1956前後,劉紹棠明顯地表現出“亢龍”之相。他是如此志滿意驕,以至於任何場合、對任何人都不加掩飾。我們來看看同時代文壇上兩個青年俊傑的描述。

  王蒙在其自傳第一部《半生多事》中,幾處涉及劉紹棠。一處説:

  在這個會議(指“青創會”—引注)上青年作者們最常説的詞兒有這麼幾個,一個是“發”,可不是如今的發財的意思,指的是發表,誰的什麼什麼作品發表了。這就立刻顯得高人一等,誰的什麼什麼作品不發表了,就是失敗了倒楣了江郎才盡了前途暗淡了。第二個是集子,因為大部分與會者都是寫短小作品的,誰作到了把自己的短小作品集合出書,誰自然比僅僅在報刊上印成鉛字又高明成功了許多。第三個詞是入會,像劉紹棠什麼的,早已經加入作協成為會員,又比我輩寫了個把東西就來開會強得多闊得多了。

  這三個“最常説的詞兒”,劉紹棠恐怕是唯一盡得風流之人。“發”得最多,也有“集子”,還已經“入會”。而王蒙當時僅僅“發”過兩篇作品,舍此再無資本,相形之下,用他的話説“只有汗顏”。不過,體味王蒙行文,這個“汗顏”與其説是他自己覺得,毋如説是在別人炫耀之下被迫覺得。儘管他只是隱隱約約將劉紹棠的名字輕輕點了一下,但那個“強得多闊得多”、大肆炫耀者的身影,還是躍然紙上。

  假如上面那段話,所指尚嫌朦朧,那麼翻過一頁,人物形象就變得極為鮮明瞭:

  而從劉等人的口中,我也知道他們是怎樣地帶幾分輕狂,輕視和厭惡一心熱愛文學,而未必有成就的可能的青年人。他用相當不友好的話對另一個青年作家説:“你就撅他!駁兒他!千萬別搭理他!”我和他們最終也無法完全打成一片。我一上來就夾在當間兒啦。

  這百十來字,是一幅微型肖像畫,指名道姓描繪了1956年劉紹棠公開場合的表現。“輕狂”是文眼,“輕視和厭惡一心熱愛文學,而未必有成就的可能的青年人”是其具體表現,對話則是所有這一切的形象化。

  那麼,是不是王蒙心懷妒意而刻薄為文,致使筆下有所誇大呢?我們再去看看另外一個人的描述,他便是浩然。從生活文化背景以及創作題材論,浩然、劉紹棠之間的相似性,大於王蒙、劉紹棠之間的相似性;同時,他們彼此的淵源也深得多。所以,浩然對劉紹棠的感受,比王蒙更具參考價值。

  據説,早在1951年他們便打過交道。那時,劉紹棠以“十五齡童”已經“發”了十幾個短篇,還獲過獎,在保定當上了《河北文藝》見習編輯。浩然卻在薊縣無望地收穫連篇累牘的退稿。這些退稿中,有一篇就來自劉大編輯。《劉紹棠傳》説,“按當時規矩,退稿信只能加蓋編輯部的公章,不許編輯個人署名”,劉卻“因對浩然很有好感”,在退稿信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鄭恩波先生把這件事當作浩、劉友誼來寫,説“浩然把紹棠的這封信保存了多年,即使在天寒地凍、風雨飄搖的年月,也沒有舍得毀棄。”然而,查《浩然口述自傳》,所涉劉紹棠筆墨甚多,關於此信卻只字未提;推測起來,縱有此事,它于浩然恐怕也非“溫馨”記憶。

  若以《浩然口述自傳》為據,浩然對劉紹棠的回憶,只有負氣和不快。他回憶的起點是1954年,當時,浩然慕劉紹棠之名,託人稱劉紹棠“小兄弟”的從維熙牽線,彼此認識一下。叢當即表示不成問題,説大家“都是冀東老鄉,你們倆一見面準能成為好朋友”。約好星期天在叢維熙工作單位北京日報社見面。那日,浩然“早早地從通縣專區記者組動身”,趕進城來找到北京日報社,在門口左等右等不見人來,眼看是中午,浩然就打聽了叢維煕宿舍地址自己去找:

  我按照門衛的指點,繞到東邊拐進頭條衚同口,一邊往西走一邊查看門牌號碼。正在走著查著,忽見從維煕從衚同的對面走來,旁邊跟著一個人,跟我們一樣都是年輕人。那人胖胖的,有點黑,戴著近視眼鏡,不用問,他一定就是劉紹棠。我高興地喊一聲“從維煕”,隨後大步地迎上前去。從維煕見了我,微微發了一下楞,立刻停住腳步説,你説的事兒讓我忘了。他指指身邊那個胖乎乎的人介紹説,這就是劉紹棠。我趕緊朝劉紹棠伸出手。劉紹棠看我一眼,伸手跟我握了握,客氣地笑笑。從維煕又介紹我説,這是梁浩然,《河北日報》的記者!話未説完,劉紹棠臉上的笑模樣像凝住了似的,他打了個難解其意的手勢,眼神不再對著我,説他現在很忙,就連中央大報的記者採訪,也得事先約定時間,以後有時間約定時間再説吧。話音剛落,他就繼續舉步前行,不再理睬我了。

  説起這一幕,晚年浩然自嘲曰“追星族”,被人家當成“糾纏者”,對劉紹棠則以“名人”相稱,説他“正處於‘幼稚可笑’而又自視成熟、很了不起的年齡段”。浩然坦言,後來劉紹棠掉落雲端,自己內心很長一段時間都“認同別人對他的批判”,“我尤其認同批判他‘狂妄和個人主義’”。

  連王蒙、浩然當時都從劉紹棠那裏受了一肚子氣,其待人的輕慢、驕矜以及毫不屑于掩飾,可見一斑。

  浩然還講到後來批判會上一個細節:

  一個上臺批判發言的人是劉紹棠在通縣潞河中學的入黨介紹人。他揭發説,劉紹棠在中學念那會兒,沒成名時稱他為“教師”,有了點名氣改稱他為“同志”,乃至成名入黨了,他口吐狂言“共産黨吸收我入黨是共産黨的光榮,如果不吸收我入黨是共産黨的損失!”

  未知揭發者屬於信口雌黃,抑或言之有據;如果劉紹棠當真講過那種話,批他一句“口吐狂言”,真不為過。

  此時他的“自我膨脹”,還有一個突出例證。就在他佔盡風頭的首屆“青創會”上,他高談闊論、大放厥詞,“攻擊文藝界領導”。2007年12月《黨史博采》一則史料稱:

  當時劉紹棠創作勢頭正順風揚帆,不免有些年輕氣盛。1956 年春天,全國青年創作會議上,劉紹棠帶頭髮言,對當時文藝界存在的問題發表了一通意見。大會的一位負責人,將此事告到了團中央。團中央的一位書記要處分劉紹棠,可胡耀邦不同意。這事鬧得很大,又牽涉到不歸團中央管的文藝界,胡耀邦便把劉紹棠找去談話。他在肯定了劉紹棠一些觀點還不錯的同時,又批評他不應當在大會上不冷靜;還説這是延安時期“輕騎隊”的作風;同時批評劉紹棠不該口出狂言,攻擊文藝界領導……(李永軍:《胡耀邦與劉紹棠“不請不來,請也不來”的一次談話》)

  我所閱資料中,都沒有具體指出這位“文藝界領導”是誰,不過,在王蒙自傳裏看見過閃爍其詞的一段,那是1957年2月周揚就《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約見他的情景:

  ……通過開青年作者會(即“青創會”—引注),我也知道一些青年作家是怎樣地口出狂言,惹惱領導。這時周皺著眉頭説,有一個表現很不好的青年作家,叫什麼呢,他揚言蘇聯十月革命後的文學成績不如革命前,中國延安文藝座談會後的文學成就不如座談會前。你對此什麼看法?

  我完全體味到了這個問題的敏感性與嚴重性。我知道他説的是劉紹棠。我回答説,談這樣重大的問題,應該有更全面的材料,更深入的研究,更嚴肅的立論,而不能隨便一説。

  王蒙下筆羚角挂角,很難判斷被劉紹棠“攻擊”的文藝界領導就是周揚,不過,從胡耀邦重視和為難的程度看,應該不是“一般”的領導。

  胡耀邦把劉紹棠叫去“面責”時,還説了一句:“你連我也看不起……不愛聽我的刺耳的話,喜歡聽那些吹捧你的人的話。”雖無認真怪罪之意,但劉紹棠之“狂”,著實堪驚。如果再年長十歲,如果人生經驗裏曾有過一些坎坷,他大概能夠避免翌年的厄運。

  (摘自李潔非著《典型文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8月)

編輯:李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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