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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燕平長篇小説《琉璃》:燕京浮世繪

時間:2016-09-07 09:11   來源:北京日報

  原標題:燕京浮世繪

  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對老北京民風的認識,多在老捨得影子下。後來的王朔出來,改寫了北京的人文風景,那是大院裏的世界,最精彩的,不在衚同之間。老捨得輻射是廣遠的,假如沒有他,我們對於京城的市井生活的感知,將一片模糊。而燕京的一切,也因為京味兒小説的模式,漸漸被固態化了。所以,京味兒小説在老舍之後,其實是沒有大的格局的變動。

  薛燕平曾有一部長篇小説《琉璃》,則多少改變了我對於這個現象的看法,作者寫的是另一種百姓生活。這與老捨已經大不一樣,趣味和態度,有一般文人沒有的東西。我由此見到了一幅燕京的浮世繪,那裏隱藏著我們鮮知的、活的人間圖景。五四那代人審視人間的方式,在這裡消失。王朔的筆調,也沒有蹤跡。這是從非文人視角裏流淌過來的都市畫面,有些片段銜接了舊小説的余韻,多了當今文學裏沒有的元素。市井裏的物形人影,沒有了所謂時代特色,但卻寫了一個轉變的時代的人生命運。作者遠離一般的啟蒙和先鋒的筆觸,有滋有味地品評、打量看似無意義的人生。那些庸庸碌碌的存在,那些隱含在衚同深處的男男女女,沒有聖人之風,都在俗林之下,昏暗與明亮之間,演繹的是美醜相間、善惡互體的人間故事。

  《琉璃》描寫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至九十年代一批北京人的故事,涉及衚同裏多個家族的命運。主人公建軍和大玲,有了諸多怪誕的經歷後,終於走到了一起。他們的同代人,高升的與墮落的,平庸的與顯赫的,似乎都在相似的邏輯裏。1977年高考後青年群落的分化,以及社會轉型帶來的不同命運,讓作者看到社會變中的不變。上了大學的與遊逛于江湖的,都各自在不同的苦運裏。兩位主人公順生之路,和周圍人在俗諦裏的沉浮,都蘊含著人間的求生哲學。無論讀書人的窘態還是無業者的孟浪,都不能以儒家學説解之。作者看到了世俗社會道德話語無法涵蓋的存在,那些在日常裏閃爍不已而又被道德話語遺漏的世界,才有人間的本真。

  我們的前人在凝視都市生活時,寫過市井裏的陰晴冷暖。《金瓶梅》的男女之事,社會倫常,都是對士大夫詩文世界的揶揄。薛燕平的選擇延伸了這個意緒,一個個人物拖著人間的苦影,不堪與荒謬之氣,四散開來,浸染著假正經的話語體系。人的自然的求生本能以及選擇,在構成人間悲喜劇的主旋律,讀書人的框子在這裡崩解了。小説借著老人的口説出,這個世上的倫常早亂了,本無所謂規矩。長者們對此見怪不怪,也恰寫出人間的真相。而青年們則陷於惡運的大澤裏,好似沒有光亮。建軍有一點《水滸》裏的江湖匪氣,大玲的風格好似則在鴛鴦蝴蝶小説的縫隙裏看見一二。王繼勇的痞氣,楊小寧的世故,李常青的貪婪,都成了日常的元素。而人們卻以奇異的方式坦然面對身邊的怪誕。或視而不見,或安之若素。在痛楚裏,也有征服不幸的辦法,這或許屬於醬缸文化的一隅,茍活、順生、偷生,構成了衚同生態的一部分。

  我們的作者善寫各類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尤其對於那些遠離知識界的草根族的描摹,往往力透紙背。《琉璃》有一個荒漠的江湖,但飄動著灰塵的院落上演的是人性的怪劇。作者不是哭天搶地地痛哭于他們的人生,而是以理解的方式,進入每個生命的個體,寫著不同類型的人生頓悟。小説的對話頗為生動,仿佛衚同語言的陳列,流動的是無數活潑的土語。而內心描摹亦有奇筆。潑皮內心與奴性形態,都呼之欲出,中國人之為中國人,他們何以在荒謬裏存活下來,這才是作者要展示的本真。在這一點看,薛燕平在京味兒中嫁接了舊小説筆意。在審美趣味上,《琉璃》與百年前的上海小説遙相呼應,流溢的是帝都裏的另類趣味。

  印象深的是小説善於寫矛盾的繁複和存在的辯證性。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邏輯裏各顯姿色。建軍自己滑落灰暗的深坑,可是會以自嘲的方式面對自己,在已成為知識人的老同學面前,毫不愧怍。大玲在幾個選擇空間的停留,並沒有罪感的痛楚,讀者似乎認可了她的歷史。涉及血緣關係的時候,看到了無法分割的粘連,也道出冷漠的苦水。家人間微妙的關係,也深如枯井,有難以理喻的黑暗。如果是寫文人,這可能歸於病態的範例,但市民的這些糾葛,倒顯出日常性的本原。作者將此看成人間的一常態,無所謂曲直忠邪,甚至帶著欣賞的眼光看他們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這種去精英化的表達,帶來了格式的特別。遙想包天笑、周瘦鵑等人的寫作,也仿佛一二。建軍身上的惡,有惡的辯證法,他經歷的一切,也是衚同萬象的匯集。自己承認自己惡,卻又能仗義行俠于街市。這是國民性的另類存在,較之古小説裏的遊民相,《琉璃》寫出的是衚同江湖的草根哲學。

  許多京味兒作家對於舊京有深深的眷戀。葉廣芩對於北京的描述,似乎就有哀怨的無奈感。較之葉廣芩京味兒小説的儒雅和貴族遺風的流轉,我們的作者顯示了市井裏的殘酷。她用了無情的筆,剝掉眾生的偽飾,看到的是諸多裸露的人生。她寫衚同百姓,還有一點姿色,而到了讀書人那裏,乏味無處不在。對於幾個七七屆的大學生的刻畫,都有些漫畫的樣子。建平的冷淡,缺少與建軍的親情,周平與的空幻感裏,看不到學問與現實選擇的關係,李常青的低級趣味,也難以讓人對其有一點敬意。這些讀書人顯得不及大玲等人內心的豐富,好像有更多的怪異。其實七七屆的大學生多是有夢想的一代,那前後北京的詩人沙龍,《今天》的憂國憂民的調子,都不能在《琉璃》裏看到。作者在小説裏寫了一群沒有靈魂的讀書人,自然,整個畫面也看不到飄動的高遠的情思。這是從衚同視角看人看事的作品,而沒有燕京之外的眼光。在我們的作者那裏,衚同的蕪雜已經把許多閃亮的靈光淹沒了。

  或者可問:這是否是對批判精神的逃逸?抑或失望於人性的筆墨遊戲?我們習以為常的理論似乎無法解析這部小説的表達。我閱讀薛燕平的文字,感受到對於市井文化的雜然心態。在回望以往的生活時,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是有的。那是衰而不老、腐而不敗的享世生活。太陽底下也有暗影,這暗影刻著這個古老皇城的基因。我們誰沒有這樣的基因呢?而改造這樣的生活,尋別一類的存在,也恰是讀者應從中得出的感悟。由此見之,小説家可以給我們夢的生活,也可以給我們一個沒有被照亮的生活,這是兩類不同的精神凝視。然而不是所有的凝視都能夠給我們以這樣的思考:我們精神的光源應在哪?什麼是健康、合理的生存?當作家給我們帶來這樣的刺激的時候,那文本便有了尋常之外的意味。(孫鬱)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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