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由詩人、作家馮唐重新翻譯的泰戈爾詩集《飛鳥集》出版,這部被稱為“最具詩意和韻律”的譯作,在讀者間引起了很多關注和爭論。
泰戈爾可以説是中國讀者最熟悉的外國詩人,他的詩歌許多人都能夠背誦,經典名句也反覆被人們所引用,到今天為止,泰戈爾的詩集已經有諸多翻譯版本,而馮唐新譯的版本如何,也成為讀者關注的問題。
新版譯作反響不一,過於強烈的馮唐風格也引起了讀者不同的評價,批評者認為“不雅”既是馮唐作品一貫的風格,也是翻譯作品最大的問題,有評論稱是對泰戈爾的“褻瀆”,諸如“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開褲襠”之類的低俗語言,“如此褻瀆一個以文字優美和詩意濃厚的作品享譽全球的長者,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文化遺産應該尊重
評論認為,對經典肆意的改造,也是對文化遺産的一種破壞。泰戈爾去世已經超過半個世紀,他的作品,確實已經成為公共的文化財富,那麼對於這樣的文化財富,究竟如何對待?
而且,翻譯中的亂象,絕不只泰戈爾作品一家,李兆忠説:“亂翻的現象一直都很多,原因無非就那麼幾個,譯者水準差、修養不足,或者有意惡搞、吸引眼球,再或者投入少、追求短期效應,找幾個學生幾天翻譯一部書的事情很多,也一直都有批評的聲音,但是這樣的現象仍舊比比皆是。”
“豪傑式”的翻譯尚有個人的付出,即便有批評也尚可理解,而短平快的胡亂翻譯,則是徹底的破壞經典,李兆忠説:“像泰戈爾這樣的,他的作品已經成為世界共同的文化遺産,如果被人肆意地破壞、消解、顛覆,那麼首先一個嚴重的問題就是,年輕人讀了以後,可能會認為泰戈爾本來就是這樣的,這很麻煩,因為第一印象一旦建立,再要改變,可能要付出很多倍的努力。”
創作是自由的,但翻譯別人的作品不是,李兆忠説:“雖然對於經典的翻譯一般不會涉及作者個人權益的問題,大多數經典都過了版權保護期,但是並不意味著可以任意妄為。前賢已死,不可能出來捍衛自己的尊嚴,捍衛自己的作品,但是後來人對待公共的文化遺産、對待前賢,應該保留最起碼的敬畏和尊重,翻譯這些作品,也應該盡可能地保持原貌,詩歌尤其如此,儘管要做到很難,但也恰恰説明,尊重原作的重要性。”
正如網友所説:“過分地表現自己的風格,何不自己寫一本詩集?”李兆忠説:“文化遺産是前賢留給我們的財富,我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當然可以走得更遠,走出後來人自己的路,但不必去把前賢的作品都按照自己的方法改得面目全非。”
“豪傑式”翻譯
從來不缺
“泰戈爾就這樣被翻譯成了郭敬明”、“這本書是馮唐的,和泰戈爾關係不大”,許多網友對於這種風格強烈的翻譯表示難以接受,也有人認為各有所好,馮唐翻譯也有獨到之處,還有網友認為,“譯者加進去的東西太多,與其説是翻譯,不如説是改造。”
其實,類似的翻譯或者改造,將原作翻譯得面目全非的作品,絕不止《飛鳥集》一部,甚至從更早的時代就已經有類似的現象,比如嚴復的《天演論》,這部在中國現代化中起過啟蒙作用的巨著,就曾經經歷過嚴復的選擇與改造,這一點早有學者提出,而諸如魯迅等現代文學大師們,在翻譯作品時也多有夾帶個人色彩的習慣。
這種對原作任意改造的翻譯,堪稱是“豪傑式翻譯”,不過用在詩歌的翻譯中是否合適呢?對此,著名學者、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李兆忠説:“其實詩歌的翻譯是所有翻譯中最難的,難在很難用另外一種語言表現出原作的詩意、文字的美感等等,不是懂外文就能翻譯的。比如泰戈爾,他的作品唯美而浪漫,翻譯這樣的作品,最好要有對路子的譯者,外文好之外,首先最好是一位詩人,而且這個詩人的風格和泰戈爾應該有所共通,這樣譯作才有可能深入到原作的靈魂之中,才有可能把原作的神韻重現出來。”
詩歌的翻譯是否可以隨心所欲地改造,李兆忠説:“最好不要差距太大,原本唯美的詩作,改成粗俗的、下半身寫作之類的作品,不太合適。更不能惡搞,這是對藝術、對詩歌的褻瀆。在今天這個眼球經濟的時代,有很多翻譯只為了吸引眼球,獲得市場效益,缺乏對於文學本身的敬畏,將文學的嚴肅性解構消解,對這種行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加關注,沒人看自然也就自己消失了。但是倘若這樣的事情已經有了比較大的影響力,那麼就應該有一種相對應的工作,告訴人們真實的情況不是這樣的。”
李兆忠 中國社科院研究員
翻譯也要有
職業倫理
如何才能更好地翻譯?這是一個恒久而龐大的問題,如何對待翻譯工作,卻是每一個翻譯者、每一次翻譯都必須要面對的現實問題。
李兆忠説:“文學工作是否應該有它本身的職業道德倫理,這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過去我們對於翻譯,圍繞著信達雅去思考,如何準確傳神地完成翻譯,那麼現在我們要思考,是否可以對原作任意地歪曲、任意地再創作?我想是不能的。翻譯需要職業倫理,而這個職業倫理就是底線,挑戰底線應該受到制裁,這和創作的自由並不矛盾。”
一種共同的職業倫理,需要更多的人來制定和認可,李兆忠説:“目前我們還沒有這樣的東西,而且也有很多現實的問題,比如説如何才能形成一個多數人認可的倫理?誰來負責裁定等,這些具體的問題都需要克服。但這不意味著沒有職業倫理是對的、是合理的。文學工作者應該有這樣一個底線式的,絕不可違反的倫理體系。”
一個共同認可的標準和倫理對翻譯如此重要,而翻譯在今天,同樣對於文學的發展至關重要。李兆忠説:“中國的文學水準,到今天為止,還處在模倣和學習的階段,從現代化轉型以來,這麼多年的學習,還沒有真正讓我們站在世界的前列,所以學習仍舊是重要的事情。翻譯對於文學創作來説,也仍舊是最重要的創新動力之一,現在我們的翻譯確實很快,許多獲獎作品,第一時間就會被翻譯成中文,作家們看到這些作品,也能夠學習到那些世界一流的作品中的文學經驗。這是翻譯長盛不衰的原因之一。”
但是,快速的翻譯並不意味著高品質的翻譯,李兆忠説:“很多作品拿到手裏,才知道翻譯問題太多了,有的甚至無法閱讀,這是很需要重視的問題。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説,翻譯仍舊有內在的需要,仍舊在左右著文學創作的走向,因此翻譯本身的走向、翻譯的品質事關重大,不可忽視。”
押韻不一定是好詩
此前的報道中表示:“此次馮唐翻譯《飛鳥集》最大的突破在於,會盡全力押韻。”馮唐也表示:“詩歌應該押韻,不押韻的一流詩歌即使勉強算作詩,也不如押韻的二流詩歌。”而在尋找押韻的過程中,馮唐越來越堅信,押韻是詩人最厲害的武器。
古典詩詞有格律,許多外文詩歌也同樣講究押韻,那麼押韻是否真的就是詩歌“最厲害的武器”呢?李兆忠説:“顯然,説這樣的話,是對文學的轉型不夠了解。”
從傳統詩歌到現代詩,是否遵循格律是一個典型的變化。李兆忠説:“相對於傳統的格律詩,新詩最大的區別,就是不必遵守格律,不必押韻。這是語言文字的變化所致。傳統時代,多使用單音節詞,一個字就是一個意思,以古典詩歌而言,可以説是一種字本位的創作。這樣的創作,合轍押韻,顯得朗朗上口,既不損詩意,又有韻律的美感。尤其是唐朝以後格律詩成熟更是如此。而且,韻律的美感不僅僅是押韻就行,還有一整套完整的格律。所以僅僅説押韻,即便是對古典詩歌來説,都不完全。”
現代漢語的出現改變了詩歌的創作,李兆忠説:“現代漢語的出現,使得許多傳統的單音節詞彙變成多音節詞彙,這樣的情況下,硬是追求格律押韻,就很麻煩,很可能造成形式和意義的矛盾。當然,這不是説不能押韻,押韻押得好,自然也沒問題,聞一多他們也曾經討論過類似的問題,現代詩産生時間比較短,還遠遠不夠成熟,聞一多他們的時代如此,今天依然如此,還沒有形成自己的特色,當然,這也有一種不成熟的美,也有不少好的作品,甚至也有一些押韻押得不錯的,但是不意味著,現代詩就一定要押韻,這樣的説法不太恰當,對於一首詩來説,最重要的還是詩意、新意。”
誠然,押韻有押韻的好,但並不是押韻就一定好。對此,李兆忠説:“裝飾性的美,確實是詩歌的最大特點,外文詩歌也多有講究押韻的。但是押韻並非好詩的唯一標準,其實押韻根本不難,那些打油詩、順口溜之類的全都押韻,但就是經典了嗎?光追求押韻,只是低端的做法,還需要追求詩本身的內在美。”
北京晨報記者 周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