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蔣方舟身上顯得特別的緩慢,又特別的急促。才26歲的她,仿佛已經了活了別人的半輩子。
7歲開始寫作,9歲出書,12歲開始在多家知名媒體開設專欄……長久以來,這樣的敘述成為介紹蔣方舟的“官方模板”,這是她身上的光環,也是一道逃不掉的金箍。
那些出自一個孩童的驚人話語,讓天才、早慧的符號急不可耐地爬到蔣方舟的身上。她説他們這一代年輕人是“被綁架的一代”,意思是童年早逝,青春期提前覺醒。如此一來,早早進入成人世界的她本應帶著一副歷經世事、閱盡千帆的成熟臉,但她上一本書卻偏偏叫《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
“既已經擺脫了童年,也沒辦法成年。”
這種矛盾感和緊張感,讓她不得不去思考,自己“出道”這19年,究竟發生了什麼,她甚至希望通過對80後、90後的群體觀察,來給自己定位。8月28日,蔣方舟來到澎湃新聞 思想湃,説自己的童年,充滿了臆想和粉飾,現在想要抵達一種誠實的生活。
審判童年
蔣方舟那天的演講主題是“抵達一種誠實的生活”。她從電影《刺客聶隱娘》引發兩極分化的評論,來引出“每一個人都是不夠誠實的”這樣一個話題。這裡面,自然也包括她自己。
“我是七歲開始寫作,但是慢慢開始變得像馬戲團一樣,給別人觀賞。”蔣方舟講述她曾經的不誠實。她認為她粉飾了自己的童年,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愛書成癡、勤奮、天才的孩子。但當她重新審視“七歲寫作、八歲看米蘭 昆德拉、九歲説尼采寫得不好”這樣的敘事時,她發現這些都是一種諂媚。
她的寫作,從一開始就帶有展示的功能,是一個“表演項目”。在蔣方舟的印象裏,小時候經常有人來家裏,看到她在寫作或她的作品,就會嘖嘖讚嘆。我們可以想像,當“天才”、“神童”這樣的感嘆接踵而至,孩子以及孩子背後的大人會得到多麼大的滿足。
蔣方舟9歲時,當別人問她將來想做什麼,她會説想成為大師,然後熱淚盈眶。當時的她,也確實這樣希望著,畢竟我們也有夢想成為宇航員或科學家的時候,儘管連加減法都不會。
“如果一個人撒謊對自己有好處,他為什麼要誠實?”蔣方舟引用了維特根斯坦的話。“大部分人習慣於撒謊,以至於沒辦法分辨誠實和不誠實。”她把自己置身於普遍現象當中。
當一個人靠取悅他人,可以獲得某些精神和物質的獎賞,這種取悅就會變成習慣和自然。確實,孩子們撒謊,或者説偽裝,往往只是諳熟于大人們的希冀。説這句話,大人會開心,做這個表情,大人會給糖。但是那時的蔣方舟和普通孩子不同的是,她可能無比接近《喜劇之王》中吳孟達的角色,是一個奧斯卡級別的演員,在生活中扮演別人希望看到的角色。
這種反思表現在《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中,就是散文《審判童年》。顯然,她希望通過對自己童年經歷的“審判”,來摘掉套在頭上的天才兒童的光環。畢竟從年齡上來説,她已經不是兒童了,光環越來越露出金箍的一面。
如何抵達誠實:停止包裝、享受孤獨
在開始演講之前,蔣方舟和工作人員對PPT進行了微調,然後又在臺下拿出筆電寫寫畫畫。看得出來,穿著黑衣黑裙白鞋子的她,對即將到來的演講有些緊張也有點重視。
2008年,她被清華大學錄取,引發關於降分破格錄取的質疑。2012年,方舟子發微博質疑其不少文章為母親尚愛蘭代筆。即便是今年5月隨李克強總理出訪拉美這樣看似積極的事,也會引來夠不夠格這樣的質疑。似乎她的每一次出場,都是伴隨著紛擾和喧囂。
這些是是非非,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蔣方舟的生活和發展,我們不得而知。但從2009年她在長江文藝出版了《謠言的特點》之後,到現在6年時間裏,只出了兩本書,對於一個沒有其他“副業”的作家來説,有點少。
這兩本書一本是之前提到的《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2013年出版。一本是剛剛出版的《故事的結局早已寫在開頭》。兩本書都不同程度地指向了蔣方舟的過去,和對未來的定位。
很多童星演員,想要再出發,達到事業的新高度,就不免要與過去的形象作別,蔣方舟對童年的“審判”多少帶有這樣的意味。
在思想湃的現場,蔣方舟的講演還在繼續。她剖析完自己的童年經歷後,很順暢地來到了“如何抵達誠實”這樣一個話題。
她給出了兩個答案,一個是停止自我包裝,“審判”童年就是這個過程。另外一個是克制對群體的依賴。蔣方舟舉了一個例子。她有一次參加文青最愛的作家三毛的研討會,“當讀者發表對三毛的看法時,幾乎所有的女孩説完都會熱淚盈眶”,從中她感受到人群的感動是有幻覺的,群體會把人同化。
人們為什麼對群體有依賴,在蔣方舟看來,那是因為我們畏懼孤獨。講到這裡,PPT上出現了大衛 弗裏德里希的畫作。“他最擅長畫的是背影,各種各樣的背影,一個人面對懸崖、大海、清晨、夕陽,畫的是我們崇高的孤獨感。”所以對於蔣方舟來説,想要克服對群體的依賴,從而抵達誠實的生活,就是不畏懼孤獨。
“我覺得孤獨、跟自己獨處是我這二十年生活中,最美好的一件事。”
蔣方舟與母親尚愛蘭
母親以身教會她寫作的意義
母親尚愛蘭在蔣方舟的人生中,顯然具有重要的意義,但在她的演講中,只出現了兩次。
一次是,新書中有這樣一個情節:作為大齡剩女的女主角終於帶了一個男友回家吃飯,飯後男友離開,女主的媽媽問:“某老師(女主男友)明天還來嗎?”女主回道:“你不要像一個老鴇一樣好不好?” 一個同為小説家的鄰居,在讀到書稿中這段時問蔣方舟,“這樣寫你媽媽知道嗎?”
另外一次她將孤獨與寫作聯繫起來。蔣方舟這十九年的寫作經歷中,她無數次覺得寫作特別無聊,沒有成就感。但偶然間讀了母親的作品後,突然有了感悟。
“我母親是一個‘失敗’的作家,她會在當地的報紙上寫一些文章,我開始寫作時候她也在寫作,但是我從來沒有看過她寫的東西。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台快報廢的電腦裏,看到我媽寫的自傳,我讀了之後非常驚訝,原來我媽這麼猛呢!”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寫作是這樣一件事。寫作是為了跟自己交流最隱秘的情感,是為了享受自己跟自己的相處,是為了探尋自己都不能發現的內心深處,是為了抵抗為了逃避,為了抵抗不誠實。看了我母親寫的東西才知道,她上班做飯帶孩子的生活中,依然每天花兩個小時寫作跟自己對話。從那開始,我發現寫作原來獨處是這麼有趣的方式。”
很有可能,為了保持演講的連貫性和邏輯性,母親沒有出現在蔣方舟對童年生活的追述中。但沒人會否認,父母對於一個孩子童年的影響。在蔣方舟,不斷被人誇讚天才的旁邊,一定站著母親尚愛蘭綻開的笑臉。只是現在,她在“審判”童年裏自我粉飾的同時,是否連帶也包含了母親的笑臉。
澎湃新聞:你以前寫雜文或是散文,其實更多的是評價這些社會現象,最近的小説則是面對自我。
蔣方舟:寫小説是可以把社會作為一個對象來寫的,而且自己要參與其中。
澎湃新聞:《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也有很多對過往經歷的反思。
蔣方舟:那本書我感覺應該是更個人化,出的時候我才剛剛畢業,帶有一些學生式的對社會的瞻望。現在對於這些問題和以前的感受就大不一樣了。
澎湃新聞:你畢業之後《新週刊》就給了你一個副主編的職位,當時感覺壓力大嗎?
蔣方舟:壓力還是挺大的。我大學期間都是在過一種“加速度”的生活模式,我本來希望畢業後能有一兩年的時間到祖國各地跑一跑,但是又感到自己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不過沒有行政上的任務、經營上的壓力,感覺也還好。
澎湃新聞:你一直在説感覺自己還像個孩子,沒有那麼成熟的感覺,這和我們對你的想像多少有些背離。
蔣方舟:對別人來説,成熟或許是一個階段或是一個節點,但對於我來説,它處於生活中普遍的形態當中。我一直可以很任性地去選擇,不跟我不願意做的事情妥協,這也是我一直覺得自己處於某種天真當中的原因吧。我覺得總會有那麼一種空間,既不失天真,又在做有意義的事,但又不屬於成人社會。
澎湃新聞:你今天主要談的是誠實生活的問題,你覺得你現在做到了嗎?
蔣方舟:我覺得我現在比前幾年要好,前幾年處於公眾和學校的壓力下,會適當壓抑自己憤怒的情緒,那個時候還是不夠誠實的,在這一點上,現在比原來做得更好。
澎湃新聞:演講中説到,你看到母親的寫作之後對寫作的看法有了很大的轉變。在轉變之前,你是如何理解寫作的,出名或成功?
蔣方舟:我不覺得一定要出名或成功。我覺得寫作不是為了展示什麼,也不是為了擺任何的姿勢,也不是想説出什麼語出驚人的話,讓成人世界覺得驚訝、驚艷或者讚嘆。我覺得寫作的過程,對我最大的幫助,就是讓我更好地了解自己。
澎湃新聞:很多被天才少年,往往隨著時間推移就泯然眾人。像你和韓寒、郭敬明依然還可以處在前線,你覺得原因是什麼呢?
蔣方舟:我覺得這跟個人的創作力有關。很多人泯然眾人,就是因為才華不夠、勤奮不夠。
澎湃新聞:面對那些爭議的時候,感到艱難嗎?是如何度過的?
蔣方舟:沒有怎麼過啊。唯一不開心的時候,就是對你生活産生困擾的時候,就比如説很多人會打騷擾電話給我,“蔣方舟,X你XX!”或者打電話去我爸的單位罵我爸。因為這種會産生實際交流,如果只是在網上那種,無所謂。沒有什麼影響。
澎湃新聞:你比韓寒淡定。
蔣方舟:可能是我面對這種所謂質疑比他早吧。你看我十二歲,一直到出名,很多人質疑自己的文章。所以當再次被質疑或不斷被質疑的時候,都習慣了。而且我已經接受一個事實,你是沒有辦法去説服他人的,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還是出名趁早吧,這樣的話,你所有要承擔的曲折和煩惱,都在成年之前就已經全部趟過一遍了。
澎湃新聞:所以現在再回顧你八九歲的童年生活,有缺憾嗎?那時你感到快樂嗎?
蔣方舟:我覺得因為我沒有一個正常的人生作為比對,那説任何的缺憾和委屈都是不夠確鑿的。你不知道如果過另外一種更普通的生活,你得到和失去的比例是怎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