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王蒙在下放新疆16年中唯一創作的長篇小説《這邊風景》由花城出版社首次出版。日前,王蒙以該書為由回憶起他在“文革”中的文學生涯。
《這邊風景》獨好
1974年,因小説《組織部裏來了個年輕人》而被發配新疆16年的王蒙已經40歲,仍不知未來的出路在哪。這一年生日的時候他非常感慨:“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24歲的時候在政治運動中遇到了麻煩。現在已經過去16年,我不能再等16年。我一定要寫作,自己寫給自己看也行。”
當時王蒙在人民公社裏擔任副大隊長,和維吾爾族兄弟同吃同住同勞動。70多萬字的《這邊風景》描寫的正是新疆伊犁的農村生活。王蒙説:“從個人生命來説,這是我的盛年。我現在都不清楚當時怎麼能把新疆少數民族農民生活寫得那麼細。”
他寫新疆人做拉麵,喀什人做的就和伊犁人不一樣;他寫當地人在日常生活中手往杯子裏一放是什麼意思,來客人用什麼姿勢。按他的話講,“吃喝拉撒、婚喪嫁娶、從頭到腳,什麼都寫到了”。
他寫了一個殘疾女醫生和馬車夫的愛情。她因為殘疾,總是被父母逼迫“下嫁”,於是她宣佈不結婚了。但當她接到馬車夫真誠的求愛信時,感動得哭了。但恰逢此時,馬車夫受壞人挑撥做了錯事。“我再次讀到女醫生痛斥馬車夫的情節時,自己都哭得不行了。”王蒙説。
他甚至寫一個善良的維吾爾族女孩在新婚之夜按照習俗要幫新郎脫靴。而思想進步的新郎認為應該男女平等因而拒絕了,於是女孩心裏很想不通。40年後,當王蒙再次閱讀自己的舊作看到這些細節時,自己都感到驚訝:“我怎麼鑽到人家洞房裏去了!”
1978年,中國青年出版社知道了這部小説,於是邀請正在新疆的王蒙到北戴河團中央的一個培訓中心修改《這邊風景》。可是小説修改完之後新的問題又出現了:它因創作于“文革”時期,有些內容在1978年的中國社會轉折期出版似乎顯得不合時宜。王蒙只得把厚厚的一疊手稿包起來,一擱就是34年。2012年,家人在整理舊物時,才偶爾發現這包塵封的原稿。
他對這部自己都已陌生的小説進行了認真地修改。把“特別過分”的詞句改成了相對客觀的説法。並在每一章的結尾加了一節“小説人曰”,類似《史記》中的“太史公曰”,以記錄整理舊稿時的心情。
荒謬曾經浸透了生活
《這邊風景》中有一個情節:一個人整天張羅著給生産隊建汽車修配站,到處找關係買舊車和破車。“我受到‘反修防修’思想的影響,把他寫成一個壞人。”王蒙説,“政治的解讀實際上僅是一個命名。比如,彼時把好人和壞人解讀成‘階級鬥爭’。雖然現在不這樣提了,但並不代表就沒有好人和壞人了。”
他記得當年劉少奇遭受批判的時候,他所在的大隊正好抓住一個小偷。小偷居然説自己是“受劉少奇的指使”。“有時候我一想起這個小偷,就感到當時若不是真實發生,小説靠編絕對編不出來——荒謬浸透了生活,或許這對作家來説不是壞事。”
關於“命名”的問題,王蒙説莫言也有類似觀點。莫言曾提到蘇聯的肖洛霍夫在《被開墾的處女地》裏有給史達林歌功頌德的章節。他指出,雖然今天對史達林的解讀不同了,但這本書中的情節依然是真實的。因為它把蘇聯農業集體化過程中的社會動蕩、農民的生存恐懼、對生産力的巨大破壞等,全寫進去了。
王蒙同意作家畢淑敏説的一句話:“政治有時候歪曲生活,生活有時候淡化政治。”
但是生活在一個人的回憶中永遠是溫情的。王蒙對彼時的“人民公社”印象深刻:“我在伊犁時參加修建水利,住在地窩裏。所謂地窩,就是在地上挖一個坑,蓋上一個蓋,就算房子了。”“當時的生活方式也令人記憶深刻。比如,開會時隊長要先講話,講話時要先引用‘毛主席語錄’。”王蒙説:“大集體生活也是一種生活情調。”
誰沒有鐐銬
王蒙笑稱自己比較重要的兩部小説,一是《青春萬歲》,寫于1953年到1956年。因為它當時不夠“革命”,只寫了中學生的青春生活,沒寫“上山下鄉”運動,所以一直到1979年才首次出版;而《這邊風景》則由於距“革命”太近而經過了近40年才面世。
他説《這邊風景》是他寫得“最老實”的一部小説——自由發揮的部分遠不如後來的作品那麼多。“我是戴著鐐銬跳舞,但是也跳好了。我寫人物心理,寫人物品格,寫生活對人的吸引力,讓人一看就知道是老王手裏出來的活。”
王蒙認為,從理論上説,創作越自由越好,因為作家的想像力能夠得到充分發揮;但在太過自由的情況下,寫作似乎又太輕而易舉了。“我只能説,戴著鐐銬跳舞有戴著鐐銬的特色。中外文學史上,那些最好作品的生産者誰又沒有鐐銬呢——屈原沒有?曹雪芹沒有?托爾斯泰沒有?”王蒙的話語總是顯得意味深長。
“在‘文革’中,中國知識分子的自由空間是非常小的。有人因為説了一些話而遭遇殺身之禍,有人對世界不聞不問而做了‘逍遙派’,還有人在有限的範圍之內做一些有意義的事”,王蒙説:“我很欣慰,畢竟我用了4年的時間,沒給自己惹來禍害,又寫出了生活的感受。”
《這邊風景》中最關鍵的主題之一,是對誹謗的痛苦和抗議。“我不否認書裏邊有迎合,但迎合的目的,是我能説出心裏的話。”
他説:“我希望這部作品為我的中年填補一個空白,也為彼時的歲月填補一個空白。因為,解放前中國文學作品很多,改革開放以後中國文學作品也很多。但真正反映中國上世紀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初期的文學作品呢?因為,生活沒有空白,老百姓得活。該戀愛還戀愛,該吃肉還吃肉。就算最痛苦的時候也在尋找快樂。我是想説,在那些空白處,文學依然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