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心”一詞今天往往在圍棋評論文字中出現,但是年輕的讀者大概很少知道它的背景了。這個背景包含著現代圍棋史上一個很美的故事,值得重説一次。 ——余英時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開頭便説“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其實“境界”説可以適用於一切藝術,甚至學術,西方美學和藝術哲學中也有一個很重要的觀念,即“taste”,漢語通譯作“品味”,也和“境界”有相通之處。“品味”所指的是欣賞自然和藝術的能力。有一次我聽一位科學家演講,他特別用“品味”兩字來區別科學家的高下。同是第一流的科學家,“品味”仍有高下一步之異;行外的人也許分辨不出來,但在同行之間則自有公論。愛因斯坦不僅科學成就超人不止一等,他的科學“品味”也遠非一般物理學家所能望其項背。如果用“境界”兩字來代替“品味”,我想意思還是沒有太大出入。
境界為上
圍棋是一門不折不扣的藝術,在中國文人傳統中,琴、棋、書、畫並列,它的藝術身份是無法否認的。今天在它的發源地,圍棋已歸入“體育”一類,但它的本質並不會因此而改變。圍棋既是藝術,“境界”之説對於它當然完全通用,如果套用《人間詞話》,我們也可以説:“弈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局。”
什麼是“境界”呢?這是一個很難清楚答覆的問題,大體上説,可以意會,不易言傳。但是我首先必須指出,“境界”這個名詞雖借自文學批評,它所代表的觀念卻很早出現在中國圍棋史上。魏晉南北朝是圍棋史的光輝時代,圍棋號稱“手談”,説明它已是士大夫“清談”的一個組成部份。當時的“談士”以精神境界的高下作為決定其“九品”等級的一個重要標準,所以連帶著圍棋也定為“九品”。相傳梁武帝(在位時間502—549)所詔定的“九品”如下:一、入神,二、坐照,三、具體,四、通幽,五、用智,六、小巧,七、鬥力,八、若愚,九、守拙。日本“九段制”的淵源在此,當年應昌期為臺灣設計職業棋士制度,改“段”為“品”,更是自覺地要保存中國的文化特色。
從上面關於九品的描述詞看,顯然每一品代表一種“境界”。不過若細加觀察,九品又可劃為兩大層次,而以第五品(“用智”)為分水嶺。五品以下屬於技術境界,五品以上才進入藝術(或精神)境界。技術層次的各品今天還不難理解,因為這些是指具體的、局部的境界,相當於所謂“基本功”。如果以畫的三品作類比,達到了第五品的棋士所弈出的棋局大概都可以稱之為“能品”。但藝術層面的各品,如“通幽”、“具體”、“坐照”、“入神”便不容易説明白了。以畫品為喻,即所謂“妙品”、“神品”的境界。我介紹傳統的“九品”説是為了説明兩點:第一,“品”即是“境界”,所以“境界”原已與圍棋這門藝術有不可分割的內在關係,不是我們強加於圍棋之上的;第二,古人早已將圍棋劃分為技術和藝術兩個層次。這兩點仍然是具有現代意義,是我們今天想深入了解圍棋所不能不具備的基本條件。不用説,我在這篇短文中所談的只限于藝術的境界,這也是王國維指出“境界”兩字的用意所在。關於技術的境界,只有讓專家去討論。
我不想,也不願意抽象地談論“境界”問題,因為這會越談越玄,使讀者完全摸不著頭腦。我的中心論點是很簡單的:作為一門藝術,圍棋必須不斷提升它的精神境界,這雖然是個沒有止境的征程,但卻是圍棋界不能不努力以赴的目標,古人所謂“雖不能至,心嚮往之”,仍然可以是我們的座右銘。
平常心的故事
現在讓我暫且撇開“境界”問題,轉而談談怎樣才能走上追求高境界的道路。懸空説“境界”最後必流於不著邊際的玄談,這是我想極力避免的。所以接著我要介紹“平常心”這個觀念。
“平常心”一詞今天往往在圍棋評論文字中出現,但是年輕的讀者大概很少知道它的背景了。這個背景包含著現代圍棋史上一個很美的故事,值得重説一次。
1965 年日本第四期名人戰決戰,吳清源在迴圈圈中七連敗,這是他旅日37年中前所未有之事。這一年他已51歲,年齡當然也是一個因素,但更關鍵的因素則是他上一年在東京曾被摩托車撞倒,健康受到了嚴重損害,視力尤其退化得很厲害。然而也就在這一年,他的唯一弟子林海峰竟取得了名人挑戰權,並且一鼓作氣,以四比二的戰績,將日正中天的坂田榮男趕下了名人寶座。23歲的名人不但在當時是破天荒的大事,而且一直到今天也依然是一個沒有被打破的紀錄。林海峰奪得名人當然首先是因為他已具備了棋藝的實力,但是在這一漫長的挑戰過程中,他先後受到了吳清源的兩次指點,也是至關重要的。
第一次是名人迴圈圈決定挑戰權誰屬的最後一戰,海峰的對手是當時擁有“十段”頭銜的藤澤朋齋。藤澤雖曾在十番棋中兩次慘敗于吳清源之手,但這時棋力已恢復,是當年四、五名超一流棋士之一,他的殺傷力驚人,持白往往走模倣棋,然後強行打入黑陣,破敵而歸。這一戰恰好輪到他拿白棋。海峰感到困惑,便到小田原吳老師的家中去“取經”。吳清源為他講解了幾年前自己與藤澤所下的一盤模倣棋。這盤棋雖然是藤澤持白中盤勝,但吳清源的毛病出在後半盤,黑棋對付白棋模倣的佈局還是很成功的。海峰在最後一戰中便完全照老師的戰略落子,一直到第六十七手,黑棋佔據天元為止,與以前吳清源和藤澤之戰一模一樣。最後海峰盡殲打入的白棋,取得中盤勝,以實踐證明了老師的戰略是完全正確的。這盤棋當時已轟動日本棋界,因為這是棋史上從未有過的事。
但這期名人戰更大的轟動還在後面,即海峰挑戰成功。第一局在東京福田家舉行,海峰雖養精蓄銳,全力以赴,還是持白敗下陣來。海峰在賽前對記者説,希望第一局能猜到黑子,可增加一點安全感,但事與願違,無可奈何。這時海峰的心情既焦灼又沮喪:焦灼,因為“名人”寶座對於他好像近在眼前,然而卻又遠在天邊;沮喪,因為第一局失利更打擊了他原來已不是很強的信心。因此在去沖繩島進行第二局挑戰之前,他又到小田原去求老師指點一條明路。下面是海峰口述當時的經過,由名記者黃天才筆錄的一段文字。
吳老師聽我説明來意之後,微笑著説:“我想到你會來看我。你此番迎戰坂田,我教給你三個字:‘平常心’。”
吳老師當時是用日語念出這三個字來的,這是日語中很淺俗的一句話,意思一聽就懂,但我卻不明白這句話與棋道有關。吳老師接著向我解釋説:“你不可太過於患得患失,心情要放鬆。你今天不過23歲年紀,就有了這樣的成就,老天對你已經很厚很厚了,你還急什麼呢?不要怕輸棋,只要懂得從失敗中吸取教訓,那麼,輸棋對你也是有好處的。今天失敗一次,明天便多一分取勝把握,何必怕失敗呢!和坂田九段這樣的一代高手弈棋,贏棋、輸棋對你都有好處,只看你是否懂得珍惜這份機緣。希望你保持平常心情,不要患得患失,把頭都搞昏了。”
吳老師的話,真像給我當頭潑了一盆涼涼爽爽的清水,我的神智陡然清醒了許多,而且覺得腦海中靈光閃閃,智慮澄澈。從小田原吳老師家中告辭出來,我輕輕鬆鬆地坐火車回東京,兩天后,又輕輕鬆鬆坐飛機上沖繩。一直到今天,我再沒有為輸棋贏棋,患得患失而心煩意亂。(見《圍棋》,第十二卷第十一期,臺北,1967 年11 月,頁38)
林海峰回憶這兩次求師問道,已在1967 年第三次名人衛冕成功之後,但我們仍然感到“平常心”三個字對他的精神衝擊之大,真有“醍醐灌頂”之功。根據上面關於技術境界與藝術境界的劃分,我們可以説:第一次問道,海峰的收穫是在最高的技術境界方面,第二次則進入了最高的藝術境界,海峰從“平常心”三字訣中得到一次精神的飛躍。
在師徒問答中,吳清源用日語念“平常心”三字,林海峰以為這是“日語中很淺俗的一句話”。其實,這三個字來頭很大,初聽似乎淺俗,深一層追索,卻妙義無窮。由於漢語中今天只有“平常”兩字,海峰也許誤會“平常心”是日語。所以我現在要找出“平常心”的來源,並揭示它和“境界”的關係。
平常心之來源
《景德傳燈錄》卷八記馬祖道一(709—788)的話:“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
馬祖是禪宗六祖慧能的再傳,屬於南嶽派第一代弟子。“平常心是道”的話題便是他最先提出的,後來由他門下的南泉普願(748—834)更加發揮,再傳給第三代的趙州從諗(778—897)。
《無門關》記載了下面的故事:
南泉因趙州問:如何是道?南泉雲:平常心是道。州雲:還可趣向否?泉雲:疑問即乖。州雲:不疑爭知是道?泉雲:道不屬知,不屬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洞豁,豈可強是非也。州于言下頓悟。
南泉和趙州師徒問答,幾乎與吳清源和林海峰的對話先後如出一轍。趙州和海峰同是因為師父“平常心”三個字的啟發而得到“頓悟”,遙遙千載,足成佳話。日本僧人雖早在唐代便到中國來學習佛教,但所取的經大體都是天臺宗、密宗這類,對於當時盛行的禪宗反而不十分注重。但到了南宋,他們開始將大批的禪宗語錄搬了回去,從此禪宗各派不但在日本大行其道,而且不斷發揚光大,一直到今天。“平常心”這三個字大概很早便在日本人的心中生了根,因此變成了日常語言的一部分了。
我們看了上引馬祖和南泉關於“平常心是道”的描述,便立刻會發現:“平常心”正是通向最高精神“境界”的不二法門。回到圍棋領域,我們可以由此推知,當年林海峰受益於老師“平常心”三字,必是他的棋道“境界”陡然躍升了一層,因此才有當頭潑一盆涼水等等描寫。黃天才所記吳清源的一段話,則是針對海峰的特殊心理狀態作隨機的指點:其中語言是具體的,遠不足以盡“平常心”的全幅意涵。這裡正遇到了“言不盡意”的問題,讀者絕不可“死在字下”。吳清源既如此鄭重提出這三個字,則馬祖所謂“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和南泉所謂“太虛廓然洞豁”種種“境界”大致也在其中。
(本文摘自《中國情懷——余英時散文集》,彭國翔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4月第一版,定價:4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