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閭丘露薇:我希望對得起這份職業

時間:2010-07-13 09:49   來源:南方人物週刊

  閃婚先行者,負資産一族

  閭丘想遠離母親安排的生活。她跟自己説,“我想結婚了。”於是她就結婚了。

  1993年,在廣州開往深圳的列車上,她遇到了她的第一個丈夫。“他和他的一班朋友在一起,和我的母親聊天。我則安靜地坐在一邊。”忽然間他做了一個手勢。這個手勢瞬間讓她觸動--但現在她已記不清那是個什麼樣的動作。

  也許當真有緣分,“他的證件掉了,不能夠當天回香港,於是我的熱心的母親説,不如住在我那裏。”之後,他拿了證件回到香港,一切發生得很快。

  母親知道她和又窮又沒工作的男青年拍拖,極力反對。她和母親鬧翻了,從家裏搬了出去。上海是回不去了,她留在了深圳,成為“閃婚”先行者。“從初戀到結婚,每一段感情總是讓我奮不顧身,從來不考慮後果。”當時他們認識了不到3個月,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一個月。

  “我喜歡格林童話,因為我相信,公主和王子從此快樂地生活著。”

  現實並非童話。她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經常在各地出差,有時他們一個月才見一次。“而對於他的一切,他做一些什麼,他曾經做過一些什麼,曾經愛過什麼人,我從來沒有去了解過。”

  1995年,閭丘移民香港,並應聘成為香港傳訊電視中天頻道的翻譯。由於公司財務狀況不穩定,3個月後,她跳槽到TVBS任電視記者。TVBS面向臺灣觀眾,而且題材受限制,1997年,她轉投開播不久的鳳凰衛視新聞節目《時事直通車》。

  “孩子還沒有滿月,我又換了工作,進了鳳凰衛視,而且開始了香港浸會大學的傳播學碩士課程。那兩年的時間是相當吃力的,因為白天要工作,每個星期還有兩個晚上要去上課。我還是堅持自己帶著孩子。”

  當時鳳凰人很少,一個人要幹幾個人的活,壓力很大。她是“老土”的香港新移民,一不小心成為了香港龐大的“負資産”一族。

  1999年買了房子。因為金融風暴,香港的房地産價格從1997年的高峰下跌差不多4成,特區政府的大小官員出來説,樓價已跌到谷底,小市民可以置業了。

  剛到香港時她租了別人的一間房,衛生間和客廳是公用的。她想有個自己的家,於是“英明”地買了200萬港幣的房子,還覺得賣方虧了差不多100萬。“當時屬於高利息時代,每月還銀行差不多2萬港元,而且還要20年的時間。”

  不料樓價還在繼續跌。不過是4年時間,她的房子已經跌到100萬了。“香港經濟不景氣,傳媒公司也不景氣,曾經有一段時間,每一家公司都要依靠裁員來控製成本。一家家的公司倒閉,每個人都提心吊膽。”她想,“如果有一天,我工作不是為了生存,只是為了興趣,那該有多好。”

  工作上的低潮期,她在丈夫面前哭過,“但是他一點都不明白”。

  所以,對內地的所謂“房奴”,她説,絕大部分香港人早都這樣了,不過並不“逆來順受”,“現在內地的問題是,看不到改變現狀的前景”。

  “輪到我去的時候,打起來了”

  閭丘剛到鳳凰衛視的時候,臺裏只有一個新聞欄目《時事直通車》,竇文濤主持。那會兒竇文濤還是很嚴肅的一個男士。記者一共3個,所有人在一個小房間裏,外加幾臺電腦。吳小莉和竇文濤還在播列印在玻璃紙上的新聞,用腳一踩,自己看著念。

  “有一次播財經新聞,腳一踩,就掉下來了。我笑個不停。那時很簡陋,但是你覺得很充實。一天要跑6條新聞。白天不停地跑跑跑,跑完回來6點鐘,開始寫寫寫,寫完剪,9點鐘播出。”

  “出去採訪別人會看不上,很多人不願意接受採訪,鳳凰衛視是哪個臺?把攝影機放在無線電視旁邊,無線的人就會想,這傢夥又來佔用空間。現在變化好大,像個大臺了,有一些新臺出現,遭到別人歧視時,我就會覺得要對它們好一點。”

  2003年伊戰爆發,她去了巴格達。當時伊拉克簽證非常難拿,她跑兩會時就去和伊拉克簽證官“天天交流思想,聊得甚是投機”,結果別人的簽證都是兩三個月才拿到,她兩三天就磨下來了。“那時簽證是10天到期,要換人時只有我有簽證,就去了。輪到我去的時候,打起來了。”

  她成了赫赫有名的“戰地記者”,胡錦濤在俄羅斯訪問時曾給她贈言:“事業要追求,安全要保證。”

  她平日講話明快、溫和,而工作的時候,“很急,很兇”。“我會罵人的。不是罵人,是訓斥,你怎麼能夠這樣子,毫不留情。但我能讓大家覺得我是對事不對人。”她笑著説。

  她沒有詩化自己的人生,“在香港,記者這個職業,讓人好好地生活都有點困難。沒有時間,沒有足夠的金錢。至於戰地記者,這世界打仗的機會不多,即使打了,能夠參與報道的媒體也不多,絕大部分的人都不能夠成為戰地記者。”

  2006年,哈佛大學為全球資深媒體人士提供深造機會。她選擇讀博士,修自己感興趣的美國憲法。她創建了部落格“一五一十”,當作作業,希望大家能成為“公民記者”。最後“使命感”讓她選擇回到老東家。“因為如果我沒有來鳳凰,我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有能力作自我翻新,這需要一顆永不放棄的心,無論是對愛情還是對工作。悲觀的人止步不前。閭丘露薇有她適應主流世界的方式。多年前的哲學課曾告訴她,歷史是螺旋上升的。在這個諸多殘缺的世界裏,她努力使自己完整。

  如果你喜歡這個行業,一起努力往前推一推

  人物週刊:有人認為媒體行業本質上也是名利場,你怎麼看?

  閭丘露薇:就算你是為名為利也好,你去做這份職業,應該有一些最基本的守則,比如不能造假。但你會發現很多時候連這個守則都沒了。

  我們對一個行業厭倦的時候,就會覺得可能別的行業好一點,去了之後你會發現原來也不過如此。我不是説你應該忍受一個很差的環境,而是説如果你喜歡這個行業,大家應該一起努力嘗試著往前推一推。

  人物週刊:你理想中的職業狀態是什麼樣的?感情煎熬期是否影響到了你的工作狀態?

  閭丘露薇:絕對不會。我的偶像是電視劇《新聞女郎》裏面鈴木保奈美的角色,發生了交通事故,死者是她丈夫,她也能把它播下來,我覺得這是很職業的狀態。如果工作忙我會覺得充實,沒什麼事我很容易得病。這不單純是一份工作,這麼多年來我確認它是我非常喜愛的東西,因此格外珍惜,我希望對得起這份職業。

  人物週刊:你覺得這10年來你的進步是什麼?

  閭丘露薇:以前某個階段我很偏執,過了10年知道那是因為自己沒看懂,現在我會更開心一點。有時候網友會在部落格上跟帖説,哪又有什麼事,你怎麼不去採訪?拜託,公司又不是我開的,我是個打工的。工作不是我的財産,也不是我的資源。再説現在也有別的表達渠道,比如説專欄、部落格、微博。

  如果每一個普通人都願意給你爆料,報道面會變得很廣,這就是公民記者的意義。但好多年了,你發現中國的大部分人喜歡講觀點,他不會老實告訴你,旁邊發生什麼事情了,時間、地點、場合。大家還是爭前恐後地把網路當成一個表達渠道,而不是傳遞資訊的媒介。

  人物週刊:作為記者,準確是不是最重要的品格?

  閭丘露薇:最基本的要求。作為記者,當你在現場時是要抽離一點、冷血一點的。如果你去美國的新聞學院,有課程是讓你寫文章不用形容詞。

  以前我一直覺得新聞就是很客觀的,現在發現不可能,因為是你選擇做和不做,選擇了被訪者、角度,已經有價值觀和判斷在裏面。這種價值觀是一種人文關懷、對公平和正義的追求,它決定你能否成為比別人出色的記者。

  我第5本書是從媒體人的角度出發,從2008年發生的一系列事,比如星巴克風波、抵制家樂福、奧運、氣候峰會等等,看偏見是如何形成的--別人對我們的偏見、我們對別人的偏見。

  我強調一點:什麼叫正義?弱勢不代表正義,大多數也不代表正義。現在網路上都是先挑選立場,這是不理性的。我希望在好惡之前先搞清楚是非而不是先決定立場。

  現在大家辯論不起來,包括知識分子之間。你談一個問題時,對方顧左右而言他,給你一大堆理論、一大堆解釋,你也沒聽明白,還把自己繞進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了,很可悲。我覺得大家在變傻。

  人物週刊:也許是整個社會缺乏理性,缺乏分析的能力。

  閭丘露薇:我們從小沒學習過理性呀,這是教育的問題。就像我們説現在的年輕人怎麼樣怎麼樣,罵80、90。為什麼?不是我們教出來的嗎?不是我們這些60、70後的人把人家教出來的嗎?我們領導人提出要獨立思考,我第一個反應是:有這樣一個環境、這樣一個習慣和趨勢才行。

  人物週刊:現在的年輕人,就業了,房奴了,蟻居了,有的甚至自殺了,在現狀下似乎很難看到未來。

  閭丘露薇:我們這批80年代、90年代的畢業生,剛開始去深圳,很慘,八九個人的宿舍,工資很低,還有些同學在五星級酒店當門童,但現在都生活得不錯,這説明當時的社會給你提供了一個向上走的空間。

  現在大城市兩極分化,很多人選擇了去香港、移民,這是有選擇的一批人,有話語權,會影響到社會的變化;大部分人沒什麼選擇,不得不留下,被動地承擔。

  所以我覺得知識分子很重要,你用嘴巴説,好像改變不了什麼,但你在那裏嘮嘮叨叨地提醒大家:社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很理性地討論,總會有點幫助。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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