鹵肉飯與臺灣光復節
2025-12-02 16:00:00
來源:中國臺灣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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鹵肉飯與臺灣光復節——日據時期的臺灣飲食小考
伴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深入發展,臺灣同胞也逐漸從寶島分散到了世界各地,從臺北到倫敦,從一水之隔的大陸再到大洋彼岸的異國。來自“美麗之島”的人們用自己的努力與汗水在遙遠的他鄉扎下根基,結出了豐碩的果實。然而在他們的內心深處,總有一份心緒,剪不斷、理還亂,藏在心頭。
民以食為天,伴隨著臺灣移民走向世界的,同樣還有各式各樣的臺灣美食——蚵仔煎、三杯雞還是牛肉面?酸甜可口的鳳梨酥,?還是茶果交融的珍珠奶茶?學者余舜德曾在《夜市小吃的傳統與臺灣社會》一書中寫道:“臺灣夜市小吃種類繁多,各具特色,許多是地方食物特色的代表,到夜市享用這些家鄉食品,在過去為都市移民聊解鄉愁的方式之一。”臺灣的飲食文化,就這樣一步一步的走進了全世界人民的生活。而對于許多僑胞來說,每天乃至每頓吃上一碗肥瘦相間的鹵肉飯,依舊是他們雷打不動的日常。時至今日,我客居倫敦的朋友Lucus楊依舊保留著這樣的習慣。
冬季的倫敦,總是格外的濕冷。“淫雨霏霏,連月不開”——對于我這個北方人來說,這不再是只存在于書本中的描寫,而是真切地走進了現實。纏綿半月的細雨,時斷時續,倣佛惱人的毛線,不停的撩撥著人們的心神。掙扎在泥濘的道路上,我逃避似地走進了一家名為BAO BAO Formosan的臺菜食堂。那是一家不大的弄堂小店,餐廳內的空間大多被廚房和工作臺所佔,只留下一列臨著吧臺的長條桌椅。店里的裝飾不甚華麗,卻處處充滿著溫馨——窗戶上張貼著大紅的福字窗花,與點抹了金粉的楹聯一起迎接著往來的客人。樸素的屋頂上懸挂著明亮的紅色燈籠,彩色年畫更是把家的溫暖帶到了他鄉,為這灰暗的霧都中別添了幾分色彩。
許是下午的緣故,店內的客人並不甚多,坐在臺前的老板便親自出來招待——他操著一口厚重的宜蘭口音,短發剪得整齊利落,胡子也打理得十分精致。
等餐的間隙,他索性便用漢語與我攀談起來——他叫Lucus楊,來到英國已是十年有余。開始來到這里是因為留學,大學畢業後曾與朋友一同創業,也曾在白城的麥當勞打過零工。然而年逾三十的他,始終放不下家鄉的味道,最終決定拿出全部的積蓄在倫敦的街巷開了這家小店。??
“叮叮”,隨著鈴聲從後廚傳來,老板適時止住話語,迅速地轉過身子,將餐食端到我的面前。托盤中的菜色很是豐盛——剛出鍋的鹽酥雞裹著一層薄而酥脆的金黃外殼,在燈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再拌著炸制過的紫蘇葉與解膩的甘梅粉,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而在碗中,淋在米飯上的深褐色鹵汁濃稠透亮,包裹著肥瘦相間的豬肉,倣佛訴說著鹵制過程中的漫長時光與濃鬱香味。入口,肉香與飯香、鹵香、甜香搭在一起,再配上珍珠奶茶與蹄鏣、筍絲,很快,我便從雨後的陰鬱中解脫,重新獲得了活力。
“這真是我來到英國後,吃到的最好的豬肉!”我不禁的感嘆,“英國的豬肉簡直令人難以下咽,全都膻的要命!Lucus,你到底是怎麼做的啊?”
“其實豬肉之所以膻腥,主要因為公豬在生長過程中,體內會分泌一種名叫糞臭素的雄性激素,使得豬肉有一種膻騷味,而在英國等歐美國家,基于動物福利、飲食習慣和閹割成本等因素的考量,農場普遍在養殖過程中是沒有對公豬進行閹割的,所以這邊的豬肉往往肉質和口感都會相對較差。”說到這里,他輕笑一聲,倣佛陷入了回憶,繼續說道:“這幾乎是每個來到英國的華人都會遇到的問題,我也不例外。所幸我曾在家和阿婆學過幾門手藝。”
“不然,我也就吃不到這麼美味的鹵肉飯了。”說著,我們一同大笑了起來,笑的格外肆意。“他鄉遇故知”,這總是給人帶來別樣的欣喜。
“我特意選用了膻味較輕的母豬肉,再加上以醬油、冰糖、紅蔥酥和香菇等調味,歷經數小時的小火慢燉、冷藏“醒味”,讓豬肉徹底地鹵制入味,盡可能的掩蓋肉里的腥臊。”不自覺間,他的話語中流露出幾分思念與自豪。
許是見我談興正盛,Lucas楊突然向我拋出了一個問題:“你知道臺灣鹵肉飯的來歷嗎?”
“唔……”這可把我難倒了。鹵肉飯在臺灣算是最尋常不過的庶民食物,普遍的程度可謂“有人煙處即有鹵肉飯”,帶著粗獷而隨意的性格。很多人從剛冒出乳牙即開始吃鹵肉飯,吃到滿嘴假牙還和它纏綿不休。但我確實從未仔細地了解過它的歷史:“應該是來自福建吧?畢竟我印象中,九成以上的臺灣同胞,祖上都是從臨近南洋的福建、廣東等地遷移而來。鹵肉飯應該也是從那個時候伴隨著移民,流傳過來的吧?”憑著模糊的記憶,我模棱兩可地答道,語氣中卻也帶著一絲猶豫。
“你說的不錯,鹵肉飯算是蓋澆飯的一種,而其做法,自古有之。《周禮·天官·膳夫》有言:‘凡王之饋,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飲用六清,羞用品百二十品。珍用八物,醬用百有二十甕。’”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老板拿起身旁的平板,儼然似講堂中的教授,竟給我講起來了歷史:“而這之中,‘珍用八物’乃是周朝宴會上的八道大菜。所謂‘八珍’,是指淳熬、淳毋、炮豚、炮牂、擣珍、漬、熬、肝颺。其中‘淳熬’與‘淳毋’其實就是蓋澆飯。《禮記·內則》中記載:‘淳熬,煎醢,加于陸稻上,沃之以膏’。醢就是肉醬。把肉醬蓋在糯米做的飯上,澆入動物脂油。同樣在《禮記·內則》中,‘淳毋,煎醢,加于黍食上,沃之以膏’。與淳熬類似,只是淳毋是把肉醬澆于谷米飯上。而至于蓋鹵,便是將原料放進鹵汁里,經過長時間加熱煮熟——北魏年間的賈思勰于《齊民要術》中記載了鹵制技法,而到了清代,《隨園食單》與《調鼎集》中更是詳細記載了鹵汁的配方和鹵制方法。所以,食用鹵肉飯的歷史在國內可謂是源遠流長了。”
聽完了Lucas楊的講解,我反而平添了更多的疑惑:“《周禮》?這也太過久遠了吧?原來我們的祖先居然從周朝就開始吃‘鹵肉飯’了嗎?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傳承啊。不過,你還沒有告訴我‘臺灣鹵肉飯’到底是怎麼形成的呢,這‘淳毋’經過了三千年的發展,肯定也發生了別的變化?”
“你說的不錯,鹵肉飯從中原傳入臺灣後,也經過了許多的變化。即便在臺灣,鹵肉飯在南北兩地也是有所差異——臺北的鹵肉飯通常會比較鹹口,更加類似閩南的豬油飯。將肥肉連帶著豬皮一並切成丁塊,放入熬制的鹵汁腌制入味;而在相對富裕的南部,人們會習慣在鹵汁中加入冰糖調味。選取的食材也是肥瘦相間的碎肉,因此鹵肉飯也被稱之為肉燥飯……所以這些傳統的鹵肉飯,與現在常見的、餐廳里賣的,在食材選取上也有很大的區別。我們現在可以隨意選擇肉的肥瘦、鹵的多少,而在過去又哪有挑選的余地呢?歸根到底,鹵肉飯是窮人飯。那時候的物資遠遠不如現在豐富,老百姓哪里吃得上好東西呢?能夠不挨餓過日子,便已經是最大的滿足了。”說到這里,他清了清有些發緊的嗓子,聲音也隨之低沉了些許,透著一絲沉悶與哀傷:“而今日的臺灣鹵肉飯,卻是逐漸形成于臺灣的日據時期。那是一段……相當屈辱的歷史。”
“日據時期,日本殖民者實行高壓統治,強迫我們提供資源、物產及勞力,為其服務。大肆徵收各項苛捐雜稅的同時,企圖把臺灣變為日本的糧食基地。時任殖民政府總督的田健治郎便曾在日記里寫道:‘……糖擔捐大洋十二元、豬肉捐大洋七十元。此誠支那各省所未有之苛政也,所聞如是,未審然否。’在這樣的剝削下,臺灣人民不得不放棄曾經‘島人以豚肉供口腹為最大之利源’的豬肉,只能尋一些日本人吃剩的邊角料用以果腹。真可謂是‘豬是臺灣人養,肉是日本人吃’。”他一邊說著,苦澀的淚水不自覺地流了出來,濕潤了他的面龐,也勾起了那段辛酸的過往。
“是了,臺灣畢竟接近熱帶,物產豐富,沿岸的近海也有著大量的魚群,又怎會生活得如此拮據呢?”我不禁恍然,“原來如此,難怪我印象中,臺灣有很多菜色比如鹽酥雞和宜蘭的西魯肉,都是用菜尾或者邊角料做的。除了過去生產力低下、物資匱乏外,居然還有日據殖民統治的原因。這確實是我之前所沒有想到的。”
“是的,而且說到鹽酥雞,其實在過去,一般會選用三角骨等剁雞剩下的邊角料,外面包裹的粉面與今日也是有所不同——用的是廉價的地瓜粉而非面粉。也正因為如此,傳統做法的鹽酥雞,其顆粒感會更加的分明。鹽酥雞如此,西魯肉如此,鹵肉飯亦是如此。許多今日的特色美食都是起源自那個艱苦的時代,是我們的祖先在殖民者壓迫下不得已的‘創造’。”
“再後來,日本人戰線吃緊,就變本加厲地壓榨了起來,那時候人們甚至連這些菜尾都吃不上了。”語罷,他怔怔地望著窗外,似乎這樣便能回到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久久無言。
“直到……臺灣光復。”我緩緩開口,打破了這片刻的寧靜。
“直到……臺灣光復……從乙未戰爭到抗日遊擊戰,從1907年11月蔡清琳領導的北埔起義;1912年3月劉乾領導的林圮埔起義,1913年12月羅福星領導的苗栗起義,1915年5月余清芳領導的靲吧哖起義,再到1930年原居民部落的霧社起義……武裝抵抗侵略者的行動從未停止。我們的先祖啊,他們把鮮血灑在家鄉的每一分土地上,為了自由,更為了尊嚴!”
“終于,在1945年10月25日上午十點,于臺北公會堂,日本在太平洋戰區臺灣地區的殖民政府正式投降。歷經近50年的風風雨雨,我的家鄉終于脫離了殖民者的統治,回歸了祖國的懷抱。”剛剛拭幹的眼淚再次盈眶而出,而這次是激動的淚水,“萬物待發,百廢俱興。擺脫了日據政府的殘酷剝削,物資也逐漸充裕。人們開始把以前發明的菜肴,換上更好的食材,用肥瘦相間的控肉替代肥膩的油渣,用面粉替代地瓜粉……甚至在一些高檔餐廳中,鹵肉飯中還會添加鮑魚等名貴食材,使用不同的方式去演繹這些美食,賦予了傳統菜肴新的定義,讓臺灣的小吃煥發出新的生機。這些在艱苦的條件下誕生的菜肴逐漸發揚光大,走向了世界。而這也是我選擇辭去工作,經營這家餐廳的意義——為了讓大家能夠在異國他鄉,依舊吃到家鄉的味道、兒時的回憶。”他拂去臉上的淚水,哼起了一首熟悉的歌謠。雖然因為流淚有些哽咽,但我卻聽得分明:
“張燈結彩喜洋洋,勝利歌兒大家唱,
唱遍城市和村莊,臺灣光復不能忘。”
……
聽到這熟悉的旋律,我也忍不住哼唱了起來——對于遠在各地的臺灣同胞,小小的一碗鹵肉飯不僅是美食,更是一份牽挂,一份鄉愁。兩個素不相識的異客,兩道稀疏零散的聲音,循著同一個旋律交織、相融,從試探的輕吟,到堅定的齊唱。每一句歌詞都裹著對故土的眷戀,那是臺北街頭清晨的薄霧,掩藏著鬧市的喧囂;是宜蘭鄉間傍晚的炊煙,包裹著阿婆的溫暖;是鹿港小鎮古街的茶韻,散發著高山茶的清香。每一個音符都藏著民族的榮光,是霧社起義時同胞們不屈的吶喊,是臺北公會堂受降儀式上震天的歡呼,是山河歸位時眼角滾燙的淚光,更是鄭成功收復臺灣時戰船揚帆的壯闊,甲午年間志士們“寧死不屈守寶島”的赤誠。
昔聞鄭聖王,義勇世間揚。
率眾驅夷虜,開臺復漢疆。
神州驚甲午,日寇犯家鄉。
怨苦催民老,離愁五十長。
中原連燹火,壯士赴沙場。
昨日聞良訊,王師克惡狼。
旌旗揚震旦,子女共安康。
——泓卷《排律?題臺灣光復節》
在這遙遠的他鄉,兩顆赤誠的心循著共同的記憶,用歌聲回望那段風雨如晦卻終見曙光的歲月。旋律越唱越響,越唱越沉,倣佛穿過了時光的長河——眼前恍惚浮現出1945年10月25日的臺北街頭,鑼鼓喧天,紅旗招展,衣衫襤褸卻眼神明亮的人們相擁而泣,用沙啞的嗓音一遍遍呼喊著“光復了”“回家了”;耳畔似乎傳來海峽兩岸的潮聲相和,從高雄港到廈門灣,從阿里山到武夷山,海浪拍打著共同的海岸線,如同這歌聲一般,從未停歇。歌聲里,有閩南古厝天井里曬著的鹹肉香,與福建泉州古街的鹵味鋪子氣息相通;有臺灣同胞過年時張貼的春聯,與大陸家家戶戶的“福”字一脈相承;更有少數民族部落傳承千年的豐年祭,與華夏大地的端午龍舟、中秋賞月同屬團圓的夙願。
歌聲里,有Lucas楊的阿婆當年藏在菜尾里的隱忍與期盼,有臺灣同胞在殖民壓迫下未曾彎折的脊梁,更有兩岸同胞跨越海峽的深情凝望。那些被鹵肉飯的鹵汁浸潤的歲月,那些被鹽酥雞的香氣溫暖的日子,終究都化作了血脈里的羈絆——臺灣與大陸,本就是同根同源、同文同種的命運共同體。正如鹵肉飯的鹵汁源自中原“淳熬”、“淳毋”的古法,鹽酥雞的調味藏著閩南飲食的基因,臺灣的文化根脈始終深植在華夏大地:孔廟的香火在臺南與曲阜同樣旺盛,朱熹的理學思想在臺灣書院與大陸學堂同樣被尊崇,就連農歷新年的守歲、清明的祭祖、重陽的登高,都是兩岸同胞共同的文化密碼。“民族精神不能忘”,這份血脈相連的深情,這份山河一統的期盼,早已融入每一個華夏兒女的骨髓,如同鹵肉飯的鹵汁,歷經歲月沉淀,愈發醇厚綿長。
“張燈結彩喜洋洋,光復歌兒大家唱,
唱遍城市和村莊,民族精神不能忘。
不能忘,常思量,不能忘,常思量。”
歌聲漸歇,余韻卻在小小的食堂里久久回蕩。Lucas楊抬手拭去眼角的淚痕,目光望向東方,那里是故土的方向;我手中的鹵肉飯尚有余溫,鹵汁的鹹香與冰糖的微甜在舌尖交融,恰似這段交織著苦難與榮光、別離與牽挂的歲月。窗外的倫敦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灑在窗欞的福字上,泛著溫暖的光。這一刻,食物的香氣、歌聲的余韻、歷史的厚重與家國的期盼,都凝聚在一起——海峽兩岸,山水相依;華夏兒女,血脈相連。這份深情,是《馬關條約》簽署時的共同悲憤,是臺灣光復時的共同歡騰,是如今隔海相望時的共同牽挂;這份期盼,是“兩岸一家親”的篤定,是山河一統的信念,宅茲中國,自時中乂,介以繁祉,萬邦鹹休。
乙巳玄英十三
泓卷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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