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是中國電影的一個大問題。國外的片子也有大量虛構、誇張(例如《007》),可是怎麼還那樣引人入勝呢?而中國導演明明是想往“真”裏搞,結果卻假得令觀眾像嚼沙子一樣難受。
這背後有一個專業問題,通俗一點説,一部電影首先要預設一種“規定情境”,好電影的虛構和誇張,不但不能脫離這個“規定情境”,同時還要適度地尊重生活邏輯、生活常識。
説到此,人們會覺得電影中真假這件事不是挺簡單嗎?難道中國導演連這個都搞不定?還真的就沒搞定。
《一九四二》無疑是一部動態的“流民圖”,然而放映過程中的頻頻笑場,就説明不是幾個人缺乏“階級感情”或憐憫之心。比如把那個隨難民群布道的傳教士詮釋成小丑一樣,幾次引發笑場,不但有點假,還有點不合時宜地戲弄了宗教信仰。又例如,陳道明頻頻用詭詐的眼神表現蔣介石的內心活動,好像蔣是個受審的罪犯,而不是堂堂的委員長。再有,國民黨上將銜的軍官那膚淺的趾高氣揚,以及把他與河南省主席的關係表現得那樣輕浮、痞子化(內心狀態),恐怕也有悖史實。
而下面這個假,甚至讓我懷疑這部電影中或許還有很多我沒能力識別的、黑白顛倒的“大假”。
片中陳布雷的形象比蔣介石年輕不少,他一身三件套西裝,很有些洋派頭。他跟在蔣介石左右,儼然是一個貼身秘書,協助蔣打理公務瑣事。蔣高高在上,陳恭敬小心,很有些官場氣。
實情卻是,陳布雷是個記者、編輯出身的文人,只比蔣介石小3歲。他的氣質是:謙謙君子、文質彬彬、樸實沉默,典型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風骨、做派。他的外形特點是:身材瘦小一米六,不修邊幅亂頭髮,常年穿著很舊的黑色長衫,右手不離“三五牌”香煙,走路邁著細碎的步子,左臂僵直不怎麼擺動。他常年患嚴重的神經衰弱,靠大劑量的安眠藥睡眠,臉上帶著明顯的文氣加病氣。他與蔣介石的關係是:蔣對他的尊重,勝過對絕大多數黨國大員。蔣只稱張靜江、胡漢民、汪精衛等幾位國民黨元老“XX先生”,卻從始至終都稱陳布雷為“佈雷先生”。陳布雷的主要工作,一是給蔣起草重要文書,為蔣的重要電文把關;二就是以幕僚靈魂的身份參加蔣的智囊會議。會上他很少説話,偶有點睛之句,會議結束後,蔣會經常與他就重大問題單獨長時間討論。陳很少親自會客,省主席級別的官員一般都由其手下接待,只有陶希聖、張治中、邵力子、孫科、張群、陳誠、于右任這種量級的大員或摯友才親自接待。
好了,把電影中的陳布雷與這個陳布雷比較一下,就知道不僅他們的“神”驢唇不對馬嘴,“形”也是南轅北轍。其實這樣一個特點鮮明的歷史人物,導演或演員只要翻一晚上資料,就能把人物演到“形似”的地步。當然,演到“神似”就很難了。如果不能深刻理解中國舊文人的內心世界和生活習慣,就不可能將陳布雷刻畫得“神似”,這可不是查幾天資料就能達到的。也正因此,《建國大業》、《建黨偉業》的某些片段,才顯得虛假。
要不是碰巧剛看了些陳布雷的資料,我也不能識破陳布雷這一角色竟會假到如此地步。
《一九四二》中饑民普遍不瘦,雖然演員們都聲稱進行了事先減肥,但效果實難恭維。歷史上有不少演員都曾為了瘦身而做出過驚人的努力。《金陵十三釵》中飾演假教士的貝爾為了扮演《機械師》裏的角色,曾經兩周內減肥57斤,直到醫生告誡他再減下去會有生命危險;後來為了演《蝙蝠俠》,又在6個月內增重90斤。這種損害健康、近乎玩命的行為後面,一定有著品格和敬業精神的支撐,體現的是一個電影人對於電影藝術和公眾的尊重,也是藝術家道德和職業品位的反映。
中國電影的“假”,大都不是電影人的惡意造假,很多時候也不是因為資金不足,問題的根本,是我們缺乏“真”的能力。
馮小剛在中國不是一般的小導演,我們有理由用“國際優秀電影的標準”來衡量、要求他的作品,否則中國電影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