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書店大門終日關著,但我每次經過都要轉過頭看上幾眼,明知道不會再開門了。大門冷冰冰的,閉著,“新華書店”幾個字倒是醒目,像鹹亨酒店水版上挂著的孔乙己名字。看到了,就心裏泛酸。
小鎮有些地方不比從前了。地稅搬走了,國稅搬走了,農行搬走了,高中撤了……小鎮幾經折騰,早成了皮包骨的空殼。但豐樂路上的書店還一直支撐著,像小鎮珍藏的一隻書櫃。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只“書櫃”滋養著小鎮,讓小鎮有了書卷氣。有人説,小鎮就是一位衣帶漸寬的書生,正是在書生的引領下,小鎮走出了寫雜文的房幹森,寫小説的費宗波,寫散文的夏義陽;也走出了特級教師張正躍,走出了新聞記者蕭易,走出了書畫家孫照宏。尤可誇耀的是後起之秀鄒雲翔,這位土生土長的著名時評人所寫《劉翔塑像,平民英雄的禮讚》一文,還被收入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本。
書店位於小鎮的黃金地帶。麻團大的小鎮,有兩條路頗有詩意——南北向的豐樂路是一條,東西向的雙溪路是一條。豐樂路與雙溪路交會的地方,便是文質彬彬的書店。書店北邊依著我執教多年的老小學。我來到小鎮20年,與書店也打了20年的交道。站在家裏三個書櫃前瀏覽一下,赫然發現我的書一半是從這家書店買的。比如《邊城》、《圍城》、《廢都》、《青衣》,這些著名小説便是從這家書店搬到了自家書架上。即便朋友到小鎮來,也都喜歡逛書店,明子第一次來就在書店裏淘了一本古書《齊民要術》。後來,他在不少散文佳作裏,都津津樂道引用這本書。
書店是小鎮最安靜的一塊土地,也是我最愛光顧的地方。我去時,書店裏靜若夜晚,很少遇到買書的人。偶爾看到一位年輕的母親,手裏牽著四五歲的小孩,在書架前流連,翻著一本本繪本圖書。“瞧,這是《海的女兒》,您喜歡嗎?”“喜歡!我要帶她回家!”當然有的只是帶孩子隨便翻翻,看看,聊聊,並不急著把書買回家。每每看到這動人一幕,孩子奶聲奶氣的對白,我總能想起猶太人對孩子讀書啟蒙的情景。這時,我就算沒有買到自己心愛的書,離開書店時,也會帶著好心情回家。
有時候,看見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學生轟進書店,從書架上嘩啦啦取下《草房子》、《男生賈裏》、《芝麻開門》、《我要做升旗手》、《魯賓孫漂流記》……像一群羊找到了豐滿肥美的草地,剛才的鬧嚷一下被草地吸取了,都安安靜靜埋頭啃草——美美地享受著眼前的美食。有孩子看到興奮處,還會抬起頭,拋來一個調皮的眼神,或一個害羞的笑。這時,我覺得自己是天下最愜意的人。我對學生常説,什麼聲音最美?讀書的聲音最美。什麼姿勢最美?讀書的姿勢最美。什麼事情最美?伴著書香成長最美。我的話能讓學生走進書店,與書親近,與文字交朋友,這不是一個老師在三尺講臺孜孜追求的境界嗎?
有時不買書,我也愛到書店裏遛遛。立在書架前,目光自上而下,靜靜撫過一排排整齊的書脊,浮躁不安的心踏實了。想一想,當你的目光觸到了魯迅、沈從文、錢鐘書、汪曾祺時,你的心還能不平靜嗎?看到書上落滿了灰塵,我就心疼,毫無理由地責備店主:“怎麼不進些新書?”“沒人進書店,新書賣給誰呀?”店主一臉無奈。有時書店裏空無一人,店主耐不住寂寞,跑到隔壁打牌去了,自喧囂的街市抽身而出的我,一個人面對書架,一個人靜對自己,卻意外地享受到一種清涼寂靜的美。
沒料想,書店會突然關了,店主説是大虧本的原因。我卻不以為然,雙溪路、豐樂路上都是個體經營者,一個子兒虧不得;獨書店是集體經營,書店寧可虧,不盈蠅頭小利,也要一直經營下去——因為它的盈利是讓小鎮充滿文氣的品質。
開學了,一位小學生突然跑來跟我説:“書店關門了,沒有買到字典,怎麼辦?”怏怏的眼神,就像被拋在岸上的魚。
我啞然,緊張的面孔就像關門的書店一樣難看。我想到了英國作家佩內洛普 菲茨傑拉德在她的代表作《書店》的結尾説的一句話:
“當火車開出車站時,她坐在那裏,羞愧地低下頭,因為她生活了將近十年之久的小鎮並不需要一家書店。”